子曰:人君欲附天下,当显明其道,诚意以待物,恕己以及人,发政施仁,使四海蒙其惠泽可也。若乃暴其小惠,违道干誉,欲致天下之亲己,则其道狭矣。非特人君为然也,臣之于君,竭其忠诚,致其才力,用否在君而已,不可阿谀逢迎,以求君之厚己也。虽朋友亦然,修身诚意以待之,疏戚在人而已,不可巧言令色,曲从苟合,以求人之与己也。虽乡党亲戚亦然。

子曰:君道以人心悦服为本。

子曰:君臣朋友之际,其合不正,未有久而不离者。故贤者顺理而安行,智者知几而固守。

子曰:君子有为于天下,惟义而已,不可则止,无苟为,亦无必为。

子曰:止恶当于其微,至盛而后禁,则劳而有伤矣。君恶既甚,虽以圣人救之,亦不免咈违也。民恶既甚,虽以圣人治之,亦不免于刑戮也。

子曰:人臣以忠信善道事其君者,必达其所蔽,而因其所明,乃能入矣。虽有所蔽,亦有所明,未有冥然而皆蔽者也。古之善谏者,必因君心所明,而后见纳。是故讦直强果者,其说多忤;温厚明辩者,其说多行。爱戚姬,将易嫡庶,是其所蔽也;素重四老人之贤而不能致,是其所明也。四老人之力,孰与夫公卿及天下之心?其言之切,孰与周昌、叔孙通也?高祖不从彼而从此者,留侯不攻其蔽而就其明也。赵王太后爱其少子长安君,不使为质于齐,是其蔽也;爱之欲其富贵久长于齐,是其所明也。左师所以道之者,亦因其明尔,故其受命如响。夫教人者,亦如此而已。

子曰:小人之于君,能深夺其志,未有由显明以道合者。

子曰:王者奉若天道,动无非天者,故称天王,命则天命也,讨则天讨也。尽天道者,王道也。后世以智力持天下者,霸道也。

子曰:人臣身居大位,功盖天下,而民怀之,则危疑之地也。必也诚积于中,动不违理,威福不自己出,人惟知有君而已,然后位极而无逼上之嫌,势重而无专权之过。斯可谓明哲君子矣,周公、孔明其人也。郭子仪有再造社稷之功,威震人主,而上不疑之也,亦其次欤!

张子厚再召如京师,过子曰:“往终无补也,不如退而闲居,讲明道义,以资后学,犹之可也。”子曰:“何必然?义当往则往,义当来则来耳。”

子曰:刚健之臣事柔弱之君,而不为矫饰之行者鲜矣。夫上下之交不诚而以伪也,其能久相有乎?

或问:“《升》卦有大臣之事乎·”子曰:“道何所不在·”曰:“大臣而犹升也,则何之矣·”子曰:“上则升君于道,下则升贤于朝,己则止其分耳,分则当止而德则当升也。尽是道者,文王也。”

子曰:士有志在朝廷而才不足者,有才可以济而诚不至者。诚苟至焉,正色率下,则用之天下治矣

刘安节问:“赐鲁天子礼乐以祀周公,可乎·”子曰:“不可。人臣而用天子之所用,周公之法乱矣。成王之赐,伯禽之受,皆过也。王氏谓人臣有不能为之功,而周公能之,故赐以人臣不能用之礼乐,非也。人臣无不能为之功,周公亦尽其分耳。人臣所当为者而不为,则谁为之也?事亲若曾子可也,其孝非过乎子之分也,亦免责而已。臣之于君,犹子之于父。苟不尽其责之所当为,则事业何自而立?而谓人臣有不能为之功,是犹曰人子有不能为之孝也,而可乎?后世有恃功责报而怏怏于君者,必此之言夫!”

子曰:当为国之时,既尽其防虑之道矣,而犹不免,则命也。苟唯致其命,安其然,则危塞险难无足以动其心者,行吾义而已,斯可谓之君子。

子曰:君子之处高位也,有拯而无随焉;在下位也,则有当拯,有当随焉。

或问:“为官僚而言事于长,理直则不见从也,则如之何·”子曰:“亦权其轻重而已。事重于去则当去,事轻于去则当留,事大于争则当争,事小于争则当已。虽然,今之仕于官者,其有能去者,必有之矣,而吾未之见也。”

范公为谏官,尝谏上曰:“今欲富国强兵,将何以为·”子闻之,曰:“野哉!乌足以格其君?《周礼》所记,亦有强富之术,惟孟子为梁惠王言利之不可为,至于不夺不餍,言兵之不可用,至于及其所爱也,庶乎其可矣。”

子曰:凡谏说于君,论辩于人,理胜则事明,气忿则招拂。

子曰:臣贤于君,则辅君以所不能,伊尹之于太甲,周公之于成王,孔明之于刘禅是也。臣不及君,则赞助之而已。

子曰:君子之事君也,不得其心,则尽其诚以感发其志而已,诚积而动,则虽昏蒙可开也,虽柔弱可辅也,虽不正可正也。古之人,事庸君常主而克行其道者,以己诚上达,而其君信之之笃耳。管仲之相威公,孔明之辅后主是也。

或问:“陈平当王诸吕时,何不谏·”曰:“王陵廷争不从,则去其位。平自意复谏者,未必不激吕氏之怒也。夫汉初君臣,徒以智力相胜,胜者为君,其臣之者非心说而臣事之也。当王诸吕时,而责平等以死节,庸肯苟死乎·”

子曰:士方在下,自进而干君,未有信而用之者也。古之君子,必待上致敬尽礼而后往者,非欲崇己以为大也,盖尊德乐道之诚心,不如是不足与有为耳。

或谓:“《屯》之九五曰‘屯其膏’,然则人君亦有屯乎·”子曰:“非谓其名位有损也,号令有所不行,德泽有所不下,威权去己而不识所收,如鲁昭公、高贵乡公是也。或不胜其忿,起而骤正之,则致凶之道,其惟盘庚、周宣乎!修德用贤,追先王之政,而诸侯复朝焉,尽以道驯致,不以暴为之也,若唐之僖宗、昭宗是也。恬然不为,至于屯极,则有亡而已。”

昔有典选,其子当迁官,而固不之迁者,其心本自以为公,而不知乃所以为私也。或曰:古者直道而行,于嫌有所不必避,后世人伪竞生,是以不免耳。

子曰:非无时也。时者人之所为,盖无其人耳。

子曰:择才而用,虽在君,以身许国,则在己。道合而后进,得正则吉矣。汲汲以求遇者,终必自失,非君子自重之道也。故伊尹、武侯救世之心非不切,必待礼而后出者以此。

子曰:事君者知人主不当自圣,则不为谄谀之言;知人臣义无私交,则不为阿党之计。

或问:“臣子加谥于君父,当极其美,有诸·”曰:“正终大事也,加君父以不正之谥,知忠孝者不为也。”

子曰:人臣之义,位愈高而思所以报国者当愈勤。饥则为用,饱则飞去,是以鹰犬自期也,曾是之谓爱身乎?

或谓:“礼局设官,地清而职闲,可居也。”子曰:“朝廷举动有一违礼,则礼官当任其责,安得谓之闲·”

或曰:“未有大臣如介甫得君者。”子曰:“介甫自知之。其求去自表于上曰:‘忠不足取信,事事待于自明。’使君臣之契果深,而有是言乎·”

子曰:君贵明,不贵察;臣贵正,不贵权。

子曰:君子不轻天下而重其身,不轻其身而重天下。凡为其所当为,不为其所不可为者而已。

或问:“孔子事君尽礼,而人以为谄。礼与谄异矣,谄何疑于尽礼·”子曰:“当时事君者,于礼不能尽也,故以讥圣人。非孔子而言,必曰‘小人以为谄也’,孔子曰‘人以为谄’而已。圣人道大德宏,故其言如此。”

子进讲至“南容三复白圭”,中侍谓讲至“南”字,请隐之,子不听。讲毕进曰:“人君居兆人之上,处天下之尊,只惧怕人过为崇奉,以生骄慢之心,此皆近习谄媚以养之耳。昔仁宗之世,宫嫔谓正月为初月,易蒸饼曰炊饼,皆此类,天下至今以为非。嫌名、旧名,请勿复讳也。”翼日,孙觉讲曰“子畏于正”,子曰:“以讳之故,独无地名可称也。‘畏于正’,此何义也!”

司马温公、吕申公、韩康公上子行义于朝,遂命以官,典西都之教,子辞不听,又辞曰:“上嗣位之初,方图大治,首拔一人于畎亩之中,宜得英材,使天下耸动,知朝廷之急贤也。今乃官使庸常之人,则天下何望?后世何观?朝廷之举何为?臣之受也何义?臣虽至愚,敢贪宠禄以速戾于厥躬?是以罔虞刑威,而必尽其说:愿陛下广知人之明以照四方,充取臣之心以求真贤,求之以其方,待之以其道,虽圣贤亦将为陛下出矣,况如臣者,何足道哉·”又不听,而召之至京师,且使校雠馆阁。子以布衣造朝也,则曰:“草莱之臣蒙召而至,未见君,先受命,非礼也。”既见于庭,又命之陛对,遂有讲筵之除。子退而上疏曰:“知人则哲,尧、舜所难。臣进对于顷刻之间,陛下见臣,何者而遽加擢任也?今之用臣,盖非常之举,必将责其报效,此天下之所观听也。苟或不然,则失望于今,而贻笑于后,可不谨哉?臣请有所言焉。古之人君,守成业而致盛治者,莫如周成王,其所以成德,则由乎周公。周公之辅成王也,幼而习之,所见必正事,所闻必正言,左右前后皆正人,故习与性长,化与心成。今陛下春秋方富,辅养之道不可不至也。所谓辅养之道,非谓告诏以言,过而后谏也,尤在涵养薰陶之而已矣。今夫一日之间,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寺人宦官之时少,则气质自化,德器自成。臣欲谨选贤德之士,以侍劝讲,讲读既罢,常留以备访问,从容燕语,不独渐磨德义,至于人情物态,稼穑艰难,日积既久,自然通达,比之深处宫闱,为益多矣。夫傅德义者,在乎防闻见之非,节嗜欲之过;保身体者,在乎適起居之宜,存畏谨之心。故左右近侍,宜选老成重厚小心之人;服饰器用,皆须朴实之物;俾华巧靡丽不至于前,浅俗之言不入于耳。凡动作言语,必使劝讲者知之,庶几随事箴规,应时谏正。调护圣躬,莫过乎此矣。人君居崇高之位,持威福之柄,百官畏惧而莫敢仰视,万方崇奉而所欲必得,苟非知道畏义,所养如此,其惑可知。则中常之君,无不骄肆;英明之主,自然满假。此古今同患,治乱所由也。所以周公告成王,称前王之德,以寅畏祗惧为首云。夫儒者得以经术进说于人君,言听则志行,自昔抱道之士,孰不愿之?顾恨弗获。然自古君臣道合,靡不由至诚感通,信以发志。臣也道未行于室家,善未孚于乡党,而何足以动人主之心乎?苟不度其诚之未至,而姑善辞说于进退之间,为一时之观则可矣,必欲通于神明,光于四海,久而无斁,臣知其不可也。是以欲进而思义,喜时而愧己。夫海宇至广,贤俊非一人,愿博谋群臣,旁加收择,期得出类之贤,寘诸左右,辅成圣德,则为宗社生灵之福矣。”久之,意有不合,上书太后曰:“臣鄙人也,少不喜进取,以读书求道为事,于兹几三十年。昔在两朝,累为当涂者荐扬。臣于是时,自顾道学之不足,不愿仕也。及上嗣位,陛下临朝,大臣仰体求贤愿治之心,搜扬岩穴,首及微臣。以为召而不往,子思、孟轲则可,盖二人者处宾师之位,不往所以规其君也;如臣微贱,食土之毛而为王民,召而不至,则邦有常宪矣。是以奔走承命,甫至阙廷之外,又有馆职之除,方且表辞,遂蒙赐对。臣于是时,尚未有意于仕也。进至帘陛,咫尺天光,未尝一言及于朝政。陛下视臣,岂求进者哉?既而亲奉玉音,擢寘经筵,事出望外,惘然惊惕。臣于斯时,虽以不才而辞,然许国之心已萌矣。辞不获命,于是服勤厥职。夫性朴而言拙,臣之所短也。若夫爱上之心,事上之礼,告上之道,则不敢不尽也。陛下心存至公,躬行大道,开纳忠言,委用耆德,直欲举太平,不止于因循苟安而已。苟能日谨一日,天下之事,诚不足虑。而方今所谓至急,为长久之计,则莫若辅养上德。历观前古,成就幼主,莫备于周公,为万世之法。愿陛下扩高世之见,以圣人之言为必可信,以先王之道为必可行,勿狃滞于近规,勿迁惑于众口,然后知周公诚不我欺也。考之《立政》之书,其言常伯常任之尊,与缀衣虎贲之贱,同以为戒,要在得人,以为知恤者鲜也。终篇反覆,惟此一事而已。夫仆臣正厥后,克圣左右,侍御仆从,罔匪正人,旦夕承弼,然后起居出入无违礼也,发号施令无不善也。后世不复知此,以谓人主就学,所以涉书史览古今也,夫此一端而已,苟曰如是而足,则能文宫人可以备劝讲,知书内侍可以充辅导,又何必置官设职,求贤德之士哉?自古帝王才质,鲜不过人,然完德有道之君至少,其故何哉?皆辅养不得其道,而势位使之然也。臣服职以来,六侍扆御,但见诸臣拱手默坐,当讲说者竦立案傍,解释数行,则已肃退。如此,虽弥年积岁,所益几何也?亦已异于周公辅成王之道矣。或以谓上方幼冲宜尔者,不知本之论也。古之人,自能食能言而教之。是故《大学》之法,以豫为先。盖人之幼也,智愚未有所主,则当以格言至论,日陈于前,盈耳充腹,久自安习,若固有之者,日复一日,虽有谗说摇惑,不能入也。若为之不豫,及乎稍长,私虑偏好生于内,众口辩言铄于外,欲其纯全,不可得已。故所急在先,而不忧其太早也。或又曰:圣上天资至美,自无违道,则尤非也。莫圣于禹,而益以丹朱傲游慢虐为之戒,禹岂不知是也?以唐太宗之聪睿,躬历艰难,力平祸乱,年亦长矣,其始也,恶隋炀帝之侈丽,毁其层观,未六七年,乃欲治乾阳殿矣。人心奚常之有?所以圣贤处崇高之位,当盛明之际,不忘规戒,为虑至深远也。况幼冲之君,而可懈于闲邪拂违之道乎?夫开发之道有方,而朋习之益至切。夫学悦而后入,宜使上心泰而体舒,然后有所悦烽。今也前对大臣,动虞违谬,一言之出,史必书之,非所以逊人主之志而乐于学也。凡侍讲读,皆使兼视他职,比于辅道,则弗专矣。夫告于人者,非积其诚意则不能感发。古人以蒲卢喻教,谓以诚化也。今夫钟,怒而击之则声武,悲而击之则声哀。诚意之入也,其于人亦犹是矣。若使营营于职事,纷纷于心思,及至上前,然后责功于简册,望化于颊舌,不亦浅乎?道衰学废,世不得闻此言也久矣。虽闻之,必笑之,以为迂且诞也。陛下高识远见,当蒙鉴采。圣学不传,臣幸得之于遗经,不自量度,方且区区驾其说于学以示天下后世,不虞幸会,得备讲说于人主之侧。诚使臣得以所学上沃帝听,则圣人之道有可行之望,岂特臣之幸哉!”

神宗首召伯淳,首访致治之要。子对曰:“君道稽古正学,明善恶之归,辨忠邪之分,晓然趋道之至正,君志定而天下之治成矣。”上曰:“定志之道何如·”子对曰:“正心诫意,择善而固执之也。夫义理不先定,则多听而易惑;志意不先定,则守善而或移。必也以圣人之训为必当从,以先王之治为必可法,不为后世驳杂之政所牵滞,不为流俗因循之论所迁改,信道极于笃,自知极于明,去邪勿疑,任贤勿贰,必期致治如三代之隆而后已也。然患常生于忽微,而志亦戒乎渐习。故古之人君,虽从容燕间,必有诵训箴谏;左右前后,罔匪正人,辅成德业。臣愿尊礼老成,访求儒学之士,不必劳以官职,俾日亲便座,讲论道义,又博延俊彦,陪侍法从,朝夕延见,讲磨治体,则睿智益明,王猷允塞矣。今四海靡靡,日益偷薄,末俗哓哓,无复廉耻,盖亦尊德乐义之风未孚,而笃诚忠厚之化尚郁也。惟陛下稽圣人之训,法先王之治,体乾刚健而力行之,则天下之幸。”上嘉纳焉。

明道告神宗曰:“人主当防未荫之欲。”上拱手前坐曰:“当为卿戒之。”因论人才。上曰:“朕未之见也。”曰:“陛下奈何轻天下士·”上耸然曰:“朕不敢。”明道之未为台谏也,察荆公已信用矣,明道每进见,必陈君道以至诚仁爱为本,未尝一言及功利。上始疑其迂阔,而礼貌不少替也。一日,极论治道,上敛容谢曰:“此尧、舜之事也,朕何敢当·”明道愀然曰:“陛下此言,非天下之福。”上益敬之。荆公画策寖行,子意多不合,令出有不便者,即论奏之;其尤有益,则论大臣不同心,谓小臣预大计;谓青苗收二分之息,谓鬻祠部度牒良民为僧,谓民情怨咨而公论壅遏,谓兴利之臣日进而尚德之风寖衰,上不敢用,子遂以罪去。

明道补外官,入辞,上犹眷眷问政。他日,明道曰:“当是时,吾不能感动君心,顾吾学未至,德未成也。虽然,河滨之人捧土塞孟津,亦复可笑。人力不胜,以至于今,岂非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