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由我来杀。”

青年缓慢而有力地念出了自己的杀人宣告,眼中再无先前对我的钦佩与友善,有的只是一片冰寒刺骨的杀机。他的眼神、动作、事先准备,统统都在无声地告诉我:他是认真的。

他想要杀死我。

可这是为了什么?

我有理由相信,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谋杀,他早在对话之前就在酒中下了药,并且还在对话时不停地试探我,试图从我的口中套出情报;然而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宁海,后者知道的事情我不见得会知道。尽管青年好像以为这是因为我有着足以欺骗他的演技,可我明白,我只是本色出演罢了。

他或许是宁海的仇家,或者是有着利益上的冲突,亦或是……他只是受人指使而已?

我没有立即起身反击,只是无言地看着他。

他向我走来。

“少爷,请小心。”下人突然出声提醒,“这个人毕竟是威名远传的斩鬼将军,说不定其实还有可以行动的能力。”

“别担心。”他不以为然地说,“我给他喝的药酒可是只需要一杯就能放倒一条大汉的猛药,他刚才喝掉多少杯了?现在必定已经动弹不得……倒不如说,药效直到现在发作才令我不可思议;还有他身边那个叫铃奈的小鬼,一整瓶酒都给她喝完了,却昏迷得那么晚,恐怕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在我杀掉将军之后,你就负责处理掉那小鬼,以除后患。”

“是。”下人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他转头看向我。

“将军,您现在有什么感受?”他走了过来,“被我这种小角色陷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杀,一动也不能动,这种滋味想必非常难受吧?”

我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伪装成了一个因为自己的失败而哑口无言的将死之人。

他给我下了药,我很意外,但我事实上没有中计。在喝酒的时候,我只是小小地喝了一小口,稍微地尝了一下味道,恐怕也就是因为那一次尝试,我才会感受到轻微的困意吧,不过这种程度的药效不会对我的反击造成阻碍。我想趁此机会试探他一下,看看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才会如此陷害我。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举起刀刃。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缓缓地问。

“唔?”他的动作一顿,“您还有说话的余力吗?不过,看您的样子,这应该就是极限了吧。”

我看着他。

“我的理由……非常的简单,那就是您太危险了。”他对我说,“现任的讨鬼寮主年事已高,最多再过一年,他就会退位,然后将寮主的位置传给您;然而,您无论是对待恶鬼的态度,还是秉承已久的武士道,都过于激进,早晚会使大和陷入兵荒马乱。我不能袖手旁观地看着我深爱的祖国一步步地沦为人间地狱,因此,我接受了那位大人的委托,在这水信玄城……这一处从西境回归平安城的必经之路上守着您。当您进城之后,我就会不择手段地将您铲除。其实您之前哪怕不接受我的邀请也无妨,我会威逼利诱那家旅馆的老板娘,让她只能与我们合作,然后我再想办法杀死您。”

这听上去像是一起政治谋杀。青年不是主使,他只是一个执行人,幕后黑手另有他人。

他的眼神透出了刚毅的色泽,好像是真的坚信自己正在做正义的事情。

“其实,倘若您仅仅只是理念激进,倒也不至于立刻就被那位大人所盯上……”他说,“您错就错在,窃走了那一纸密文。”

“密文?”我有点疑惑,但是很快就想起了一件事。

在起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从自己的身上搜出了一些随身事物,分别是钱袋、信件、折叠起来的白纸和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其中的白纸上写满了无数我看不懂的文字,那似乎与这个世界的一般文字不同。我当时就猜测这或许是某种密文,现在看来,居然恰巧蒙对了。

青年杀我的动机,就是因为我携带了那一纸密文?

“看来您已经想通了。”他看着我的眼睛,“既然如此……就请赴往冥界吧!”

说着,他手持武士刀,作势要砍。

我注视着他的脖子,正打算对他施展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在我的身边,理应已经昏迷的铃奈陡然犹如闪电般探出右手抓向了旁边的竹签。这是她之前吃团子吃剩下的东西,有着尖锐的一头。她迅速地抓住了那一根竹签,同时动如脱兔地弹起身子,以常人反应不及的快动作向着试图杀死我的青年攻击过去。

噗哧。

竹签狠狠地扎进了青年的右手腕,从一面刺了进去,又从另一面突了出来,带出了少量的鲜血。

“啊!”青年情不自禁地痛叫一声,松开了手中的刀柄。

武士刀在半空中落下。

啪。

铃奈抬起右手,稳稳当当地抓住了刀柄。

青年用左手捂住右手的伤口,动作狼狈地后退。

唰!

雪亮的刀光凭空闪烁一瞬,扫过了青年的脖子。

血光顿时冲天而起,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掉了下来,落到了无头尸体的身边。从颈部断口喷射出去的鲜血先是喷泉一般地向上射出,接着又向下坠落,雨水似地洒到了榻榻米上,也染红了铃奈的脸蛋和她穿着的米色浴衣。这一刻,铃奈的眼神十分恐怖。她并没有故意地作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只是非常镇定地斩杀了青年,可她眼中的色彩却令我联想到了曾经被我斩杀的红皮恶鬼。当时的它的眼神也与此刻的铃奈一般无二,有着视人命为草芥的冷酷、残忍、暴虐,又仿佛什么感情都没有,令看了的人不禁寒毛倒竖,

恶鬼铃奈。我的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了这么一个词组。

谁都没想到会是铃奈率先作出了反击,就连旁边的下人也是不知所措地呆立着。从这个下人先前的举动来看,我知道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就连中计之后的我仍然保留行动力的可能性都想到了,可即使是他恐怕也万万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不过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手持匕首向铃奈冲去。

铃奈转身看向他,似乎正要迎击。

我看了他一眼。

他持匕的右手五指蓦然脱落,好像做工粗糙的人偶一样,右手掌一下子就变得光秃秃一片了。

五根长短不一的手指与匕首一起纷纷落地。

他惨叫起来,痛苦地看着自己不停喷血的右手掌,后退了两步,坐倒在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说:“到此为止。”

他惊愕地看向了我。

我不再理会这个失败者,转头看向铃奈,说:“铃奈,你……”

“宁海?”她吃惊地看着我,“你不是不能动了吗?”

我忍不住怔了一下。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刚才的残酷神态,完完全全就是我所熟识的铃奈,刚才的一切仿佛都只是我的幻觉。

“我没有真的喝掉酒水,只是骗了他们。”我姑且解释了一句,“铃奈,你呢?你不是昏迷了吗?”

“我刚才是装晕。”她满不在乎地说,“其实一开始是真的感觉有点晕,所以不小心摔倒了。本来想爬起来的,可是我听见了你们的对话,感觉不对劲,就装成昏迷了。”

“你不是喝了那酒吗?”我问。

“嗯,是喝了啊。”她点点头,“不过没感觉有多奏效。”

我转头看了一眼青年的首级。

这个人不至于会拿效果低劣的药对付我们,而且,先前的我只是尝了一小口,就已经感觉到轻微的困意了,若是我真的喝了一整杯,一定会如他所料那般不省人事;而铃奈喝了那么多,却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看上去也没有大碍,这明显又与我的判断相冲突。

这是恶鬼的血脉所形成的抗药性吗?我自然而然地作出了这种推测。

明明之前显得那么呆笨,此刻却又表现得这么灵活,真不知道她是愚蠢还是聪明。

还有,刚才她的模样到底是……

先把这些事放到一边吧。

我看向被我废了右手的下人,走了过去。

下人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想要远离我。

“你再动,我就杀了你。”我说。

他不敢动了,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将军阁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受人指使,被……被这个意图谋反的罪人所指使而已!将军阁下,请放过我吧,我不想死!”

听了他的话,我倒是心中一动。

刚才我还在困扰要怎么收拾眼下的局面,毕竟青年好歹也是一个贵族,杀了他很可能会招惹麻烦,但是我却又不小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我是地位远比这个贵族高的斩鬼将军,而不是一介籍籍无名的平民角色,即使动了杀手,似乎也不至于被麻烦缠身。

我试着开口:

“既然如此,对于这一起事件,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对这里的下人们解释吧?”

“是,我知道,我知道的……”他连忙向我跪拜。

“如果你没有办好,想必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我威胁他。

“是,我一定会办好!”他不敢抬头。

我盯着他,他恐惧地颤抖不已。

这时,旁边的铃奈突然发出了兴奋的叫唤:

“宁海、宁海!”

“什么事?”我看向她。

“这把刀是鬼切诶!”

她将自己夺来的武士刀展示给我看。我仔细地观察着,发现刀身的侧面铭刻了一行短句:一诺千金。

“只是刻了一句话而已,并不一定是鬼切吧。”我说。

“呃……”她呆了呆,“好像也是。”

跪在地上的下人小心翼翼地说:“将军阁下,这把刀是货真价实的鬼切。”

“真的?”我反问。

“真的,千真万确,我以自己的性命保证。”他连忙说。

既然他这么说,那这把刀也许就真的是鬼切了,可刚才的青年却没有使用它的力量,是因为觉得以我这种“动弹不得”的人为对手不需要念出言灵吗?不过即使用了,他的下场也不会有决定性的变化,无非是杀他的人从铃奈变成了我而已。鬼切只能强化武士的速度与力气,却不能强化武士的身体强度,这种对手只要当面进入我的十米内就会被我轻易杀死。

“太好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成为武士了。”铃奈满怀期待地说。

真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想起了之前的画面,对她说:“铃奈,你杀人了。”

“嗯,这怎么了?”她好像还没从兴奋中清醒过来。

“你没有什么感觉吗?”我问。

“感觉?”她困惑地歪着头,“没有。”

“你对杀死了他这件事没有特别的感觉?”我订正了一下问法。

“没有啊,宁海,你到底怎么了?”她好像觉得我非常奇怪,“这种小事就不要再说了吧。宁海,你看你看,我有鬼切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和你一样的武士了!从今以后我们就一起战斗吧,好不好?”

我看着她欢喜雀跃的眼神。

这一双鲜红色的眼睛不沾染丝毫尘埃,犹如上好的宝石一般倒映着我的身影,非常好看;然而,经过了刚才的事件与问答,我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非人的漠然,仿佛有一头残忍的恶鬼正藏匿于这看似美好幼嫩的外表之下,阴冷地窥伺着我的一举一动。

……

因为出了那种事情,所以我们离开了青年的宅邸,就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

次日早晨,我收到了平贺才人的来电。

我接通了电话。

“宁海,你那边如何?”他的声音中透露着疲惫。

“一切正常。”我没有说出昨日发生的事,“倒是你那边又怎样了?你的心情似乎很差。”

“嗯,是不怎么好……”他叹息着,“总而言之,我已经到水信玄城了,你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你。”

我说出了自己住的旅馆的名字。

“我记下了,这就过去。”他挂断了电话。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出现在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