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油漆的桶被我扔了出去,在半空中旋转着。下一刻,我连续发动了几次念力切割。油漆桶遭到重击,顷刻间四分五裂,里面的红色油漆统统向下倾泻了出来。
这还不够。我勉强地抬着头,注视着挥洒的油漆**,用念力修改了它们的溅射速度与范围,使它们波及到了更远的地方。紧接着,在我面前的七八米开外,一个只有上半身的女孩人体在油漆溅射下原形毕露——那正是理查德。它看上去正在试图远离我,并且发出了嗓音:“怎么可能,你应该已经没有使用念力的余力了才对——”
此刻我已经没空回答它的问题了。它正在后退,快要退出我的念力射程了,我必须尽快抓住它。但是见它这么说,我的心中仍然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一个杂念:在杀死医生之前,它面对医生识破自己身份时的恍然大悟,曾经用不屑一顾的口吻给了一句“总算没有说出‘怎么可能’这种蠢话”的评价。可它这时候却在惊慌失措之下说出了这一句自以为的蠢话,要是医生看见了这一幕,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我一边想着,一边抓住机会,快速地放出了念力。
赶在它退出我的念力射程之前,我成功地让它离地悬浮了起来。
“见鬼!”它失态地痛骂着,“油漆里面被注入了灵力?这不奇怪,但你怎么还能使用念力!”
我没有回答它,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归功于我的精神具备某种特殊性。接着,我看向了身边的老神父。他还没有昏迷,但是状态特别差,像是快要断气了。
“拜托你了。”我吃力地说。
“交给……我吧。”
他喘着粗气,拿出了一本白色封皮的书——或许是圣经,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天色太暗,我看不清封面上写着什么。理查德看见他的动作,立刻在半空中挣扎了起来,然而这种行为注定是徒劳的,没有借力对象的话,任它力气再大也都是白费力气。它也没能再次隐去身形,尽管它的隐身能力依旧在发动中,可油漆染红了它的大半边身子,看上去就好像一个被拆走下半身之后又被拆走小半边躯干的红色人偶。
就在这时,它突然抬起右手,凝聚出一枚拳头大的黑紫色光球,对准了老神父。
“给我去……”它好像是想说“给我去死”。
但是我没有让它说完。赶在发射之前,我注视着光球,在控制理查德悬浮之余分出了一部分的念力,将光球——扔了出去。
光球被我扔到了不远处的树林中,轰然炸裂,好像有人扔了一颗手雷进去。为了维持理查德的悬浮状态,我没有转头去看另一边的爆炸景象,只能看见视野的一角有光芒骤然亮起,随即有狂风吹过我们这里。很快地,声音与风都消泯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没想到真的成功了。虽然只要是我能看见的,我都能尝试用念力控制,但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会在分秒必争的战斗中冒险尝试这种没有绝对把握的事。
“你……”它被油漆染红的脸扭曲了起来,“你居然把我的法术……扔出去了?”
“这就是我的能力。”我说。
“你的能力到底是什么?”它暴躁地低吼着,“这不是念力,这绝对不可能是念力!”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老神父开始念诵起了经文。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并且断断续续地,就好比一个体质虚弱的男生好不容易地参加完运动会长跑之后立刻就被要求朗诵课文一般,他每念出几个单词,就要停顿一小下,狠狠地喘一口气,然后再念下去,音量低得好似梦呓一般。
理查德还在对我说话、咒骂,但是我已经懒得听、也懒得回答了。刚才那句话对我来说已经很吃力了,好像在排出肺里的所有空气之后再说话一样,十分难受。
突然,它惨叫起来,身上冒出了白色的火苗。
这就是老神父提过的“净化”吗?我打起精神观察这一幕:这些火苗犹如牛奶一般洁白,亮得刺眼,但是除了颜色特别之外,看上去与一般的火焰没什么不同之处。经过几秒钟,火苗们迎风涨大,理查德拼命地挣扎着,然而火苗很快就连成了一片,开始吞噬它的全身。
没过多久,它就成了一个白色的火人,疯狂地叫唤着、挣扎着,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与仇恨。
十秒钟之后,火人的体积逐渐地缩水,里面有黑色的灰往外飘出。它的声音与挣扎都微弱了下来,地面上爬满的红色光纹也都消失不见,我开始感到体力停止了流逝。
三十秒钟之后,半空中悬浮的已经只剩下了一小团白色的火球。
三十五秒钟之后,火球变成了火苗。老神父结束念诵,火苗忽地消灭了。
“结束了。”他疲惫不堪地说。
话音刚落,我的口袋里的黑色手机就传来了震动。拿出一看,正是守秘人发来的通关短信:
“生存剧本即将结束,倒计时十分钟。”
既然连守秘人都发来了短信,那就说明理查德是真的死了。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随即看向老神父。他也在看我,见我看他,他就说:“辛苦你了,宁海。”
他好像还有话要说。我没有打断他,而他看向白井,继续说了下去:“还有白井也是……如果不是你们,肯定还会再出现更多的受害者……谢谢你们。”
“不用谢。”我缓慢地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的声音还是很虚弱,“有加入我们的意向吗?”
“我不信教。”我说。
“没有人生来就是信教的。”他的嘴角扯出了一丝微笑,“有时间你可以了解一下我们,或许你会回心转意。”
“我会考虑的。”我没有擅自为这个世界的宁海下决定。
忽然,黑色手机又震动了起来,是夏目打来了电话。我接通了这个来电。
“宁海,你们成功了?”他高兴地说,“我接到了通关的短信。”
“是的,成功了。”我说。
“我这就到你们那里去。”他说,“你们受伤了吗?”
“我和神父没有受伤,但是白井伤得很重。”我看向在不远处昏迷的白井。
理查德的力气很大,一般人被它打一拳,与被超速驾驶的车子正面撞击没什么区别,甚至下场还要更加惨烈。白井连续被它攻击过两次,本来死掉也不稀奇,可她好像有某种强化防御的特权,所以即使现在也还活着,坚持到剧本结束不成问题。
“我立刻就叫救护车过来。”夏目紧张地说。
“那就拜托你了。”我说。
几句话之后,我挂断了电话。老神父一直都在看着我这边,他坐在地上,暂时还没有起来的意思。虽然理查德设置的魔法阵已经失去了效力,但是先前被抽走的体力却没有跟着回来,我们都很疲惫。
接着,差不多九分钟过去了,距离结束还有最后一分钟。
我安静地等待着。不止是等待结束,也在等待或许会发生的变故。医生和理查德的嫌疑都得到了证实,笼罩在我心头的疑云也挥去了大半,可对于老神父的怀疑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确认:他为什么会那么容易地接受我和白井、为什么会从不过问我们身上的疑点……俗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一段路才是最重要的,我可不想死于最后关头的掉以轻心。
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很快,最后一分钟也结束了。
黑暗占据了我的视野。
……
距离理查德的死亡,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十分钟。
我沉默地看着宁海。
他安静地坐在地上,仿佛正在等待什么,身体紧张地绷着,偶尔会向我投来危险的一瞥。他正在警惕我吗?警惕我的什么?其实我并不是不明白:从最初与他相遇开始,我就对他展示了过于宽松的态度,这个部分或许招来了他的误会。但是我没料到,他对陌生人的戒备心居然会强烈到这种地步,明明我们先前还是互相合作的伙伴,现在他却好像把我当成了潜在的敌人,难道是河狸市的经历对他造成了某种心理阴影吗?
我回忆起了自己收集到的有关于宁海这个男孩的情报:他是震惊全球的红眼病事件的生还者,并且是极少数从中全身而退的幸运儿。去年的红眼病事件让河狸市成为了废墟,其中的居民们超过九成都在事件之后变成了植物人,其中就包括他的母亲,而他的父亲则因为在海外工作而免于一难。为了远离那个充满了伤痛回忆的地方,他的父亲将他从日本带走,来到了这个欧美国家的小镇,然而事与愿违,他终究还是再一次与超自然事件牵扯上了关系。
是的,是“再一次”——去年的红眼病事件根本不是新闻报道中提到的“神秘传染病引起的灾难”,而是某个宗教组织的祭司所主导的超自然灾害。
忽然,宁海站了起来。
“休息好了吗?”我拿出了伪装的温和嗓音。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好像蕴含着什么,随即他转身离开了。
隐隐约约地,我总感觉哪里不对……没错,他好像与刚才有什么区别,但具体是哪里有区别,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
很快,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中。我也不需要再伪装成疲惫不堪的样子了,直接站了起来,看向理查德死亡的地方。
太遗憾了,他没能通过我的测试。
最初与理查德相遇,是七到八个月前的事。当时的他被某种强烈的诅咒缠身,正在积极地寻找解除诅咒的办法,或者知道这个办法的人,然后,他找到了我。坦白说,我也无法解除他的诅咒,这不是我擅长的方向,但是我所属的教派群英荟萃,即使我做不到,也总能找到能做到的人。倘若是其他时候的其他人来找我求救,我根本懒得搭理,但是主导红眼病事件的祭司恰巧是我的同僚,他的死亡让祭司的席位空出了一个,而理查德在法术上的才能又触动了我,因此我决定给予他一项测试,假如他通过了,我就引荐他,让他加入我们,成为有资格竞争这个席位的候补者。
测试的内容很简单:我给了他死者苏生之术的知识,让他通过更换身体摆脱诅咒,而我则会在他复活之后伪装成追杀他的天主教神父。只要他逃脱,就是通过了测试。
如今我的外表与身份都是伪装的,就连曾经见过我一面的他都认不出来。
是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天主教的神父,我的真实身份,是被天主教斥责为异端的宗教的祭司之一。
事实上……对我来说,仅仅为了测试一个新人的能耐就亲自出马,是未免过于屈尊的行为,但是这反过来也说明了理查德确实有着出色的才能。如果我能成功地栽培他成为下一个祭司,那么对我在教派中的地位也很有助益。要说屈尊,在这次的事件中,真正屈尊的人也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人。
就在这时,我的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我回头看去,来人是夏目贵志。
从伪装的身份上来说,他是我的学生;而从真正的身份上来说,他则是我的上级。
我立刻对他低下头,恭敬地说:“主教。”
“它死了吗?”他问。
我看了不远处的白井一眼,她还没醒来,不会听见我们的对话。接着,我说:“是的,已经被我净化了。”
“居然将测试者烧成灰烬,你还真是下得了手。”他好像在嘲笑着。
“我仅仅是做了以这个身份来说应当做的事而已。”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他连这种程度的测试都无法通过,那就无法担当大任。”
“结果论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他说。
“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我疑惑地问,“为什么您会特地以‘夏目贵志’的身份加入到这次的测试之中呢?”
这次的测试不过是我个人临时起意的产物罢了,然而主教却不知道从何处知晓了此事,并且找上了我,与我同行,而我也在这次的过程中有幸领教了他的出色演技——纵然是我从这个以“千面”为称号的祭司来看,他的演技也是毫无破绽可言,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叫作夏目贵志的善良少年一般,完全无法想象他居然是那个充满了冷血残酷手腕的大人物。
“因为宁海。”他平静地说出了答案。
“宁海?”我问,“他确实比较特殊,超能力是放眼全球都罕见的才能,但是,仅仅是为了这个吗?”
回想之前的经历,主教也确实对宁海有着不同寻常的关注:在抵达小镇后不久,他立刻就把宁海引荐给了我,使其成为了我的神父身份的合作者。我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答应了与宁海的合作——本来以这个神父身份来说,是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的,而这似乎也在之后引起了宁海对我的猜忌。从这一点来看,宁海应该不知道主教的真实身份才对。
“去年,在‘心魔’失败之后,我去了一趟河狸市。”主教对我说,“我找到了他布置仪式的核心地点,并且在那里使用通灵能力,查看了一遍过去的画面。”
心魔是当初在河狸市掀起红眼病事件的祭司的称号。
我安静地倾听着他的话。
“然后……我看见了,他被杀死的画面。”他说,“杀死他的人,正是宁海。”
“什么?”我忍不住惊讶,“他……杀死了心魔?但是,以心魔的水平,怎么可能会输给……”
“你并非毫无头绪,不是吗?”他微笑着说,“宁海的念力非比寻常,其中潜藏着巨大的秘密。”
我沉默了。
“在知道了杀死心魔的凶手是谁之后,我很快就得到了宁海的住址,并且找到了他。”他说,“我向他发出了邀请,希望他加入我们……虽然他杀死了我教祭司,但那只是为了自保,我们没有立场上的冲突。只要他愿意成为我们的一员,之前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坦白说,心魔不过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废物而已,能用他换来一个潜力无限的宁海,那也是一件好事。”
我们的教派奉行弱肉强食的实力主义,强大的下位者杀死弱小的上位者,以下克上,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死者不会受到任何同情与怜悯。尽管此刻主教说出了这种对自己人冷酷无情的话语,可是我也早已习惯了。
“宁海拒绝了我的邀请,不过那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当我以他的父亲为把柄要挟他之后,他也就只好答应了。”他说,“为了试探他在法术方面的天赋,我赠送了他很多有关于法术的知识,结果很意外:他对其他方面的法术毫无天赋可言,却唯独对诅咒有着得天独厚的契合度。”
“诅咒?”我猛地联想到了什么。
去年与宁海接触的主教,在诅咒方面有着强大才能的宁海,半年前死于诅咒的理查德……
“就如你所想。”他证实了我的想法,“宁海的第一个试手对象,就是挚友的父亲,曾经虐待威廉姆斯医生多年的理查德·威廉姆斯。”
我因为震惊而陷入了无言:再怎么说,理查德也是浸**法术知识多年的有着才能的人,他居然会被一个只学习了很短时间诅咒的新手所咒杀……那么,宁海在诅咒方面的才能究竟有多强?
出于好奇,我向主教问出了这个问题。
“深不见底。”他回答我,“他对理查德下咒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以他的进步速度,现在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的,就连我都要在与他接触之后小心检查自己,以防被他下绊子。”
闻言,我想起了宁海临走前对我投来的目光。据说精通诅咒一道的法师只需一瞥就能杀人,该不会……
主教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把那个修女带上,我们该离开了。”
他转过身,朝着宁海离开的方向走去。
我连忙背起了倒在不远处的白井。
他走到了小径上,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微风吹动两边的树木枝叶,沙沙作响。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传了过来:
“准备好迎接新人吧。虽然你的测试失败了,但我的测试却是成功了。宁海……不,沙德(Shad),他将成为你的新同僚,我等的又一名同胞,在这颗星球上侍奉莎布·尼古拉丝的第十七位祭司。”
……
死者苏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