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过度伤心,会导致心脏骤停。爹爹的死,我明明不哭不闹,那么平静坦然地接受了。

毕竟上辈子看到过他的头颅,我经历过一次生死,那时候我撞墙赴死,随他而去。

这辈子,听闻死讯,依然心悸到不行。

他们将我从鬼门关抢了回来,我感觉自己三魂去了七魄,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惶惶不安的人影。

我似乎病得很重,但没人敢告诉我。

病房就我一个人,门口有士兵把守,偶有护士进来打针。

我看了眼药瓶,上面的用药标签被撕掉了,这是怕我知道什么呢。

我虽然不哭不闹。

其实我求生欲挺强的,也没想寻死。

毕竟宁乾洲还活着。

只是我突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了无生趣。

“孩子。”婶娘心疼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你终于醒了……”

我怔怔转头。

便见婶娘从门外冲了进来,跪趴在床边,伸出粗糙的大手颤抖地抚摸着我鬓边的白发,心疼的唇角轻轻颤抖,“孩子,婶娘来了……”

她眼泪花花地将我浑身上下看了个遍,“多漂亮灵动的小姑娘,怎就给折磨成这样了……”

“妈妈。”星野和拏云走到床边委屈而又天真地看着我,拏云也唤了句,“妈妈。”

我说,“谁带你们来的?”

“阿嬷。”星野说。

拏云爬上了我的病床,歪在床头玩,“妈妈,你咋从那里出来了呢。”

这些年,宁乾洲没给他们换妈妈,仅仅找了专人代养代育,孩子们过得很快乐,每每他们快要忘记我的时候,宁乾洲便让人将他们带至我的小院附近玩儿,我一唤他们,星野总是第一个想起来我是谁。他一喊我妈妈,拏云便跟着喊。

他们记得我是妈妈。

“前阵子,有个军官突然半夜去我们家,说你病重,让我来医院看护。”婶娘紧紧握着我的手,泪流不止,“可把婶娘吓坏了,连夜赶来了。”

她整个人都在抖,“我来的时候,听见护士说你活不成了,我差点毙过气去。当时你那个有本事的哥哥也在场,一圈军官围在抢救室门口,外面都是士兵,那架势吓死人。”

婶娘用热毛巾小心翼翼给我擦脸,“瘦成这个样子,哪儿还有点肉了!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我一言不发,紧紧攥着两个孩子的小手,说不出话来。

或许我爹爹的死,让宁乾洲解了心头之恨,放下了心中执念。

他突然开始将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一件件还给我。

他让婶娘回来继续照顾我们,给她了一份孩子的课程表,让她按时带孩子跟老师见面。

他把两个孩子还给了我,让我亲自带。

我住院期间,很意外,郑褚来看我。

彼时,郑褚步步高升,官拜集团军参谋长。他没辜负宁乾洲的历练,顶住了压力,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其实是很聪明细腻的男人,懂得审时度势。几年没见,他健朗沉稳了许多,曾经沉静的眉间多了几分凌厉的风霜。

看见病**的我,他愣了一下。随后垂眸,摘下军帽,来到病床前,将见面礼放在桌子上,手有些抖。

我来了几分精神,笑说,“你小子可以啊,官场能混,战场上也能混。”

他没看我,视线落在床边,淡笑,“保命而已。”

是的,郑褚最懂如何保命。否则,他怎么可能成为宁乾洲的心腹。当初,亦是百般求我妥协,告诉我该怎么走。

我说,“孩子多大了?”

“老大三岁,老二一岁多。”他平和。

我好奇,“儿子?女儿?”

“一儿一女。”

我乐了,“那感情好啊,我也曾想要女儿,女儿贴心。”

他看着我,“你还年轻,可以再生。”

我笑着没接话。

于是就这么沉默了下去,他自始至终没有问我什么,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他视线大多数落在别处,似是多看我一眼,便是冒犯。

我懂他的立场。

我说,“宁乾洲让你来的?”

他微微颔首。

“何必呢?多此一举!”我娇嗔!

郑褚忽而笑说,“统帅怕你想不开……”

“还有宁乾洲怕的事情啊?”我嘁声,“他这个人会害怕?”

“你父亲被……”郑褚欲言又止,忽而转了话锋,“统帅了却了多年一桩心病,所以,有些事情,他也想明白了吧。”

用我父亲的死,换宁乾洲对前程往事的释怀,他看开了。

那旁人呢。

“挺好。”我淡笑接了句。

郑褚深深看我一眼,千言万语都在无声的关切里,那熟悉的同情目光从谨慎的双眸里隐隐流露。

“我自己选的。”我笑,“不用担心,我有自己的想法。”

我转了话题,“宁乾洲身体怎么样了。”

郑褚说,“咳疾,春夏即好,秋冬加重,反反复复。这些年前线战事吃紧,统帅劳心劳力,有些耽搁了。最近换了药方,倒像是止住了。”

“好。”

郑褚短暂停留后,便匆匆离开。

他向来懂分寸。

宁乾洲让他来看望我,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一不小心,就会毁掉郑褚多年来苦心堆垒的锦绣前程。

正所谓圣心难测。

聪明的男人都懂得权衡利弊。

我安安静静独自待了几年,宁乾洲突然将两个孩子送给我,两个小家伙吵闹得我脑壳疼,很不适应。

但又不能放任不管。

于是,日子莫名其妙忙碌起来。

整日围着两个孩子转,明明我身体还未恢复,还要被这俩孩子吵得头昏脑涨的。

婶娘说,“你那有本事的哥哥说,谁都不准带,就让你带。”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我闲来无事,给孩子们打缝小毛衣。被囚禁在那间房里的时候,我也想给孩子们做衣服打发时间,但他们连根针都不给我。

“那日你在抢救的时候,一个军官往下传话,我听见了。他们吩咐士兵,把孩子带来,这么交代的。”婶娘说。

“这些年,我断断续续听见很多你跟你哥之间的传闻。”婶娘叹息,“当时听说你病得快死了,我慌了神。赶来医院,一看见他,我就没忍住骂了他。”

“怎么骂的。”我把小毛衣的针脚倒钩。

“我当时质问他,说我们微儿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有跟那个杀千刀的爹爹一起作恶!也从未掺合纪家做的那些事情!怎么就把你折磨成这样!”

“你那有本事的哥哥,一句话都没说。有个军官还想掏枪吓唬我,被宁乾洲止住了。”婶娘手有些抖,“我当时气不过,现在想想有点后怕。”

“别怕,他既然喊你来,就不会伤害你。”

“微儿,你那两个儿子……真的是……宁乾洲的?”婶娘迟疑。

我抬眼看她。

婶娘说,“外面都这么传,都说……”

“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婶娘不再多说了,“哎,自古红颜多薄命,女人就不该生得太好看。”

我没吭声,下意识揉着心口。

精神好一些,士兵护送我回府。一条街的距离,重兵开车护送。

我那小院儿里好多人,定睛一看,居然都是我未出阁前的家仆。那时候爹爹身份还未暴露,那些家仆像是家人一样成日围着我转。

宁乾洲几乎把活着的家仆都给找来了,老厨子都在。

院子里移植了粉白的笑靥花。我记得笑靥花是三到五月盛开的,这大雪的隆冬,他不晓得从哪个温室里移植过来的,可能也就在我回府的这一天,它们保持绽放,次日就会被冻死。

宁乾洲似乎……在把从我这里夺走的一切,一点点还给我。

“小姐!”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雀儿冲来我面前。

几年不见,她满脸风尘气,一副草木皆兵的样子。看见我,她方才从惊恐中镇定下来,扑跪在我面前,失声痛哭。

她说这些年,她过得很苦。当年和小跟班走了以后,用我给的钱,开了铺子。没两年,由于打仗的原因,铺子开不下去了,两人逃荒的路上,小跟班被匪人打死了。她被人卖进了妓院,被逼接客。她那不到两岁的孩子,病死了。

说到伤心处,她抱着我的双腿哭到干呕。

看,这世间处处是悲苦,原以为自己够苦了,还有人更苦。

至少我的孩子还活着。

我撑着几分力气看她,四年而已。雀儿苍老得像是四十岁的妇人,脸上横生了细纹,全然没了曾经娇憨可爱。她与我同岁,亦被岁月生生蹉跎。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原本以为可以逃离因果。没想到终究逃不掉,小跟班被匪人打死,这匪人八成跟上一世杀他的那个人有关联。

兜兜转转一圈,还是死了。

我又想起了靳安,距离他得偿所愿那天,不远了。

那个离经叛道的桀骜少年郎,拥有放纵自由的眼眸,他不受世俗约束,不受清规戒律禁锢,终究也要泯灭在这狼烟之中。

我问婶娘要报纸。

今早的晨报上清楚刊登了岭南和平京的新一轮战役,这场持久战整整打了三年,靳安近日不顾洋人反对,突然对平京发起猛烈的新攻势。

他那种诡谲多变的不要命打法,将宁派军打得节节败退。宁乾洲亲自去了前线,两支骑虎军的先锋师的兵力,众所周知,宁乾洲最引以为傲的战力便是被称为骑虎军团的军队,尤其是骑虎军团里的先锋师,作战能力强,武器先进,战无不胜。

出征以来,从无败绩。

打了这么多年,宁乾洲第一次派出骑虎军的两个先锋师出征。

这是动了真格的。

要把靳安往死里打了。

靳安上辈子就死在这场战役里,因为他背后的洋人资本恼羞成怒,不满靳安的失控,所以背后捅靳安刀子,切断了他的粮草。导致靳安腹背受敌,被敌我双方联手炸死的。

一模一样的发展方向。

五日不到,靳安被炸死的消息满大街飞,报纸送到我眼前,上面的行文脉络我几乎倒背如流了,毕竟上一世就是这样的。

报纸上骂他汉奸,谴责他卖辱求荣,说他是洋人的走狗。

事实上,他不听话,不受管控,不听洋人指挥。

让他进攻的时候,他消极应战,年复一年混日子。

洋人让他撤退,不让他跟宁乾洲正面刚,让他休养生息的时候。

他不听,反其道而行跟宁乾洲搞起来。

洋人只得弄死他,扶持新的傀儡上位。

全国的报刊都在骂他,谁又知道他仅用了靳派第九师的兵力,废了宁乾洲引以为傲的两个先锋师,外加骑虎军最精锐的炮兵旅。

他出色的军事作战能力无人知晓。

他超强的共情能力,也无人知晓。

世人只知,他是匪类,是叛徒,是反面教材。

他们嘲笑他是文盲,嘲笑一个从底层爬到权力巅峰的男人是一个没用的傀儡废物。

谁又能知道,他得偿所愿了呢。

我将报纸小心翼翼折叠,拿到火炉旁烧掉。没忍住掉了眼泪,爹爹死时,我没哭。靳安死时,却有一丝丝真切的伤心,眼泪忍不住。

靳安死后,宁乾洲终于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