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啊。”他拍着裤腿上的灰,语重心长,“我给你分析分析局势,你就明白了。当今国际形势很复杂,很多国家想要瓜分我们。所以他们为了抢占主导权,纷纷在我们国家扶持他们的势力,经济上掠夺,资源上抢占,抢地盘,抢人头。所以一些军阀的背后,有洋资支持,他们要培养自己的军队。”

“我晓得。”

“前几年我们内部打得不可开交,那些洋人兜售武器,大肆敛财赚得盆满钵满。乾洲打赢了,把其他派系的军阀打服了,整合了一盘散沙的派系军队。所以那些不同国家的洋人开始争相扶持乾洲,毕竟搞定乾洲,就轻而易举搞定了国内局势。”

我点头。

蔡老先生叹息,“很多国家接触乾洲。乾洲身处的位置其实非常危险,他若不听话,那些洋国会暗杀他,扶持听话的人取代他。他若是听话,就会背上千古骂名,那属实不是他的性格。与其说他忠于这个国家,不如说他忠于自己,在其位谋其政,他在做他分内的事情。”

“你想想啊,他周旋多个洋国之间,还要应付内阁,达到制衡的作用。就可猜测到他背后的资金盘有多么庞大复杂。”蔡老先生低声,“他拥护内阁,就是在稳住国际局势,稳住那些洋国。因为内阁是洋国扶持的,乾洲要巩固自己的权势,维持现有的稳定,他就必须捍卫内阁政府。”

我攥着袖中的小纸条。

蔡老先生煽动蒲扇驱虫,“前几年,我也看不透他。自从他纵容岭南政府成立以后,我就突然明白了。他在那个位置上久了,被多方利益束缚动弹不得。不能做的事情,他需要别人来做,求‘新’,求‘变’,求突破,才能打破现状。现在国外几个洋国在打仗,暂时无暇顾及我们,正是我们突破的好时机!”

“我们组织看出了他中立的立场,所以才委派我来找他谈谈。”蔡老先生耐心跟我讲解局势。

我轻轻蹙眉,“自从岭南政府成立以后,他就开始实施高压政策,对你们严防死守,高调抢杀爱国志士,毫不心慈手软。”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政治策略,一种达到政治目的的手段。”蔡老先生说,“在其位谋其政,一来,他要做给内阁看,做给洋人看。二来,他在逼我们妥协,逼着岭南政府找他谈判。他在告诉我们:他能纵容我们发展,也能扼杀我们壮大。暗示我们,成也在他,败也在他。”

“他不会允许我们壮大到影响他的利益。”蔡老先生说,“所以他纵容岭南政府成立,却又采取高压政策大肆逮捕抢杀我们。我们寸步难行的时候,自然要来求他,拉拢他,找他谈判。他这是逼迫我们找他和谈啊,只有双方达成利益一致,甚至对宁乾洲更有利的情况下,他才会允许我们壮大。”

我说,“心思真重,明明是他的政治手段,却偏偏告诉我,是因为我不听话,才杀那些爱国志士的。还用这个理由,逼我妥协……”

蔡老先生看透人生那般,笑说,“他糊弄你呐。你在乾洲眼里,大概就像个小朋友,他轻轻一唬,你就吓住了。”

我凝神。

“微微啊,每次看到你,我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我的音音也是纯真善良的孩子。”蔡老先生叹息,“她如果还活着,也该长成大姑娘了。”

虽说没见过音音真人,可我一直从内心深处敬佩仰慕她。什么样的姑娘小小年纪便拥有了坚定信仰,义无反顾穿梭在枪林弹雨中,心存善念又无所畏惧。

我在音音那个年纪,还沦陷在爱情里呢,除了纪凌修,什么都看不见。

所以,我怎配跟音音那样美好坚韧的姑娘相提并论,被我爹爹凌辱火烧,她都没求饶,被活活烧死,她都没泄密。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肃然起敬。

“既然宁乾洲逼着你们来谈判,为什么你来了,他反而不见呢。”我擦去惋惜的眼泪,想起爹爹对十一的所作所为,我都忍不住痛恨心疼,无颜面对蔡老先生。

“我也琢磨了些日子。”蔡老先生说,“乾洲善权,深谙政治规则。我来找他,他哪儿能轻易见我啊。”他叹息,“他要见的人,恐怕是我们的领袖,是跟他身份匹配的人,是能下决策拍板的人。让我们吃几次闭门羹,也是杀杀我们的锐气。这是精神打压……逼着我们这边的领袖出面,从一开始,我们就落了下风,若是和谈,便只能被他牵着走。”

“不累吗?这么多弯弯绕绕。”我低声。

“乾洲所处的高压世界,复杂到无法想象。”蔡老先生说,“他一言一行都有他的目的,因为精力有限,分不出多的精力做无用之事。宁派内部也不太平,不容易啊。”

我看着蔡老先生脸上的老年斑,依稀记得多年前宁乾洲是怎样敬重蔡老先生,而如今,他连见面都带着羞辱算计。蔡老先生一次次来找宁乾洲,无非是代表岭南政府跟他和谈,想拉拢宁乾洲,一致对外抵抗洋人。用最小的牺牲和平解决国内纷争。

可宁乾洲不谈,不见。

他与内阁貌合神离,与岭南政府形同陌路。

拥有数量最为庞大的正规军队,训练有素的劲旅如卧龙盘卧在中华大地上,是各方势力都想拉拢的核心势力。

面对昔日爱人的父亲,他心里也全是利益算计,身份衡量。连羞辱都不加掩饰,曾经那个为了恩师退让百里的人不见了。

“一个人,是真的会变,对吗。”我低声,“那颗心,那份感情,那曾经难能可贵的品质。”

“会啊。”蔡老先生说,“一个人的变化,藏在他看过的书里,走过的路里,吃过的亏里。这跟他的人生经历有关,短短这一生,我们都在往前走,都在变化。有的人变得更好,有的人变得更糟,总归都是经历了不同的风雨,沉淀出了不同的品性。我们没有权力指摘任何人,因为我们无法感同身受,除非将他们走过的路走一遍,才有设身处地发言的权力。”

我想起了纪凌修,下意识抓紧了双臂。

我无法想象他的经历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变化,只是想想,心脏便战栗疼痛。

“我理解乾洲,他不是不见我。”蔡老先生说,“我代表的是一个组织,他面对的,便是我身后的组织。这种时候,我便不是我,他看到的也不是我。”

“先生高洁,应名垂青史。”我低声。

他大笑,“我是快入土的人了,是非成败过眼云烟,看开了罢!”他笑说,“未来,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那个沈静姝沈小姐,现在我们组织里,赶都赶不走,天天跟在靳督军屁股后面跑!干活可起劲儿了。”

“靳安……他还好吗。”

“很不错,栋梁之才。”蔡老先生说,“听说他看书整宿不睡,练得一手好字迹,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都好,便好。”我缓缓起身,“蔡先生,您先回去吧,今晚上宁乾洲不回家,您守不到他。我替您跟他说说吧。”

“我们了解了施小姐的处境。”蔡老先生说,“不用太为难自己,靳督军不允许组织再给你任务,能做到的事情,他会去做。等你带着孩子过来了,我们再给你另作安排。”

我没言语。

“你也不用担心那些被枪杀的爱国志士。”蔡老先生说,“我们两手准备,做好和谈准备,也做好继续营救的准备。”

我缓缓点头,“不为难。”

回到办公大楼里,绣珍带我去休息的地方,笑说,“办公大楼的内院家属楼里,腾出来了两间套房,生活用品都准备好了,做临时宿舍,一应俱全。宁帅经常通宵加班,我们把宿舍准备得很舒适,您安心。”

我心头揪起,在门口站定。

整洁典雅的中式风格,书香门第的窗明几净,室内墙面环书柜,有书桌和软榻。另一侧有个套间,似乎是卧房……

宁乾洲正拎着一盏马灯,往一侧的桌子上放。那马灯看似很古老了,并没点燃,像个装饰摆件透着复古的韵致。

瞧我过来了,他审定看我。

我的心高高吊起。

许是刚刚蔡老先生关于音音那番言论,勾起了我对爹爹的回忆,想起了我跟纪凌修再无缘分的一生。透过穿衣镜,看见自己偷偷哭过的眼睛泛着红。

“过来。”宁乾洲不容置疑。

我僵硬杵在原地,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胳膊碰触着衣服下面的枪,琢磨着在龙灯节逃离之前,怎样保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