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乾洲忽而抬眸看向我,他换了干净规整的衣服,军装板正庄严,领口整齐依稀可见脖颈上的抓痕,俊容血痕依旧。全然影响不了他与生俱来的威严持贵。

他拿着电话听筒蹙眉静听片刻,看见我来了,便压下话筒。

我疾步走上前,飞快拿起话筒听声,只剩下忙音。我轻轻愤怒,“纪凌修跟你说了什么。”

纪凌修居然狠毒到在子弹上动手脚!这是要一击毙命!不给对手任何活命的机会!自从察觉纪凌修还活着以后,宁乾洲便断了星野和拏云的对外社交,除了固定老师上课,基本这两个孩子没什么机会跟朋友们一起玩了。

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彼此的玩伴,那腰间的玩具小配枪随身携带,是他们之间玩“士兵抓土匪”游戏互相射击的日常,偶尔也会嬉闹着瞄准我和卜远游,假装说,“biubiubiu……”

纪凌修这是观察了多久,才会细心地发现两个孩子拔枪后,会习惯性地向对方嬉闹着射击。

又是谁暗中替换了孩子的玩具小手枪。

一屋子医学权威领域的专家走了出去,宁乾洲淡淡看着我,“不是纪凌修。”

他起身往外走去。

“我有权知道。”我忍着焦痛,跟在他身后,“不要骗我,宁乾洲。”

宁乾洲什么都不透露,他来到孩子病房门口看了眼。走廊里等待了很多汇报情况的军官,逐渐将他围拢,宁乾洲一一听完汇报,下达指示。

关于孩子治疗问题,关于凶手和内应的问题,关于平京龙灯节三日全面戒严问题,关于下一步部署问题,以及其他需要他定夺的日常军政事务。

他能给到孩子的时间太少太少,依然连句多余的解释都不肯给我,利用星野稳住我的情绪以后,他仿佛就搞定了我,开始拿出全部精力处理别的事情。

对他来说,我和孩子仿佛都是他处理棘手问题的一个环节,仅此而已。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他被陆陆续续赶来的官员环绕,他往楼梯口的窗前走去,叼烟。便有人殷勤凑近他,弹出火来。

宁乾洲微微垂眸,侧脸浮起轻薄的冷戾,伴随着火焰燃烧香烟深吸一口的明亮火星。将他所有深深隐藏隐忍的情绪付诸于那明亮烟火的乍然瞬间,他深吸了一大口。

恰逢宁贤风匆匆赶来,“内阁二把手喊你过去,务必让你见一见那位大客商,那位大客商手上掌握着先进技术,能突破国外对我们在一项领域的技术封锁。”

他凑近宁乾洲低声说了句什么。

宁乾洲遥遥看了我一眼,宁贤风也看向我。

宁乾洲转步往楼下走去。

我喊他,“宁乾洲!”

他止步看向我。

我牵着星野匆匆跑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烟,愤怒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默然看我。

我说,“拏云脱离危险之前,你不准抽烟。”

他紧皱的眉心松了一瞬,“守住孩子。剩下的,交给我。”

我目送他离开,牵着星野来到拏云所在的监护室,问医护要了两套无菌防护服走进玻璃另一端,坐在病床边无声陪伴拏云。

小小的孩子像是睡着了,乖巧又温顺,浓密的睫毛像是停止飞翔的落蝶。我轻轻握住他冰凉的小手,放在脸颊一侧,“拏云。”

宁乾洲调用战机,将生化领域的权威专家接来。平京军方生化研究所的干部们在隔壁临时成立了研究室,联合医学领域的权威,一起研究拏云的情况。

我向医院申请参与救治,得到允许后,我穿着白大褂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星野时时刻刻陪着拏云。

有了生化领域权威专家参与,拏云体内超标的化学元素虽然没敲定具体是哪一种,但缩小了元素范围。另一边子弹拆解分析,也有了突破进展。

适量用药测试效果明显,拏云脸上的黄气渐渐淡去。

多个领域的专家熬了两个大夜,经过无数次讨论测试,原本数小时内将会恶化的病情,似乎得到了有效控制。但查清究竟是什么化学元素超标,依然是争分夺秒的事情,

“施小姐,你去睡会儿吧。”卜远游劝我。

我抱着熟睡的星野摇头,守在拏云床边。一刻都不敢合眼,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他就不见了。

“这么熬下去,你的身子会垮掉的。”卜远游说。

我转脸看他,他也熬得双眼布满血丝。我说,“你去休息会儿吧,守了我两宿了。”

他没动,给我端来一杯水。

我觉得这男人比刚认识他的时候,有人情味儿多了。他说,“打个盹儿便算休息了。”

“纪凌修是不是找过宁乾洲了?”我轻声。

卜远游谨慎不言。

我无声叹息,自从那天宁乾洲离开医院后,再没来过医院。外面发生的事情,我全然不知晓,不晓得他跟纪凌修究竟有没有碰面。

我轻轻拂去脸上的眼泪,心绞痛不止,拿出药瓶吃药。似是犯病了,手抖得握不住药瓶,卜远游喊来护士帮助我吃药。

我扶着心口撑着脸,歪着头笑看着他,“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以前是爹爹瞒着我,后来是纪凌修事事瞒着我,再后来,是宁乾洲。就连你,也如此。”

卜远游脸色微白,静默不语。

我说,“远游哥,我真不想活了,又怕两个孩子留在世上遭罪。人生好苦,对不对。苦死了,比我爹爹给我灌的黄连还苦,下辈子,我不来了。”

卜远游面无表情的脸渐渐瓦解出一片同情惋惜的底色。

他说,“是,纪凌修要跟统帅做交易,统帅不做。”

我惊讶于一向严谨的卜远游,为什么突然松口了,他从不多嘴的。继而笑望着他,“你不怕宁乾洲拔了你的舌头吗。”

卜远游说,“这波变故结束后,施小姐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小少爷中枪之事,府上值班的兄弟都有责任。统帅现在不追究,不代表不会秋后算账。这是我的重大失职,也是我们无能。统帅会倒查追责,轻则调离岗位,重则革职。”

“换掉孩子玩具手枪的凶手查出来了么?”我低声,“这半个月一直都是我亲自带他们,我给他们穿衣服的时候,日日能接触到他们腰间的玩具小手枪,没有任何异常。”

这仿真玩具小手枪是刷漆的木头材质,仅仅是个样板,连扳机都是装饰,是孩子们最骄傲喜爱的玩具。

“郑褚次日早上便查出来了。”卜远游说,“能接触到孩子的人并不多。那日府上亲戚众多,孩提也多。但小少爷的手枪,下午掏鸟窝的时候,还玩过,那时候并未有异常。掏完鸟窝,两位少爷衣服脏了,便换了干净衣服,当时施小姐在待客,便让叔母代劳。这都没问题,问题在于,当时有杂扫勤务兵进过房间处理小少爷的脏衣服。晚饭后,小少爷们便一直在看书,没掏过枪。所以被人偷偷换枪的时间段,是在‘结束掏鸟和换衣服之间的’。”

我静静听着。

“锁定这个时间段,一个个倒查,士兵们陷入自证和旁证,最后咬出了那名进过小少爷房间的勤务兵,而那名勤务兵换枪后便不见了踪影,就连他的家人都早已举家搬离平京,查过他全家的银行账户,有巨额资金汇入。事发那天下午,巨额资金分批次被取走。”

“他应该是在叔母给孩子们穿衣服的时候,偷偷换掉了放在一旁的配枪。将枪套放回原位,叔母没注意,便将枪套系回了孩子腰间。”

一想起这是纪凌修设计的,我通体冰凉,止不住发抖。

“确认纪凌修是幕后凶手,对么。”

卜远游低声,“是。”

“他想跟宁乾洲交易什么。”

卜远游没吭声。

我说,“是我吗?他恨我,怎会放过我。”

“不是,他没提过施小姐。”卜远游说,“纪凌修要交换的人,是孟晚。”

我不解看向卜远游。

“纪凌修说,只要宁乾洲把孟晚还给他,他就让孩子活。”卜远游说,“统帅没应。”

“孟晚在宁乾洲手里?”我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卜远游说,“半个月前抓住的。”

“为什么不答应?”

卜远游说,“因为统帅不信纪凌修,就算把孟晚还给纪凌修,纪凌修也不会告知,统帅不做交易。”

“眼睁睁看着孩子一日不及一日么。”

“纪凌修不会说的,他只是在享受折磨统帅的乐趣。”卜远游低声,“统帅曾经用孟晚钓过纪凌修。纪凌修根本不上钩,也不现身,他只是在玩弄统帅,羞辱统帅。”

“没有尝试的必要,只会自取其辱。就算拿施小姐做诱饵,纪凌修都不现身。”卜远游说。

“眼下,又有什么办法。”我说,“总要试试不是么!”

我僵硬地攥着中指上的指环,指环内侧是我跟纪凌修的名字,是他曾经亲手设计的。

卜远游出去给我拿了几份报纸,城门外捆绑着一排排男男女女,给扣上了汉奸的骂名。

我仔细看去,那一排排的人竟都是纪凌修国内的亲戚!有老,有少,还有孩童!好几个小小的孩童被反捆双手挂在城门上……

除了郑褚的媳妇儿家,其他亲属全部被抓了!

我的心乍然揪起。

这不止要灭了纪凌修满门,是灭了他九族!全门!

宁乾洲一直都是强硬派,可这种狠绝的做法……

“远游哥,这么下去不行……”我说,“有什么办法,让我能联系上纪凌修。宁乾洲这种暴行有悖人伦,这么下去,会激起民愤!孩子何其无辜!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孩子命悬一线!就去拿别人的孩子相要挟!”

“统帅不会真的伤害那些孩子。”卜远游说,“只是示威震慑纪凌修,逼他现身,逼他开口。若我们态度不强硬,便会受制于敌人,沦为鱼肉任人宰割。”

“你帮我弄到纪凌修的联系方式好吗。”我说,“宁乾洲应该知道纪凌修的联系方式,他们之间互相通过电话谈判,你帮我默记一下拨号数,可以吗?”

卜远游摇头。

“我不会离开医院,不会离开我的孩子,我只是想给纪凌修打一通电话!尽我所能缓和矛盾,我不想事情越变越糟,求你……这么下去……局面会越来越糟糕,只是一通电话……”

卜远游不肯,“抱歉,不可以。”

我跑去医生办公室,给宁乾洲打电话。他不在办公大楼,找不到他人。

内心的煎熬更甚,我看着卜远游,实在没办法了,我写了一个小纸条塞给星野,告诉他:我要装病了,别害怕。

回到病房,我就佯装发病的样子,被医护紧急抢救。

卜远游吓着了,紧急给宁乾洲汇报情况,结果宁乾洲不在平京,行踪成谜,暂时联系不上宁乾洲。

我佯装缓过一口气,虚弱地给卜远游写了几句话:远游哥,你让我给纪凌修打一通电话,好吗。你是宁乾洲的亲信,你肯定能弄到,求你……否则,我怕自己活不到宁乾洲回来。

为了防止被人听见,我又谨慎写道:我不会告诉宁乾洲这件事,这是我跟你的秘密。若是哪天宁乾洲真的要革你的职,我虽然不能出面替你说话,但我一定拜托宁瑜力保你。

卜远游依然不肯,“抱歉。”他急忙将纸条撕碎烧毁。

我气得没话说,躺在拏云病床玻璃一侧的另一张床榻上,抱紧怀里的星野,转过身看着小小的孩子,再不言语。

次日一早,卜远游从外面进来,喊我,我不应。

他将一个纸条放我面前,“我效忠于统帅,绝不会做背叛统帅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纸条却递给我,我下意识打开纸条看了眼,是一串数字。

我猛然坐起身,看向他。

他点了点头。

“哪儿来的?”我低声。

为防止隔墙有耳,卜远游谨慎写纸条:我妹妹在最高机密情报局,她跟你同龄。最近她值班,情报都是她收集整理报上来的。纪凌修的联系方式是内阁二把手留下的,说是宁乾洲若是想搞技术合作就联系他。我们已经确认那家跨国集团背后实操人就是纪凌修!

明摆着是纪凌修故意留下的,让宁乾洲想清楚了联系他。

“内阁那边不知道纪凌修跟宁乾洲之间的恩怨吗?还敢蹚浑水。”我问。

卜远游说,“纪凌修全程没出面,一直是那个法国老头代替他谈判。内阁留下电话号的名义是以法国佬的名义留的,我们确认这是纪凌修的电话。”

我攥紧纸条,万分感激他,“远游哥,我一定会报答你!”

他将交流用的纸条烧毁,“小少爷出事那刻起,无论我帮不帮你,结果都逃不掉被查办的命运,不如让你试试,或许能打破僵局。毕竟,你和纪凌修曾是夫妻……”

我内心抽痛,叫来两名医护帮忙看顾拏云。

虽然病房门口有警卫把守,我还是将卜远游留下守护孩子,自己去隔壁房间打电话。卜远游不太放心,站在门口看着我。

隔壁会议室的研究员们还没来,我来到电话前,飞快划拨了电话号。

等待接通期间,心如战鼓。

响了很久,电话接通,传来女人的声音,似乎是菲佣。

我说,“找纪凌修,纪先生。”

不晓得是不是他,亦不晓得能不能接到。

菲佣说了句稍等,便没了动静。

没多久,电话听筒再次被拿起,淡漠低磁的男性声音传来,“哪位。”

我的心缓缓收紧,呼吸停止。

是纪凌修的声音,是少女时期听见他说话声音都心跳如雷的悸动的声音。

我说不出话,但晓得他听不到回应便会挂电话,我哽着喉咙。

温柔轻轻,“是我,施微。”

电话那端长久沉默,久到有种沧海桑田的荒凉感,许久许久以后,他气息悠长笑了声,“好久不见。”

我骤然咬紧唇,接不上话来。

我不说话,他便不说话。

我不想在他面前哭,但喉间的哽咽悲恸难忍,我忍着气息挂断了电话。捂着脸无声痛哭,将心中悲恸散尽,那种难以抑制的悲伤平静些,我方才重新拨打回去。

响了许久,所幸,他还是接了。

我平静低声,“纪凌修,成年人的恩怨,交给成年人自己解决,不要伤害孩子。我知道你恨宁乾洲,恨我。只要你不伤害我儿子,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弥补……你家的一切。”

“任何事情。”他重复。

“任何事情。”我轻轻笑,“只要你肯放过他们,你现在让我从楼上跳下去,我也绝不犹豫。”

他笑声透着凉薄的邪气,“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