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约那日,我再三询问都有哪些人被邀请,对方联络员说,只邀请了我一个人。
确认宁乾洲不会去,我方才欣然赴约。
蔡肖生隐退以后,深居简出。很少参与社会活动,他会邀请我,我很惊讶。
应约来到他家中,他家很简朴,一栋绿竹围绕的小四合院,墙皮灰白被雨侵蚀斑驳的霉点,院子里堆了很多纸箱子。
在书童带领下,进入书房,扑面而来的书籍墨汁味儿。
蔡老先生正俯身在书桌上,拿着放大镜看书,满头花白的头发,穿着白大褂和洗得发白的黑布裤,正在说着什么。
书房里坐着三个学生,认真探讨着文学问题。
书童敲了敲门。
蔡老先生抬起头看过来,慈爱清醒的脸怔了一下,随后说,“施小姐?”
见有客人来,他的学生陆续告辞。
“快请进。”蔡老先生上前来,热情邀请我进去。他全然没有架子,平易近人的态度十分亲切,“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着您本人了。”
他将茶叶水放在我面前,“先前收到施小姐捐赠的一大笔钱,为我们解决了燃眉之急,这笔钱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及时雨太重要了。真的太感谢您了……”
我在竹编椅子上坐下,视线落在书桌后的书架上,上面摆放了很多相册,其中一张两男一女的照片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似乎是宁乾洲学生时代的照片,穿着藏青色学生装十七八岁的样子,俊朗阳光的少年脸,眉目明朗朝气,笑容舒展。
在他身旁,站着一位齐耳短发的娃娃头姑娘,同样穿着学生裙装,站得笔直。清秀的小脸笑容明艳璀璨,眉目间朝气蓬勃的光芒,整个人散发着独立鲜活的气息,像是很有主见的女子。
我的视线凝在她脸上,这一秒,她的轮廓忽然就跟沈静姝的轮廓重合……虽然她们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但是轮廓上覆盖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像是同一种人。
只是照片里的姑娘锋芒更甚,那种锋芒里透着温暖清醒的审定,只是一眼,我便爱上了她。
她一定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善良姑娘。
蔡老先生与我言谈,见我没有回应,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向身后的书架照片,拿下了宁乾洲那个相册,介绍说,“这是乾洲上国中时候的照片,那时候他是风华正茂的意气少年。旁边那个小姑娘,是我女儿,叫蔡子衿,小名叫音音,在文学社里排名十一,有时候乾洲也会叫她小十一。”
我轻轻屏住呼吸,脑海里忽然浮现宁乾洲意乱情迷那晚克制隐秘的低唤……小心翼翼而又艰难地念出“十一”这个数字……浓浓思念环绕……
原来,就是她。
原来他不是为了他的恩师退让百里,而是为了这个姑娘……所以照拂她的父亲……
我牢牢盯着那姑娘,越看越觉得她跟沈静姝的面部轮廓气质相像了。
“音音旁边的男孩子,叫梁柏舟,是乾洲的挚友,两人感情好极了。”蔡老先生平静坦诚地介绍道。
我轻声,“那个叫音音的姑娘,现在哪里呢?”
“死了。”蔡老先生叹息一声,“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哎。”
他擦着相框上的灰尘,“那时候音音对乾洲是有好感的,乾洲对音音也有心思。他们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我这做父亲的,看得出来。两人明明互相喜欢,可至死,都没说出口……”
没说出口的告白,没见过光的暗恋,没走到一起的双向奔赴。
才是生命里最疼痛的遗憾。
我攥住冰凉颤抖的手,轻轻问,“是死于多年前那场通勤车爆炸案么?”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当时报纸上铺天盖地刊登这个案子,只对外公布了伤亡人数,没有公开姓名,据说那些学生死无全尸,分不清谁是谁……
我忍不住落下泪来,这颗心一直颤抖,我说,“那场爆炸案是我爹爹干的。”
蔡老先生点头,“我晓得。”
“那你……”我像是罪臣之女被钉死在耻辱柱上,连问询都变得卑微小心。
“我们观察施小姐很久了。”蔡老先生说,“罪不及子孙,祸不及妻儿。施小姐与您的父亲和丈夫,是完全相反的人。生于乱贼之家,却没生乱贼之心,实属难得。”
我说,“宁乾洲和音音小姐互相爱慕的事情,都有谁知道呢?”
“他们彼此都不晓得对方的心思,外人又怎么会知道呢。”蔡老先生看着照片回忆道:“宁乾洲和音音虽然互相喜欢,但都不愿意开口告诉对方,他们是同一种情感内敛的人。有几回,宁乾洲来找音音,我看到音音脸红的样子,我才察觉这俩孩子的心思。”
“那时候我经常带一帮学生出去研学,宁乾洲的视线无时无刻都追随着音音的背影,他俩一举一动我都关注着,因为我也想撮合他们,这俩孩子可好了。”
他遗憾道:“音音出事那天,跟我说,宁乾洲约她见面,有重要的事情想当面跟她说。她说这话的时候,脸红的像天边的晚霞。只不过那时候宁乾洲在平京,音音跟我在省城研学,准备回平京以后见面的。”
“哎。”蔡老先生将相框放回书架上,“我猜,宁乾洲还未说出口,音音就出事了。”
我低声,“音音小姐是不是有一条蓝钻项链?”
蔡老先生回忆,“音音很俭朴,不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思索片刻,他豁然,“是有这么一条项链,是过生日的时候柏舟送给她的。音音一直在找机会还给柏舟,出事那天,她将这条项链装进包里,想还给柏舟的。没成想,她跟柏舟乘坐同一辆通勤车去总部汇报工作,都出事了。”
这就是我爹爹看到我戴着那条蓝钻项链,那样恐惧的原因。宁乾洲用那条项链试探他……警告他……刺激他露出马脚……那时候他们的博弈就开始了……
“自这件事后,宁乾洲就封闭了自己的内心,退出了我们组织,听从他父亲的安排,去军中历练。”蔡老先生说,“他不再信任我们爱国组织的力量,只相信他自己手中的权力。”
“纪凌修的父亲,纪振宇知道他俩之间的事情吗?”我追问。
“振宇是我曾经最看好的学生,偶尔会来探望我,代我授课。”蔡老先生回忆,“我曾跟他开过音音和乾洲的玩笑,仅仅是玩笑罢了。他俩都不开口说的事情,旁人又怎能去点破呢。”
我心中凄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