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望去,一着淡紫色水绸绣花套裙的年轻女子映入眼中,眼波含笑带俏,杏眼悬鼻,红唇皓齿,轻腰万福道:“小女子心月,见过李爷。”

李白安自幼混迹江湖,虽少时行事张狂,但所结交的都是江湖人物,偶尔出入风月场所,也纯粹是为了捣乱。自入了漕帮之后,更是常年与各色汉子厮混,直至入了北洋,自是枕戈坐甲,终日行伍为伴。

虽也见过不少女子,但像如此灵俏秀丽的却从未见过,一时愣在当下,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小女子,哦,不,心月姑娘好。”听得心月咯咯笑了起来,这声音直如珠落玉盘,听得他心头一**。

“钱先生在等您呢,王妈,张妈,快把李爷的房间打扫出来。”边说边领着他步入正堂。

此时一着宝蓝色长袍,唇上八字须,颌下山羊胡,眉眼细长的消瘦中年男子正立在堂中,见他进来,拱手道:“李爷,钱千金这厢有礼。”

李白安忙抱拳回礼。随即看见堂右圈儿椅上坐着一面如黑铁坐如洪钟的汉子,一看就是外家高手,坐在那儿喘息之间椅子都会嘎吱嘎吱作响,可见内力相当深厚。那人正坐在那儿,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徐三豹,过来见人,又不是没过门的媳妇不敢见人。”这汉子还是在那一动不动。“我说你这个蛮货就是个黑铁球,连个缝儿都张不开。”“再多说,小心我一拳把你打成钱一饼。”

“呵呵,李爷不要见怪。这黑货就这德行,谁来了都一样,除了李大人谁的面子都不给,是唐季孙叫我们在此等李爷的。”

等二人落了座后,钱千金就向李白安说起了事情的始末。唐季孙得了李鸿章的吩咐,就将当天的城门守卫和医院清洁的妇人连夜送到了保定总督府,妥善安置了家眷封口费,并派府中钱千金和徐三豹随行以策万全。李鸿章现在天津办公,这座府邸就算是闲置了,正好派上用场。

李白安不由得插话道:“钱先生,我等此行的目的何为?”钱千金未做回答,而是掐指捻须微吟片刻道:“应该到了。”只听院外马蹄声响,徐三豹呸了一口道:“都听到了,还用你算。”

不多时,院门一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怯生生地走了进来。三个孩子进得院来,四下张望,也不敢作声。最后那年纪稍长的男孩子壮着胆子问道:“请问有人在吗?”

李钱二人走到院中,钱千金面作严肃问道:“几个孩童,你们是何人呀?”

那年长些的先拱了拱手发现不对,又做了个揖也觉得不妥,只好手足无措地答道:“在下,不,小可,嗯……我叫秦潇,是北洋管带秦效廷的儿子。”

一旁小一点儿的男孩也有样学样地应道:“我叫周烔,也是,不,是北洋管带周代先的儿子。”最后的秀丽小女孩轻轻万福道:“我叫宋婉毓,是北洋管带宋寻埌的女儿,我们三个见过两位先生。”三人说罢一起施礼。

钱千金挥了挥手:“把你们从家里接来,知道是什么事?”三个小孩不住摇头,只说接他们的人说家父有事要找,并出示了北洋的关防,他们才跟着来的。

这时秦潇问道:“请问先生,我们的父亲何在,我们这又是在哪里?”“嗯,这个……”钱先生有些语塞。

李白安接口沉痛道:“你们的父亲刚在黄海一战中阵亡了。”三个孩子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便放声大哭,这三个都是母亲亡故得早,才在营中随了军,此时听到唯一的至亲也已不在人世,如何不悲痛欲绝。

李白安也陷入悲痛之中,过了许久宋婉毓才哽咽地问道:“这位先生,请问您是何人,为何对我们父亲的事这么清楚?”李白安当下就把黄海之战的经历简要说与几人听,接着说:“孩子们,你们的父亲都是英雄,北洋和朝廷都会铭记他们……”

说着说着想到自己也不确定朝廷会怎么对待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想着李中堂的上书、折子,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朝堂上的东西,自己又该如何跟这些孩子解释这些事呢?所有这些东西自己又当真明白吗?一时间也是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院中哭声一片之时,心月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家先不忙哭。”孩子们止住了哭声向她望去。

“再有什么事儿也要等吃了饭再说吧。人死不能复生,肚子饿不饿可是实实在在的。与其悲痛哀伤,不如化悲愤为……为饭量。饭都好了,大的小的都快来吃饭。秦潇你最大,就别带头儿哭了,赶快带他们过来。婉毓小妹子,来,把包袱给姐姐,晚上姐姐带你一块儿睡。李爷、钱爷、徐爷都过来吃饭。我说徐爷,您倒吭个气儿,别像个石墩子似的傻坐着呀,就您那饭量,眼瞅着快晌午头儿了还不饿?”

徐三豹“嗯”了一声,起身走向饭厅,屁股一离开椅子就听得“轰”的一声,紫檀的大圈儿椅差点儿没倒了。

钱先生忙赔笑道:“心月妹子说的是,大家吃饭,大家吃饭。”“钱爷,不是我说您,您是主事儿的,体面上的事儿得听您招呼才是。还有叫心月就好了,妹子可当不起。”心月嗔怪道。“哦,对对对,心月妹子说得对,不,心月说得对。”

李白安看着心月一张巧嘴转眼间就将两个大男人拾掇得服服帖帖,不由得心下叹服。众人来到饭厅,碗筷已摆放齐当,八菜一汤,菜式很是丰盛。

李白安就在行伍,一看如此丰富,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心月说:“这府中要什么没什么,时间仓促,大家凑合着吃。”他便马上闭上了嘴。

桌子四周都是木凳,其中一个石墩子十分显眼,就见徐三豹往上一坐,又是“轰”的一声。“徐爷,你和石头较什么劲儿呀?它又不能说不能动的。张妈,上饭,给徐爷拿一大海碗。”李白安见徐三豹被心月数落得一声也不吭,也不禁暗笑。

众人落座后,心月不住地给三个孩子夹菜,场面倒也显得很是融洽。众人闷着头吃饭,这徐三豹的饭量的确惊人,八两的大海碗一口气吃了六碗,最后还塞了几个包子在嘴里才算作罢。

一旁的钱千金揶揄道:“我看你那应该改名叫三象,除了大象哪个能吃这么多。”“吃饭还闭不上你的嘴,小心我把你捏成钱一条。”

这二人的每次对答都以钱千金的挑逗在先,徐三豹的恐吓在后,好似一对冤家,斗来斗去,却又乐此不疲,李白安看在眼里,心下暗笑。

这时大家饭都吃得差不多了,心月就带着三个孩子安排就寝等事。李钱徐三人则回到正厅落座,喝起茶来,此时李白安才得空向钱先生细问事情始末。

原来当日李唐二人在商讨舍车保帅的计策时,就已经想到了北洋遗孤的问题,如果朝廷震怒,则有可能牵连营中孤儿,所以保护好这些孩子就等于保护了北洋的骨血。

因为大的呢已经成人,小的呢又不便远行,就根据名册,定了个十到十二岁的框,其余众人已被安排潜往西南边陲,秘密安置,以示保全。

因为中堂一向不屑重男轻女那一套,所以男女统收,这三个孩子是第一批,其后还有些陆续会到,并派钱徐文武二师会同李白安一同**。

至于钱千金,本名钱博海,千金是后来偶遇仙师给改的名,本是个满腹经纶的落第举子,第三次金榜无名后……

还待细说,突然院外马蹄声响,钱先生袖占一卦,微蹙眉头说道:“看来定好的日子要提前了。”说罢,起身就向院门走去,李白安和徐三豹也随后跟出去。

只见院门一开,唐季孙和另一个精壮汉子走了进来,李白安忙拱手道:“唐先生。”但其他二人都只是客套一下。

唐季孙随即介绍道:“这位是蜀中唐门传人晋先予。”又指向李等三人道:“这位是少侠李白安,‘千金断’钱千金,‘开山掌’徐三豹。”各人行礼过后同入正厅落座,孙妈端上茶来,唐季孙随手挥下闲人,才去关了房门,神色凝重地坐回主位。

钱先生刚要开口,就听唐先生说道:“朝廷局势骤变,现在弹劾中堂的折子都快把总督府给淹了,而追惩北洋遗后的事也有人在撺掇,虽大人在全力支应,但也已朝不保夕,所以命我来妥善安置先找到的几个,其他的只好边找边藏了。”

钱千金手捻胡须,微微颔首,其余二人皆闭口不言,李白安只好问道:“怎个安置法?”

“李白安、钱千金、徐三豹、晋先予听令。”四人立即垂手站起,“大人命你等四人会同心月先行带领三名遗孤西上英吉利,一为避祸,二为栽培,为我北洋余脉奠定深基。几位听明白否?”

唐季孙语气虽然平淡,但透出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几人忙应道:“得令,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