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空间里三面无窗,靠门的墙上除了门之外,还有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站在外面,可以清楚的看见高磊正低头坐在凳子上,像一颗蔫了的菜,没有精神的萎靡着,甚至……瞧不出生气。

“他除了承认自己杀了人之外什么都不肯说,我们也很头疼。”负责这个案子的女刑警小赵说,“这还是我头一遭碰见非得说自己杀了人的嫌犯。”

温暖微微蹙眉,“那刑小月怎么说?”

“刑小月有严重的抑郁症,根据医生的检查结果,如果过度刺激很可能会导致她做出反常的举动,所以她暂时被安排在招待所,由我们的人看着。”

温暖点头,“我先见见高磊吧。”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案子特殊,她是见不到高磊的,但如果一周之内,高磊还不修改口供的话,他就会被移交法院,等待被判刑,他有前科,就算事出有因,也很有可能被从重处罚。

高磊听见开门声,只道是那些警察来了,头都懒得动一下,只盼着在对方折磨他之前,他能闭着眼多养点精神。

他已经在这坐了一天一夜,除了上厕所就没挪过地方,晚上一直有人盯着他,不让他睡觉,到了这地方,他就会忘了自己还是个人,顶多就是个会说话的物什。

温暖看着他不死不活的模样,鼻子一下就酸了,开口一声“高妈”都带了哭腔。

高磊像被按到了什么按钮,蓦地抬起头。他脸色惨白惨白的,眼皮子肿得老高,眼下一大片乌青,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几乎有些看不见了,看见温暖,竟然还笑了一下,“他们让你进来了?”

当年,他除了律师谁都不让见,后来,把他养大的院长妈妈说都在外面跪着求了,还是没能见上一面。

温暖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刑小月是你要带来跟我们认识的朋友吗?”

“你见过她了?她怎么样啊,还好吗?”高磊抛出一连串问题,好像忘了自己的处境。

“她就是你当年救的女同学是吗?”

高磊垂下头,没说话。

他从小被遗弃,在孤儿院长大,只有刑小月一个朋友,两人从同一所小学升进同一所中学,她不嫌弃他是个孤儿,还带他到家里玩过。

初二那年,刑小月被同班同学暗恋,对方又是送情书又是送零食,都被拒绝了之后,大概是伤到了脆弱的自尊心,就写小纸条威胁她,周五放学后,在学校后面的巷子口见面,如果不来后果自负。

小月被吓坏了,把这事告诉给了高磊。

那时候高磊就比同班同学高出一个头,加上身形魁梧,在男生里特别有发言权,但这个找小月麻烦的人是个二世祖,因为知道他跟小月关系好,平时也总找他的麻烦。

高磊觉得这事最好是见面说清楚,如果告诉老师,只能让事情更糟。他们的老师势力不说,那人也根本不怕老师。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对人情冷暖更为敏感,大多时候宁愿相信自己能解决,也不相信让大人知道会更好。

小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让他陪自己一起去。

因为孤儿院有规定,高磊怕回去晚了院长担心,想着从孤儿院到学校往返也就十来分钟,就说先回去一趟,再回来找她,让她好好跟二世祖说不要害怕。

想来也是造物弄人,路上自行车忽然掉了链子,耽误了十来分钟,等高磊赶回去找小月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她在哭着求饶。

巷子里,二世祖已经把小月的衣服扯烂了,正把她按在墙上,旁边还有两个混混样子的男人阴阳怪气的笑着围观。

高磊抄起路边的石头就冲了过去,一下拍在二世祖的后脑勺上,拽起小月就跑,直到把她送回家,他才踏实下来。

没想到,当天晚上,警察就到孤儿院把他带走了,说他那一砖头拍死了二世祖。

小月的父母收了钱,而且也不想让女儿被辱的事儿传出去,不许她上庭当证人。

而那两个在场的小混混当然也被钱收买做了伪证,说是高磊叫了他们去堵二世祖,朝对方要钱,没想到对方不给,高磊生气之下就用砖头拍了他。

班主任更是上庭声称二世祖是个品学兼优团结友爱的好同学,而高磊平时比较阴郁,几乎没什么朋友。

所以最后,过失杀人罪,变成了故意杀人罪,高磊也从一个学习中等但热心助人的学生,变成了一个由于成长环境特殊,从而导致的心理扭曲冲动之下至同学死亡的怪物。

尽管当年高磊还不满十六周岁,却被判了三十年的重罪,而且在里面几次被恶意伤害,差点没命。但他坚持着,一直在里面好好表现,所以十二年的时候就出来了。

后来,他去咨询过律师,才知道,自己当年的案子,根本不至于判那么多年。但事情过去那么久,他也不想再追究,是以,更加珍惜生活,希望自己能活成人上人。

这是温暖第一次给高磊庆祝生日的时候,喝高了的他絮絮叨叨说出来的。但他当时没有提女同学的名字,只是害羞的说,她可是他的初恋呢。

当年,他可以为了他的初恋去杀人,所以现在也可以为了她再次成为杀人犯吗?

温暖看他的样子,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小月她有严重的抑郁症,而且她常年遭受家庭暴力,就算她是真正的凶手,法官也会从轻发落,我可以出钱给她请律师,说不定,最后根本不会判刑,但是你不一样,你如果把这个罪认下来就完了,你知道吗?”

高磊抬起头,眼圈有些红,“暖啊,你没去过监狱你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她本来脑子就坏了,在那里面没活路的。”

“那你呢?你觉得你就有活路吗?”温暖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本是在极力忍耐着,可眼泪却先一步冲了出来,“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难道我们这些朋友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高磊歪头,使劲叽咕叽咕眼睛,想把眼泪都挤干净,清了清嗓子说:“我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想影响你们的心情,你都忙活那么久了,扫兴多不好。”

“你特么混蛋!”温暖一拍桌子站起来,“你特么不在也最扫兴你知道吗!”

“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了,我就是个混蛋,当年要不是你收留我,我说不定早进来了。”他咧着嘴,似乎是用光了气力才扯出一个笑,“暖啊,我真的特别感激你,真的。”

“操!”温暖再也待不下去了,一下子蹿起来,摔门出去。

小赵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如果他坚持认罪,那我们也没办法。”

“就算有再多的证据证明不是他,只要他人追也没办法吗?”

小赵点头,“除非刑小月也认罪。”

“我能见见她吗?”

“我可以帮你安排。”

“谢谢。”温暖整理了一下情绪,马上跟着小赵去了刑小月住的招待所。

跟温暖想象中不一样,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女人,五官还算端正,眼窝很深,脸色极差,嘴角还挂着淤青,及肩的头发随意绑了个马尾巴无精打采的垂在后面,看上去落魄而苍老。姜黄色的针织衫松松垮垮的挂在她身上,衬得她的肩膀越发瘦削,仿佛只剩下骨头艰难的支撑着外面的皮囊。

她看着温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恐慌,“你是……温暖?”

温暖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她点头,“我见过你的照片。”说完拉开门,“进来吧。”

温暖跟小赵交换了一下眼神,自己进了房间。因为对方的情绪不稳定,小赵担心她会伤害温暖,所以会在外面守着,温暖可以随时呼救。

两人在**坐下。

温暖开诚布公的问道:“你能告诉我真相吗?”

小月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开始描述当晚的情况,机械而僵硬,跟对警方说的一样。

温暖叹口气,也不着急问她什么,只是笑着说起很多高磊的事,说起他一开始为了两百块钱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被骂,说起他为了进步努力学习,说起他在经营方面的天赋,说起前两天他们还在研究开啤酒厂,也说起了他当年为她打抱不平杀人坐牢。

“如果他不进去的话,可能会有大好的前程,说不定还能去念大学,娶个贤惠的妻子,说不定现在已经是当爸爸的人了,你说呢?”

她笑微微的歪头看着小月,对方在她的问题下哑口无言,讷讷的目光再一次被恐惧席卷。

小月忽然捂住耳朵,摇着头大声说:“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不想听,我不是故意不去作证的,不是故意的!”

小赵在外面使劲敲门,“温暖,你没事吧?”

“我没事!”温暖使劲儿回了一句,壮着胆子抱住她的胳膊,“小月,你要相信法律,你一直被虐待,我相信你就算杀人也是情有可原,你把真相说出来才能救你们两个!”

小月开始大哭,“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害怕,害怕……”

温暖觉得自己也要疯了,一下甩开她,厉声呵斥道:“你害怕,那他呢,你以为高磊就不害怕吗?他就不是人吗?艹!”她说着一脚踢在廉价的床铺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她想,自己可能真的被这女人*逼疯了,竟然都没觉出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