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雅丽近来特别忙,她有两项业务做得很火。一项是为上海华新制药厂推销阿卡霉素,另一项是为深圳粤海生物制药有限公司推销“宝复剂”。眼下性病成了时尚病,新药阿卡霉素自然也就跟着时尚起来。“宝复剂”呢,是一种多功能细胞生长因子,对上皮细胞、真皮细胞等具有促进修复和再生的作用。这种气雾剂对外伤、手术伤、供皮区等新鲜创面有较好的疗效,虽然药价不低,但是只要把工作做到,就能在各大医院打开局面。

业务多了,罗雅丽做不过来,就想到了招兵买马。她已经与两家制药公司谈妥,成立两个业务办事处,租一套房子,挂两块牌子。罗雅丽打算租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招一个能守摊,招两个能跑腿的业务员,就能风风火火地干起来。

眼下虾兵蟹将还没有招来,一应杂事都得罗雅丽亲自打点。家里有一台电脑,说是夫妻俩的,却是晏蔚然用得多。往日晏蔚然常常用它做文案,近来总是用它打游戏了。罗雅丽平时很少碰电脑,所以打起字来生疏得很。办事处的员工守则,业务员的奖惩规定等等,这些都是必须打出来的,虽然业务员还没有眉目,可是罗雅丽已经想到要如何加强管理了。

罗雅丽坐在电脑前敲了半天,屏幕上才可可怜怜地出现了几行字。她终于不耐烦了,于是提起嗓门喊道,“蔚然,你能不能来一下?”

晏蔚然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听到太太喊得急,赶快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说,“雅丽,什么事儿啊?”

罗雅丽说,“我打不成字,你来打吧。”

晏蔚然擦擦手,爽快地说应了声“好”,就坐在了电脑前。

那些个“一二三”,那些个“ABC”,罗雅丽早已成竹在胸了,她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将那些条条框框口授出来。键盘噼噼啪啪地响,晏蔚然熟练地将它们输入电脑,然后又操作起打印机。

打印出来的员工守则眉是眉,目是目,看上去很舒服。

“嗯,不错,很好。”罗雅丽拿着那张纸,一边看,一边首肯着。

晏蔚然直直腰,自嘲地笑着说,“你瞧我,变成老婆的秘书了。”

“哎,真的。我看你的公司一时半会儿也活不过来,干脆,你就到我的办事处打工算了,我给你开钱。”罗雅丽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

晏蔚然沉下脸,忽地站起来。

“哟,老公,对不起对不起。开个玩笑嘛,你可千万别生气。”罗雅丽从后面抱住丈夫的腰,娇声地道歉。

晏蔚然摇摇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坐下来,再听太太口述那个奖惩规定。虽然键盘又响了,虽然脸上没有带出什么,然而窝窝囊囊的感觉却抑不住地从晏蔚然心里往外冒。

幸亏电话响了,幸亏罗雅丽必须马上出门了,否则晏蔚然真保不住哪一刻又会腾地站起来,把电脑扔给太太。

电话是罗雅丽的女友小柴打来的,说是给罗雅丽物色了一个业务员。“赶快来看,条件好得很呐,嘻嘻,保你一见就满意!”女友在电话那边笑,罗雅丽要她详细讲讲,她却故弄玄虚地说,“来吧来吧,来了看看就知道。”

罗雅丽想,去看看也好,顺便再瞧瞧托人找下的那套房子,这样走一趟就把事情都办了。

女友小柴是罗雅丽原先在解放路大药店一起站柜台的同事,两人脾气相投,关系就象是亲姐妹。罗雅丽把富康车停到小柴住的那排房子前,就听到窗子里边传出小柴的声音,“哎,女老板来啦——”

隔着纱窗,看到里边的人影在晃。罗雅丽朝那人影摆摆手,笑着说,“什么女老板?胡乱叫。”

进了门,来到客厅,小柴指着沙发上站起来的一个小伙子说,“安迪,快,叫罗阿姨。”

那小伙子憨声憨气地叫了声,“罗阿姨好。”

“好,好,坐,坐。”罗雅丽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对方,与对方握了手。

小伙子长得高大威猛,上身套着黑色的无袖T恤,展示着发达的胸肌和坚实的肱二头肌。下身是一条牛仔裤,屁股大腿和小腿肚全都紧绷绷的。乌浓浓的长发在脑袋后面束扎着,犹如一条桀骜的马尾。唇上蓄了黑乎乎的胡子,仔细看,却不过是一层细密的茸毛罢了。

罗雅丽心里笑了笑,问道,“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了?”

“安迪,二十三。”

罗雅丽听了,撇一眼旁边的小柴,心里暗想,叫什么阿姨哟,也就才大他八九岁罢了。

小柴仿佛看透了罗雅丽的心思,于是插话说,“别看安迪个子大呀,其实还是个孩子。说是孩子吧,学问又不小呢,今年中专毕业了。”

罗雅丽就问,“哪个学校,学的什么呀?”

“民政学校,政治专业。”

罗雅丽在心里又笑了,怪不得要来应聘呢,这种学校这种专业要想就业是没那么容易的。

小柴洞明得很,看一眼罗雅丽的神色,即刻摆摆手说,“安迪,今天罗阿姨面试就算通过了。你先回去,等最后通知吧。”

“哎。”小伙子听话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一声“罗阿姨再见”,“柴阿姨再见”,这才转身离去。

小伙子一走,罗雅丽就笑出了声,“好你个小柴,你让人家一口一个‘阿姨’,就不怕把咱们俩都叫老了?”

小柴说,“他妈妈让他叫我阿姨,总不能让他叫你大姐吧。”

罗雅丽说,“小柴,你本事不小,从哪儿认识这么一个小帅哥?”

小柴说,“嗨,是这院里邻居的孩子。他妈妈老是托我,让我给她找工作。我有啥本事嘛,还不得找你。你生意做大了,有的是钱,就给个面子吧。”

罗雅丽说,“你瞧瞧他学的是什么专业,你弄个小政治家到我公司呀?”

小柴半是调侃地说,“雅丽呀,你发了财,就不害怕有人绑架你当人质吗?这小伙子呢,爱去健身房,看他个头多高身体多棒,让他在你身边当个保镖,也不错嘛。”

“好啊你,咒我倒霉呀。”罗雅丽在女友背上轻轻拍了一掌。

小柴挤挤眼儿,装出个被拍疼的样子,继续说道:“再说了,这么帅的小伙子出去给你搞公关也拿得上台面啊。碰上进药的是咱们这些女同胞,单子肯定下得多多了!”

“哟,你学这么坏,这么坏!”罗雅丽重重地在女友背上拍着,小柴也笑着来拍她。两人笑闹了一阵,才又安静下来。

罗雅丽已经在心里拿定主意,安迪这孩子看上去挺乖,挺听话,不妨先试着用一用他。

这边的事情谈好了,罗雅丽就要走。小柴说,“急什么,在家吃饭,面条都换好了,中午一块儿吃炸酱面。”罗雅丽看看表说,“下次吧,我还得去办别的事儿。”一边说着,一边给房主挂了电话,说是要去看房子,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罗雅丽打算租下来的房子在南城区,三室一厅,面积还可以,只是布局旧了一点儿。房主在花园小区另购了新居,老房子就闲置了。罗雅丽赶到之后,就由房主领着四下察看。单位的宿舍楼区,一个整洁的大院子几幢式样一致的楼房,院门临着小街,环境安静交通也很方便。房主家里也就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主卧是夫妻俩的,还有一间是书房,小间房则属于孩子。客厅不算小,卫生间和厨房的设备都很齐全。因为新购的那边住宅配备了新家具和新电器,房内原有的一切都还原封未动地留在这儿。

罗雅丽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盘算。嗯,客厅不小,在这儿摆上写字台安上电话可以做业务接待室。那间书房,是经理室。孩子的小房间,做文案和财会室,主卧呢——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苏沃野。

卧室保留着,他要是来了,可以在这儿过夜!

这念头一动,心顿时怦怦地跳起来。想起在苏沃野办公室的那份仓促,想起在“海景”开房间之后的那种狼狈,忽然觉得有趣,觉得好笑。在“海景”大堂里遇上的那个象服装模特一样的高个子女人是苏沃野的太太吧?怎么那么巧,她就等在那儿?当时罗雅丽象偷儿一样飞快地溜掉了,不知道苏沃野如何收拾的残局。

那位做太太的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够苏沃野擦屁股的,罗雅丽也就没有乱上添乱,再去与苏沃野联系。这么些个日子过去了,也算是惊魂初定吧,罗雅丽也就有了打探消息的好奇心。那情形就象捅了麻蜂窝的人待风声平静了,就想悄悄地探出脑袋,瞧一瞧那蜂窝被捅成了什么样子。

有了这份心思,罗雅丽就与房主商议,从现在起,房子里的家具等物品就与房子一并租下了,先预付三个月的房租和家具租金。三个月后,房子重新装修,房内家具等物品再由房主自行处理。房主自然愿意早早拿到钱,何况出租物品之后的房租费又高了一些,双方也就一拍即合。罗雅丽将房租预交了,房主当即交付了钥匙。

舒舒服服地躺在到手的小巢里,罗雅丽给苏沃野挂了个电话。

柳琛发现这段时间她的精神状态很微妙。

苏沃野在“海景”弄出那档事情的当晚,柳琛睡得很深很杂又很乱。那情景就象沉在幽暗的海底,模模糊糊仿佛看到了很多东西,却又什么都没有看清楚。早晨在**睁开眼睛,闻到厨房里传出的香味儿,浓冽而诱人。熟悉的脚步声与碗碟的擦碰声水喉的流水声杂在一起,传递着居家的温馨和亲切。

听到卧室这边传出的动静,苏沃野就在厨房那边说,“琛,吃饭了。”

“哎。”柳琛习惯地应着。

洗漱完了,趿着拖鞋到起居室用饭,电视机开着,规范的播音员操着一成不变的声音播着早新闻。苏沃野坐在条形桌长边的那个位置上,柳琛坐在了短边的那个位置上……一切都与往常一样,一切都没有变化。

“琛,这是你的煎蛋。”苏沃野把碟子推过来,神情和动作既不过分讨好,又不显得冷淡。

“谢谢。”柳琛淡淡地说。

夫妻俩淡淡地吃着,淡淡地看着听着,间或也淡淡地说上几句话。他们俩都不再提昨天晚上的那个话题,似乎那已有定论,似乎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

苏沃野先用完了早餐。出门上班时,他微笑着对柳琛挥挥手,“我走了,再见。”

“再见。”柳琛也抬了抬手。

柳琛其实一直觉得嗓子那儿有些堵。

她平时挺喜欢吃煎蛋的,可是此刻却忽然吃出了鸡屎味儿。她呃了一下,起身把剩下的煎蛋倒进了垃圾桶。

柳琛在文化宫上了一整天班,黄昏的时候,她接到了苏沃野的电话,说是晚饭已经做好了,怎么不见她回来吃饭呢?

此时,柳琛已经坐在了父母家的餐桌上,正高高兴兴地听女儿慧慧讲她们一年级小朋友举办的歌舞表演。对于丈夫的问询,柳琛的回答是“妈妈身体不太好,我想在这边照顾几天。”苏沃野关心地问,“要不要我回去帮忙?”,柳琛回答说,“不用。”,电话就挂断了。

第二天的晚上,他们夫妻又通了电话。柳琛问丈夫,热带鱼是怎么喂的?阳台上的花浇没浇水?

三天之后的那顿晚餐,饭桌上少了慧慧。柳琛问父母,怎么没有把慧慧接回来。母亲说,听小朋友讲,慧慧在站路队之前,就被她爸爸接走了。说这番话的时候,父亲母亲都老眼昏花地望着柳琛,想在柳琛的脸上寻找一个答案。

柳琛从餐桌上起身,去给苏沃野打电话。电话是慧慧接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说吃过晚饭爸爸要带她去天文馆看天文望远镜,听说那望远镜能够看清楚月亮、金星、木星、土星上面的东西呢。慧慧在电话里满怀希望地问,妈妈,你说能不能看到外星人。柳琛回答说,孩子,看到看不到,去看看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那天晚上,慧慧在肯特基快餐店里与柳琛通电话,说是爸爸带她吃完快餐,还要到旁边的威尼斯商厦给她买裙子和鞋子……

在随后到来的下一个黄昏,柳琛提前赶到了慧慧的学校。柳琛径直去往慧慧教室的门口,当女儿儿一走出教室,柳琛就上前稳稳地拉住了女儿的小手。

慧慧说,“妈妈,你今天也跟我们一起看电影吗?”

柳琛说,“什么电影?”

“美国卡通片,《恐龙》。”

柳琛没有回答,柳琛只是拉着女儿的手向校门口走。

一出门就看到那辆皓白色本田了,看到了那个身体魁伟的男人。

“爸爸!——”慧慧欢叫着扑过去。

苏沃野笑着弯下腰,象抱小狗一样把慧慧抱起来。“爸爸,妈妈要和咱们一起看电影。”慧慧在苏沃野的怀里伸出手,指着柳琛。

苏沃野仍旧是笑微微地望着妻子,“走,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

鬼使神差的,柳琛就跟着他一起坐进了汽车。

奥斯卡影院停车场旁边有个“居家乐”中餐馆,一家三口人坐下来,家常饭家常菜地吃着,还真有一种居家的气氛。孩子吃得很快乐,爸爸妈妈显得很平和。吃完饭,一家人又亲亲热热地进了影院。

影院的设备很好冷气开得很足,环绕声效的高保真音响与三维立体的画面让人离却尘世,身不由已地进入了虚拟的恐龙世界。慧慧这小小的人儿如何消受得了那庞大的怪物,惊悚带来的剌激变成了孩子撒娇的触媒,她时不时地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下来,交替地跳上父母的怀中,以寻求可靠的翼护。

柳琛留意了,慧慧在爸爸的腿上坐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

温柔的夜色里,他们一家三口人坐上了汽车,然后一起回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个小家。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柳琛却仿佛离别了很久很久。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地走上阳台,去看望那些米兰、金桔、牡丹、丁香……。她们看上去都有些憔悴,显然苏沃野不是个称职的护花使者。柳琛拿起喷壶,将她们一一地抚慰,然后又离开阳台,去看望客厅里的“五彩缤纷”。

透明的玻璃水柜中彩灯辉耀,犹如一座水晶的宫殿。五彩缤纷的一条条热带鱼悄无声息地游着,游出一种辉煌的寂寞。

“喂,你们还好吗?”柳琛在心里絮絮地说着,把手指按在沁凉的玻璃水柜上。

她们游了过来,睁着明媚的大眼睛。最先游到的那条鱼撮起嘴,温柔地吻了一下柳琛的手指。

柳琛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仿佛是一种交换,柳琛回到了苏沃野的身边,慧慧也回到了姥姥姥爷的身边。一切似乎都回复了原来的样子,就象划伤了的车体经过喷漆打蜡,已经全然无痕。

那是周二的晚上,柳琛没有给孩子们授课的任务,她坐在书房的台灯下,翻看着音乐杂志。苏沃野忽然走进来,坐在了柳琛的对面。

“柳琛,你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安排?没,没有。”柳琛茫然地望着丈夫。

“唔,我想告诉你一声,我有一个安排。很抱歉,我不能陪你了。”苏沃野神情坦然,语气平静。

片刻之后,柳琛才回过神,明白了苏沃野话里的含意。她打量了一下丈夫,薄型的白西装,镂空白皮凉鞋,看上去光彩照人。男用浴液和男用香水的味道在氤氲着,使他整个人就象刚出笼的包子一样煊腾。

柳琛这才想起来,吃过晚饭不久,苏沃野就钻进了浴室。

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心里翻涌,柳琛嘲弄地眯起了眼睛,“噢,是要去调剂调剂呀。”

苏沃野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那好,请你带好家里的钥匙。”

“怎么?”苏沃野怔了怔。

“万一我有了安排,今天晚上不回来。”说出这句话,柳琛觉得十分快意。

苏沃野的目光在妻子的脸上粘了片刻,然后才用一种看似大度,看似潇洒的神情起身说道,“好啊,那就再见了。祝你今晚愉快。”

丈夫离开之后,柳琛再也看不进去书。她的眼前浮动着“海景”宾馆大堂里那个女人的身影,黑色的薄纱短恤,紫红色的大摆裙,肌肤白得耀眼。苏沃野是和这个女人幽会吧?他们大概会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宾馆。但那都是相似的卫生间,相似的浴缸,相似的大床,大**是那套相似的动作……

柳琛不能想象丈夫与那个女人拥抱亲吻**的动作,一想她就会血流加快眼前发黑,手心里沁出许多冷汗来。她竭力控制自己,可是她做不到。她犹如一只被困的小白鼠一样,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个家仿佛成了密封的盒子,成了一个负压瓶,让她透不出气。她必须穿破它,才不至于窒息。

可是,那个透气孔在哪儿?那个精神上的透气孔——

否则,她会死,死!

她沮丧地想,自己平时怎么就没有留意找一个异性的朋友!如果此时有一个现成的男友,哪怕只是坐在他身边与他聊一聊,心里也会平衡得多。

想着想着,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总是带女儿来练琵琶的刘先生,想起刘先生坐在那儿出神地盯着她的样子。想起那一天她晕倒时,刘先生为她搭脉的手,想起杏仁露、奶油饼干和水果糖……

凭着直觉,柳琛知道这位刘先生不会拒绝她。

或许也就拥抱呢,或许也就亲吻呢,或许也就上了床!柳琛心里恨恨地想。

怪了,仅只想一想,心里就舒服了许多。

看看表,刚刚八点钟。虽说这个时候联络对方突然了一点儿,但是对于男女幽会来说,时间还来得及。

柳琛找出刘先生留给她的名片,拨通了对方的手机。

“喂,刘医生,是我。”说话的时候,柳琛觉得脸发烧。还好,幸亏对方看不到。

“我听出来了,柳老师。”或许有点儿惊奇,但是声调很沉稳。

“嗯,是这样的。我想打个电话,谢谢,”柳琛一边说,一边想着,“谢谢你那天照顾我。”

“没什么,应该的。”

话说到这儿,柳琛忽然卡住了。两边都静着,仿佛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

柳琛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破釜沉舟地发问,“喂,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呢?”

好聪明的男人,似乎猜到女人来电话可能会是什么意思了。他把球踢过来,看看女人怎么踢。

“没意思,挺无聊。”柳琛说。

“我也是,挺无聊,没意思。”

柳琛笑出了声,也听到了电话里对方会意的笑。

“怎么样,一起出去走走?”男人终于进攻了。

“嗯——”柳琛斟酌着。

“这样吧,请你吃晚茶?要不然,喝咖啡?”

“都行,随你便。”

“好的,咱们去广州大酒家吃晚茶。你在哪儿?我开车去接你。”男人的语气很果断。

柳琛略一踌蹰,然后回答说,“不用了,我会打车去。广州大酒家,一刻钟之后我到那儿。”

放下电话,柳琛就动手收拾自己。等到坐上出租车,柳琛心里忽然塞满了厌恶感。她先是厌恶自己,贱,送上门的货,不要白不要。然后又厌恶起这个男人,太聪明了,太透了。这个刘先生,莫非是个老油子?

车到广州大酒家门前,情绪又转而亢奋起来,仿佛在做地下工作,去秘密地与人接头。下了车四下瞧瞧,没有什么熟悉的面孔,立刻加快步子向大门里走。

进了门,两位穿着花旗袍的迎宾小姐一左一右地躬下身,嘴里说着什么,柳琛听不清楚,听到的却是一句“柳老师——”。那声调浑厚而低沉,分明是男声。柳琛正在诧异,忽然看到刘先生象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闪了出来。

“我已经找好座位了,请到这边来。”刘先生殷勤地贴近了,引她前行。

“谢谢。”

柳琛下意识地将身体闪了闪,让两人的肩和胳膊拉开了一些距离。

那是用雕花木栏和磨砂玻璃隔出的雅座,既保留着与整个大堂的联系,又自成天地,在遮遮掩掩中容存着不愿示人的隐秘。在这样的小天地里坐下来,很快就找到了一种放松感。各色不同的茶点小吃由侍应小姐时不时地用小车推来,每份量很少,但做得很精致。

“猜一猜,我为什么让我家媛媛跟你学琵琶?”刘先生技巧很高地用筷子夹起光滑溜圆的鹌鹑蛋。他那两个躲在眼镜片后面望着柳琛的大眼珠也是光滑溜圆的。

“我,猜不着。”柳琛摇摇头。

“那是因为我发现在所有的乐器演奏中,就数弹琵琶的姿态最优美最风雅。”

“是嘛。”柳琛不经意地抿嘴笑了笑,她心里觉得很舒服。

“那是一种古典美,含蓄美。这种美,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的。现在流行的是电吉它手那种醉酒式的狂放,电子琴手那种神经质一样的抽风,架子鼓手那种搏击式的粗野。就连斯文的小提琴手,也改成一边甩头扭腰地跳着现代舞,一边拉着琴弓唱歌了。”

“这就叫时尚呀。”柳琛心里暗暗地赞赏,这位刘医生,还挺有见解呢。这样想了,嘴里又说道,“刘医生,真想不到,你这做医务工作的,对音乐也这么内行。”

“不不不,我是外行。”刘医生摇摇手,“你是老师,你是老师。我正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说说,一个人习练一种乐器,时间长了,会不会变得就象那件乐器啊?”

柳琛说,“哟,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呢。”

刘医生说,“我们外科手术室有个护士长,她弟弟是个弹电吉它的。原来这孩子长得又高又直,一举手一投足都规规矩矩的。现在可倒好,站那儿跟人说话的时候就这个样,撅肚子摇脑袋的,活象一把乱发颤音儿的电吉它。”

刘医生学得维妙维肖,柳琛忍俊不禁,用手掩着嘴笑了笑。

“所以我想啊,人或许会因为弹一种乐器弹久了,就有了那种乐器的风度。比如你吧,就象一支琵琶,一支带着古典美的动人的琵琶。”

刘医生说着,他的手已经捉在了柳琛的手腕。那是一只软乎乎的手,掌上和指肚上鼓着厚厚的肉,让人想起初春时节从林子里钻出来觅食的熊。

被熊按住的时候,就装死……,柳琛心里自我揶揄地笑着,你瞧你僵硬的样子吧,你可真象是一支木头做的琵琶了。

虽然如此,但是柳琛仍旧觉得新奇觉得剌激,她不想惊退了对方,她只是略微变换了一下身体的位置,以使自己显得自然一些。

“唔,你觉得我象琵琶么?我是不是很呆板呀?”柳琛望着对方。

“你是很——,矜持。如果你稍微能——。当然,我说你象琵琶,是说你的整体风格,那是一种优美,那是一种雅致。我真羡慕你先生,因为有了你,你们的家庭生活一定也是风格优雅的吧。”

柳琛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这个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他推了推眼镜架,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柳琛想,他哪里是外科医生哟,他分明是个心理医生嘛。

仿佛要掩饰什么,柳琛把话题转向了对方。“刘医生,你太太是做什么的,她的脾气好吗?”

“还行吧,她是做财务工作的,管家也象在管账。”

刘医生的话让柳琛觉得挺好笑,“哟,象你样这样晚上出来,她不过问呐。”

“过问。我就说,打麻将去了。打麻将是我唯一的爱好,也是经她批准的晚上活动的唯一的项目。她觉得这个项目比起跳舞卡拉,洗头按摩什么的要安全得多。我有一群她认识的牌友,我还有一套老房子,我们经常在那儿打麻将,一打就是一个通宵。”

“可是,你没有打麻将啊。你太太随便找个你的牌友一问,就露馅了。”

“哈哈,不会。”刘医生开心地大笑,“那都是我的铁哥们儿,谁和谁互相还没有个照应啊?只要递个话儿,我就是现在坐夜航机去了香港,他们也会做证说我就在牌桌上。”

说完这番话,刘医生意味深长地捏了捏柳琛的手。

柳琛听得出对方话里的暗示:小窝是现成的,通宵不归也没有关系。柳琛心里忽然有些不屑,你们这些男人呐,兜了半天圈子,还不就是一个心思:把人弄上床。

柳琛不屑了对方之后,又不屑了一番她自己。得了,也别笑别人,你如此这般跟一个男人耗在这儿,还不就是想投怀送抱嘛。

刘医生见柳琛默然不语,于是呷了口茶,略略沉吟,不慌不忙地从茶盅里拈出一根茶梗来。

“这绿茶实在太差了,大概是存了两年以上的陈货。”

“是吗?”柳琛端起茶盅嗅了嗅,“我闻着挺香呢。”

“新茶的茶汤应该是碧绿碧绿的,看上去象翡翠。绿菜要喝雨前毛尖,谷雨节之前,茶树的叶子只长出了一个小尖尖。这种茶叶才嫩,才香,又不那么苦。”

“看来你挺会喝茶呀。”

“其实呢,雨前毛尖算不得好,真正好的是明前茶。清明节之前,树才刚刚冒芽啊,那芽尖你想有多嫩吧。泡完了茶,那茶芽还可以炒鸡蛋。茶芽炒鸡蛋比香椿芽炒鸡蛋可是要香得多。”

“是嘛,我还真没吃过。”

话说到这儿,刘医生看了看表。他破釜沉舟似地说,“我们打麻将的,要喝茶,还要做夜宵。那套房子里,茶叶和鸡蛋都有。咱们走吧?”

这邀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柳琛能想象出到了那儿会发生什么事。就这样和一个陌生男人上床吗?柳琛仿佛在冒一个天大的险,她的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她犹豫着,畏怯着,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深夜十一点钟,她的眼睛忽然亮了,她仿佛看到了苏沃野此刻在干什么……

柳琛咬了咬牙,行啊,眼睛一闭——

柳琛从餐桌前站了起来。

“小姐,买单。”刘医生向侍应小姐招招手,他的神情和声音都很轻松,仿佛他已然得手了。

起身离开雅座走向大堂门口的这段路,柳琛是由刘医生挽着的,两个肩头也时不时地擦碰着,颇有几分厮磨的意趣了。

出了灯火辉煌的酒家大门,再往泊车场那边走,灯光暗下来,就有了通幽的味道。

矮小的夏利车,象一个设伏的地堡,似乎随时都会开火。刘医生伏身打开车门之时,顺势吻住了柳琛。

那吻有点儿潮,有点儿粘,有点儿滑,犹如石阶上的青苔。

等到刘医生坐进去将夏利车发动起来,身边的柳琛却不见了。他把脑袋偏出来瞧瞧,只见柳琛在车道上扬着手,拦住了一辆正要从泊车场开出去的出租车。

“对不起,刘医生。我差点儿忘了,我还要去给我的女儿送东西,她住在我母亲那儿。”

“……”刘医生的脑袋和左半个肩臂从车窗里伸出来,他的手在车门上拍了拍,象在拍着一个没有熟的瓜。

“谢谢你了,下次有机会,再去你那儿喝茶,再去品尝你的茶叶芽炒鸡蛋吧。”

深夜的出租车在寂静的长街上疾行如飞,柳琛仓皇地缩在车后座上,身上汗津津的有些发软发凉。那情形就象是刚刚从可怕的火山口处收脚退回,心内还存着余悸。她是被她自己吓住了,其实她自己就是差点儿喷发的火山口。

今夜,柳琛一点儿也不想回到她和苏沃野的那个小家。如果苏沃野不在,那情形对于柳琛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如果苏沃野回来了呢,那情形也似乎让柳琛难以面对。

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父母的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可靠的后方最可依赖的基地就是她的“娘家”。此时,柳琛就象狼狈而逃的败军之将,要回到娘家这个大本营里去休养将息。

尽量轻手轻脚地用钥匙打开大门,却还是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谁?——”。柳琛应了一声,就响起了踢塌踢塌的拖鞋声,随后便看到母亲从卧室里慢慢地踱了出来。

“琛,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柳琛向母亲笑一笑,算是做了回答。

母亲向柳琛的身后望过去,看到回来的只是她一个人,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快点儿休息吧,慧慧这孩子今天做作业,睡得也晚了。”

“哎。”柳琛应了一声,她怕母亲再问什么,便赶快钻进了女儿的房间里。

小房间里铺着一张大床,慧慧用被单蒙头,睡得正香。只是到了今年入春之后,慧慧才开始单独睡觉,在此之前,孩子每晚都是由姥姥在大**陪睡的。柳琛端详着女儿的睡相,心里甜甜地想:这孩子,用被单蒙头,是不是还有些怕呀?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上床,把身体挨上去。

那是女儿的体息,丝丝缕缕地沁入柳琛的心里。甜甜的,香香的,几乎要让柳琛陶醉。女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啧着嘴,翻过身,把手臂和腿都伸过来,紧紧地缠住了柳琛。

仿佛那是女儿在拍着柳琛哄着柳琛入睡呢,柳琛的身心顿时变得恬静,变得安祥。她温柔地淌着泪,心里默默地想,与其说是女儿需要她,倒不如说是她更需要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