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轮船停航了。我到一家圣像作坊去做学徒[  1882年秋天,高尔基在伊·雅·萨拉巴诺娃的圣像作坊里做学徒。]。第二天,那个和气、微醉的年老女主人就带着弗拉基米尔城口音对我说:

“现在昼短夜长,你一早去铺子里打打杂,晚上再学!”

她把我交给一个矮小、腿脚灵便的掌柜使唤,这掌柜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有一张漂亮的、甜得腻人的脸。每天早上,在黎明昏暗的寒气中,我就跟他一起,沿着还在睡梦中的伊林卡商业街穿过整个城市到尼日尼集市去。铺子就在商场二楼,是库房改建的,室内很暗,有道铁门,一个小窗子对着盖着铁皮的露台。铺子里堆满了各种尺寸的圣像、神龛,有的光滑并雕着“葡萄”纹[  用来装饰圣像的金属花纹。],还有用教会斯拉夫文字印刷的黄皮封面的书籍。挨着我们铺子的是另一家店铺,也经营着圣像和书籍,那里有个黑胡子的生意人,他是伏尔加河中下游科尔热涅茨河流域著名的旧教派经学家的亲戚。他有一个跟我同龄的儿子—瘦削而活泼,有一张老头儿似的灰白小脸和一双不安分的老鼠眼。

一打开铺子门,我先得跑到小餐馆打开水;喝完茶,就开始收拾铺子,擦货品上的灰尘,然后,就站在露台上盯着,以防买主进了隔壁的铺子。

“买主嘛,都是傻子,”掌柜自信地对我说,“对买主来说,哪里买都一样,只要便宜就成,他们并不懂货色好坏!”

他一边飞快地敲打着圣像的小木片,一边吹嘘着这行的诀窍,他教我:

“姆斯乔拉村[  弗拉基米尔省的一个村子,此地擅长制作圣像。]做的货,便宜,三俄寸宽四俄寸高的划算……六俄寸宽七俄寸高的划算……你了解圣徒吗?记住:沃尼法季治酒狂症,瓦尔瓦拉大殉道女治牙痛和暴死;瓦西里圣人治疟疾、热病……你知道圣母吗?瞧着啊:悲痛圣母[  没有抱圣婴的圣母全身像,周围全是天使和受难者。]、三手圣母[  右手抱着圣婴的圣母像,圣像下面的第三只手相传是反圣像崇拜运动时期,一位叫约翰·达马斯金的圣像画师画的。]、阿巴拉次卡娅预兆圣母[  抱着圣婴的圣母像,圣婴手里拿着一卷纸。]、勿哭我圣母[  圣母站在耶稣棺材前。]、消愁圣母[  左手抱圣婴的圣母像。]、喀山圣母[  束腰圣母像,左手抱圣婴,圣婴伸着右手作祝福状,是俄国东正教的最高圣像,代表着圣母玛利亚作为喀山市的主保圣人。画像的复制品在天主教中同样受到尊敬。它被视作俄国的保护神长达数个世纪,直至1904年被窃取并险些被毁。随后发生了1905年俄国革命,俄国也在日俄战争中战败。俄国的土地上有无数座喀山大教堂均为喀山圣母像献祭而建,其中最主要的两座为莫斯科喀山大教堂和圣彼得堡喀山大教堂。古本和复制品分别被放在莫斯科、雅罗斯拉夫尔和圣彼得堡。]、保护圣母[  用自己的披肩覆盖祈祷者的圣母像。]、七箭圣母[  胸前有七支箭的圣母像。七支箭象征对她儿子的考验。]……”

我很快就记住了各种尺寸、各种工艺的圣像价格,记住了圣母圣像的区别,但要记住圣徒的作用则不轻松。

有时,站在铺子门口,正想着什么,掌柜忽然就来考我的知识:

“保佑难产妇人的圣徒[  圣徒潘特雷蒙,相传他有包治百病的神奇力量。]是谁?”

如果我回答错了,他就会鄙视地问:

“你脑子是干什么使的?”

更困难的是招揽买主,我不喜欢那些画得奇丑无比的圣像,把它们卖给人家感到很不自在。照外婆讲的那些故事,我想象的圣母是年轻的、美丽的、善良的,杂志插图上也是如此。可圣像上却把圣母描绘得又老又恶,长长的弯鼻子、木头一般的手。

星期三和星期五是赶集日,生意很红火,露台上不时走来一些庄稼汉和老太婆,有时是一家一家的,—都是伏尔加河对岸的旧教徒,多疑的、郁闷的林中人。

有时,你会看见一个裹着羊皮袄子和厚实的家纺呢子的身体沉重的汉子,沿着走廊慢慢地、害怕陷下去似的走来,—在他面前,你会浑身不自在,感到羞愧。你会硬着头皮站在他要经过的路上,在他穿着沉重靴子的脚边转悠,发出蚊子似的声音:

“您要什么?老大!带注解的赞美诗集、叶夫连·西林的书、基里尔的书、圣规集、日课经,—什么都有,随便看!您想要什么样的圣像,这里都有,各种价格,做工地道,都是暗色!可以定做,各种圣徒圣母都可以画!您是打算定做一个命名的,还是一个保佑家庭的圣像?我们这里是全俄国最好的圣像作坊!在城里排第一!”

猜不透、搞不懂的买主像看狗一样注视着我,一声不吭地待了很久,忽然,用木头似的手把我推开,往隔壁铺子走去,我的掌柜,一边揉着大耳朵,一边生气地埋怨道:

“放走了,你这买卖人……”

隔壁铺子响起温柔、甜腻的声音,传来令人晕厥的话语:

“亲爱的,我们不做羊皮买卖,也不做靴子买卖,而是专卖上帝的恩赐,这个可比金银还珍贵,是无价之宝……”

“鬼东西!”掌柜叹息着嫉妒地喃喃说道,“哄得乡巴佬团团转!你得学,得学学啊!”

我一丝不苟地认真学习,—任何事情,只要接手了,都得做好。可是招揽买主、做生意,我却不在行,—这些阴沉着脸、寡言少语的庄稼汉,那些低着头、老是被什么吓住的胆小如鼠的老大娘,唤起了我的同情心,我很想悄悄告诉买主圣像的实价,舍去二十戈比赚头。他们看上去都很穷、像是饿着肚子,但看到他们付出三个半卢布买本赞美诗集,又觉得很不可思议,赞美诗集是他们买得最多的书。

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关于书籍的知识和圣像上文字价值的常识,有次,我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招进铺子,他直截了当地说:

“这不对,小伙计,你说你们这里是全俄国最好的圣像作坊,可俄国最好的—是在莫斯科,在罗戈任啊!”

我尴尬地退到一边,他没进隔壁的铺子,从容地走了。

“碰钉子了吧?”掌柜挖苦道。

“您没告诉我有个罗戈任作坊……”

他一下就骂开了:

“这类装神弄鬼的老江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该死的,老狗……”

他长得英俊、厚实,很自尊,很厌恶乡下人,心情好的时候就向我抱怨:

“我很聪明,爱干净,喜欢神香和香水那种芬芳的香味,可是却为了替老板娘多挣五戈比的利润而必须对这帮臭气熏天的乡巴佬点头哈腰!你当我感觉很好吗?乡巴佬是什么?乡巴佬就是毛线,地上的虱子,但是……”

他伤心得一言不发。

我却喜欢乡下人,感觉他们身上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就像雅科夫那种。

有一次,铺子里钻进来一个穿长褂子、上面罩了个短皮袄的壮汉,他摘下毛茸茸的帽子,望着神灯摇曳的角落,用两个手指画十字,尽量不去看暗处的圣像,然后,一声不吭,往周围扫视了一圈,说:

“来一本加注解的赞美诗!”

他卷起长褂子的袖口,一边嚅动着泥土色的皲裂得快要出血的嘴唇,一边念起版权页来,念了好一阵。

“有没有再古老一些的?”

“古版的得几千卢布,这个你知道……”

“知道。”

这个庄稼汉用唾沫润湿指头,翻着书页,—他触到的地方,都留下了黑黑的指印。掌柜用厌恶的眼神盯着他头顶,说:

“圣书都是古代的,上帝不会改动自己说的话……”

“这个我们知道,听说过!上帝没有改变,是尼康改变的[  17世纪中期,尼康大主教实行教会改革,按希腊方式改变宗教仪式和俄国的经书。]。”

然后,买主合上书,默默地走了。

有时候,这些森林里来的人会跟掌柜争论,我很清楚,他们比掌柜更熟悉圣书。

“沼泽地里的异教徒。”掌柜抱怨道。

我见过庄稼汉对新书并不称心,但是他看的时候还是带着敬意,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它,仿佛这书会像鸟儿一样从他手里飞走似的。看到这我心里很欣慰,因为对我来说,书就是奇迹,里面有作者的灵魂,一打开书,我就释放出这个灵魂,它就会跟我神秘地说话。

常常有老头儿、老太婆拿着尼康时代之前的旧版书或者旧抄本来卖,抄本是伊尔吉兹河和科尔热涅茨河流域旧教女隐修士们用正楷抄写的;他们还会带来没有经过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  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1651—1709),教士,教会作家。]修改的(东正教)日课经文月书的抄本、圣像古字版、十字架、沿海地区铸造的带珐琅的铜质折叠圣像[  二折或三折的圣像,每一个页面上有一个圣像。]、莫斯科公爵们送给酒馆掌柜的银勺子。所有这些都得秘密进行,他们往四周张望一下,然后从衣服下掏出这些来。

我的掌柜和隔壁老板都紧盯着这些卖主,拼命互相挖墙脚。花几卢布或几十卢布买下这些古董,然后拿到集市上几百卢布卖给那些有钱的旧教徒。

掌柜教我:

“你得好好盯着这些妖怪、这些巫师,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可是带财的财神爷。”

这类卖家一出现,掌柜就派我去请博学的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  鉴定家彼得·瓦西里伊奇·瓦西里耶夫的尊称。],他是古版书、圣像和各种古董的行家。

这是个高个子老头儿,留着义人瓦西里一样的长胡子,温和的脸上有一双聪明的眼睛。他一只脚掌被砍掉了,走起路来有些跛,拄着一根长长的手杖,无论冬夏,都穿着一件轻薄的类似道袍的长外衣,戴一顶式样古怪像个煎锅似的丝绒便帽。他精神抖擞、身板直直地走进铺子,躬背垂肩,轻声呵呵着,常常两根指头画着十字,喃喃念着祷告文和赞美诗。这种虔诚和老态一下子令卖家肃然起敬。

“你们有什么没弄明白的?”老头儿问。

“这不,有人拿来个圣像要卖,说是斯特罗甘洛夫斯克的……”

“什么?”

“斯特罗甘洛夫斯克。”

“啊哈……耳朵不好使,上帝塞住了我的一只耳朵,让我不要去听那些尼康教派的鬼话……”

他摘下帽子,把圣像水平端在手里,沿着文字看过去,横看、竖看,眯缝着眼睛查看板子上的合板钉,嘟囔着:

“这些没良心的尼康派,发现我们喜欢古玩,就鬼使神差弄出各种假货来,现在连圣像做假都可以做得这么巧,哎呀,这么巧啊!粗看上去,这简直就是斯特罗甘洛夫斯克的画法或者乌斯丘日那的画法,要不就是苏兹达尔的画法。但定睛一看—假货!”

要是他说“假货”,那就是值钱的稀世珍品。他用一系列黑话暗示掌柜一本书、一个圣像可以出多少钱。我知道“沮丧和悲痛”是十卢布,“尼康老虎”是二十五卢布。看见他们欺骗卖家,我觉得惭愧,但鉴定家这种把戏,也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这些尼康派,这些尼康老虎黑心的徒弟们,真是鬼使神差,什么都能做出来,—瞧这漆,就跟真的一样,衣服也是同一只手画出来的,但是瞧这脸,—就不是那个笔触,完全不同了!古代名家,像西蒙·乌沙科夫[  西蒙·乌沙科夫(1626—1683),17世纪最著名的圣像画家。]这种,虽说是异教徒[  此处指旧教派。],但整个圣像都是他亲自画出来的,衣服、脸,甚至火印都自己烫,底漆也自己打。但现在这些不信神的人,这个是做不到的!从前,画圣像是件神圣的事,而现在—成了一桩手艺,哎,上帝的子孙们啊!”

最后,他把圣像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带上帽子,说:

“罪过。”

这意思是—买吧!

卖家被他这番流水似的甜言蜜语弄晕了,对他的博学佩服得五体投地,恭敬地问:

“老先生,您看看,这圣像怎么样?”

“这个圣像,尼康派手里出来的。”

“这不可能!我祖父、曾祖父都拜过呢……”

“可是尼康是在你曾祖父之前啊。”

老头儿把圣像端到卖家面前,厉声说:

“你看看,这快活的笑脸,这难道是圣像?这是—画像,不入行的手艺,尼康派的消遣,—这类东西一点精神都没有!我干吗说谎啊?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追求真理一辈子,眼看快见上帝了,做违心事—不划算!”

他颤颤巍巍、行将就木似的从铺子走到露台上,那样子,像是因为对他的眼力受质疑而内心委屈似的。掌柜付了几卢布买下了圣像,卖家向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鞠了一躬,就走了。我被差到小餐馆打开水泡茶,回来的时候,正碰上精神抖擞、兴高采烈的鉴定家,他爱不释手地端详着买来的圣像,教着掌柜:

“瞧瞧,这圣像,多严谨啊,笔触细腻,神气十足,完全没有烟火气……”

“这是谁画的?”掌柜兴奋得跳起来问。

“你想知道这个还要过些时候。”

“识货的行家会出多少?”

“这个我不知道,我拿去给谁看看……”

“哎呀,彼得·瓦西里伊奇……”

“要是卖掉了,你拿五十,其余—归我!”

“哎呀……”

“你就别哎呀了……”

他们喝着茶,一边无耻地讨价还价,一边用骗子的眼神互相看着对方。显然,掌柜整个都在这老头儿的手掌心里。老头儿一走,他准要跟我说:

“你呀,得留点神,这桩买卖可不许对老板娘说!”

谈妥了出售圣像的条件,掌柜问:

“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儿没,彼得·瓦西里伊奇?”

老头儿用一只黄黄的手分开胡子,露出油腻腻的嘴唇,谈起了富商的生活:生意的兴隆、纵酒、生病、夫妻的变心。他迅速而巧妙地讲这类荤段子,就像巧手的厨娘煎薄饼似的,其间不断发出嘘嘘的笑声。掌柜的圆脸因为羡慕和兴奋变成了褐色,眼睛蒙上了一层幻梦般的轻烟,他叹口气,抱怨道:

“人家这才叫生活啊!可我……”

“各有各的命,”鉴定家的男低音响起来,“一个人的命运是天使用银锤子打的,另一个—就是魔鬼用斧子背打的……”

这个精壮的老头子无所不知—全城的生活、买卖人、官吏、神父、小市民的所有内幕隐私,什么都知道。他有双猛禽般锐利的眼睛,身上混有某些狼和狐狸的特质。我老想激怒他,可他总是远远地像隔着一层雾似的看着我。我觉得他周围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空虚。我感觉他身上有某种跟司炉雅科夫·舒莫夫相似的地方。

虽然掌柜当面和背地里都赞叹他的才智,但有时也跟我一样想惹恼老头儿,叫他难堪。

“大家都说你是个大骗子。”他挑衅似的盯着老头儿的脸,忽然说道。

老头儿懒洋洋地冷笑着,回敬道:

“只有上帝不骗人,我们本就生活在傻瓜中,若是不骗傻瓜,—那他还有什么用?”

掌柜生气了:

“也不是所有庄稼汉都是傻瓜,要知道买卖人也是乡下人出身啊!”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买卖人,傻瓜不会当骗子,傻瓜是圣徒,他的脑子在睡觉……”

老头子越说越懒散,叫人很生气。我感觉他像站在一个草墩子上,周围是一片泥潭。没法让他生气,他是在愤怒之上的,要不,就是善于把愤怒深深地藏起来。

但他常常主动来缠着我,—他走过来,胡子里露出微笑,问:

“那个法国作家,你叫他什么来着—泼诺士?”

这种恶意歪曲人家名字的做法令我很生气,但我暂时忍住了,答道:

“庞逊·德·泰尔莱利。”

“他在哪里失踪的?”

“你别胡来,你又不是小孩子。”

“对啊,不是小孩子。你读些什么?”

“耶夫列姆·西林。”

“那谁写得好些,这位西林,还是你那些国内文学家?”

我不说话了。

“国内文学家大多写些什么?”他不依不饶地问。

“生活中发生的一切。”

“那就是说,要写狗、写马了,到处都有。”

掌柜哈哈大笑起来,我恼了。我很难过,不爽,但,如果我要离开他们,掌柜一定会阻止:

“去哪里?”

老头子拷问我:

“你有学问,那么,解题吧:你面前有一千个**的人,其中五百个男人,五百个女人,其中有亚当和夏娃,你怎么找出亚当和夏娃?”

他一直问我这个问题,最后,郑重地宣布:

“傻瓜,亚当、夏娃不是生出来的,是造出来的,他们没有肚脐眼啊!”

老头儿知道很多这样的“问题”,他可以随时把我难倒。

当初刚到铺子上班的时候,我曾经跟掌柜讲过一些我所读过的书,现在这些故事被他们拿来为难我了:掌柜把这些故事添油加醋、歪曲猥琐地转述给彼得·瓦西里伊奇。老头子又在这些厚颜无耻的问题中帮他润色,他们那三寸不烂之舌把那些不要脸的话像垃圾一样扔到欧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身上。

我明白,他们这样做并非出自恶意,而是因为无聊,但我并不因此就感到轻松。他们弄些污秽,然后像猪一样钻进去,把那些他们认为另类的无法理解的可笑的东西都揉碎、弄脏,然后满足地发出猪一样的哼哼。

整个商场,它的所有住户、生意人和掌柜们都过着荒唐的充斥着孩子般傻里傻气、总是恶作剧的日子。如果一个外地来的乡下人问怎么走近路去城里某个地方,他们就总是给人家指个错误的方向,—这种事情已经见惯不惊,连骗子都不以此为乐了。他们抓了两只老鼠,把它们尾巴拴上,放到街上,然后欣赏老鼠向不同方向挣扎、相互撕咬的情形;有时候,他们会给老鼠浇上煤油,然后点燃烧死。有时候他们会把破铁皮桶绑到狗尾巴上,狗儿吓得汪汪叫着拖着铁皮桶哐当哐当狂奔,众人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很多类似的消遣,感觉所有人—尤其是乡下人,都是专门供商场逗乐似的。在对人的态度上,他们似乎一直有取笑别人、让别人难堪、痛苦的愿望。很奇怪,在我所读过的书里,就没有提到这种常见的人们之间互相戏弄的强烈倾向。

商场的消遣中,有一种是我觉得特别欺负人、特别可恨的。

我们铺子下面,有个做毛皮和毡靴生意的商人,他有个掌柜以特别能吃闻名整个尼日尼集市,他的老板常常像夸耀自己狗的凶恶和马的气力一样吹嘘这个员工的本事,常常召唤隔壁做生意的来打赌。

“谁出十卢布?我叫我们的米什卡在两个钟头内吃掉十磅火腿。”

谁都知道他的米什卡这方面很在行,所以就说:

“我们不赌,就买些火腿,看他吃。”

“只不过得是净肉,没有骨头的!”

大家懒洋洋地争论了一会儿,这时从黑暗的库房里钻出来一个瘦削、没有胡子、高颧骨的小伙子,穿一件长长的厚呢子大衣,系着一根红色的宽腰带,浑身粘满一绺绺的毛料。他恭敬地从小脑袋上摘下帽子,用深陷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老板那血色充盈、满是粗硬胡子的圆脸。

“能吃一巴特曼[  俄国亚洲地区使用的重量单位。在伏尔加河地区,一巴特曼相当于十俄磅。]火腿不?”

“限多长时间?”米什卡细着嗓子一本正经地问。

“两个钟头。”

“太难了。”

“什么啊,这有什么难的!”

“那就加两瓶啤酒吧!”

“好吧。”老板说道,吹嘘起来,“你们都别以为他空着肚子,可不是,他早上啃了差不多两磅的白面包,午饭也照常吃了……”

火腿拿来了,观众围拢过来,都是些敦实的买卖人,都严严实实地裹在皮大衣里,活像一个个大秤砣,大肚皮,都是小眼睛,垂着肥实的眼泡,笼罩在难以排解的无聊中昏昏欲睡。

他们把手插在袖管里,在那吃货身旁紧紧地围成一圈。吃货已经准备好了一把刀子和一大块黑面包,他虔诚地画了个十字,坐在一个毛料口袋上,把火腿放到身旁箱子上,用无神茫然的眼睛估量着火腿大小。

切下薄薄的一片面包和厚厚的一块肉,吃货把它们细心地叠在一起,用两只手捧着送到嘴边,—他嘴唇哆嗦着,狗似的长舌头舔着嘴唇,露出又细又尖的牙齿,然后,像狗一样,把嘴脸伸到肉上。

“开始!”

“看着表!”

所有的眼睛都一本正经地望着吃货的脸、下颌和耳朵边由于咀嚼而隆起的两团肉,看着他那尖下巴上下均匀地运动着。大伙儿没劲地交换着看法:

“完全就是—狗熊在吃饭!”

“你见过狗熊吃东西吗?”

“难道我在林子里住过?这个只是大家都在这样说—像狗熊一样吃东西。”

“大家都说—像猪那样吃。”

“猪可不吃猪肉……”

大家尴尬地笑起来,这时某个懂事的就出来纠正:

“猪什么都吃,小猪仔、自己的姐妹都不放过……”

吃货的脸色渐渐变成褐色,耳朵渐渐发青,一双陷进去的眼睛从眼眶里钻出来,他呼吸沉重,但他的下巴还是均匀地运动着。

“加油,米什卡,时间快到了!”众人在鼓励他。

他不安地打量着余下的肉,喝口啤酒,继续吧嗒吧嗒咀嚼起来。观众兴奋起来,更加频繁地瞟着米什卡老板的手表,人们互相提醒着:

“他该不会把表针往回拨吧—把他的表拿过来!”

“盯紧米什卡,别让他把肉片塞到袖子里!”

“不能按时吃完了!”

米什卡的老板激动地吼道:

“我赌二十五卢布的票子,米什卡,可别输掉了!”

观众给老板打着气,但是没人愿意赌。

而米什卡还在吃着、嚼着,他的脸变成了火腿色,带软骨的尖鼻子发出抱怨的吱吱声。他那样子看上去很可怕,我觉得他马上就会大哭大叫起来:

“饶了我吧……”

要不,就是被肉片卡住喉咙,一头倒在观众脚下,死去。

最后,他总算是全吃下去了,鼓着醉眼,疲惫地嘶哑着嗓子叫道:

“给我点水喝……”

他的老板,看着表,埋怨道:

“慢了,浑蛋,过了四分钟……”

众人打趣道:

“可惜,没跟你打赌,要不你就输了!”

“不过,这小伙有种!”

“嗯,该把他送到马戏团……”

“上帝会把人弄残,是吧?”

“去喝茶吧,好吗?”

于是,就像驳船似的,驶进了小餐馆。

我想弄明白,是什么让这帮笨重的、生铁般的人聚拢在不幸的小伙子周围,为什么他那病态的贪食症会让他们快活?

狭窄的走廊里,昏暗而无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毛料、羊皮、大麻、绳索、毡靴、马具等。砖砌的柱子把走廊跟人行道隔开来,柱子粗笨,被岁月啃噬得陈旧、斑驳,溅满了街泥。所有的砖块和砖缝似乎都被人们默默数过成千上万遍,成了一张丑陋图案组成的沉重网格,永远留在了人们记忆里。

行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马车和拉货的雪橇缓缓驶过;街道尽头,有一幢两层铺面的正方形红砖房子,前面一个广场上,堆满了箱子、干草和揉皱了的包装纸,上面盖着一层肮脏的被踩实了的雪。

所有这一切,连同人、马匹,尽管在移动,好像又没动,懒散地在原地打转,被无形的锁链固定住了似的。你会突然觉得这生活—几乎没有声音,仿佛聋哑世界。雪橇的滑板发出吱吱的响声,商铺的门在不断开合着,卖馅饼、卖热蜜水的小贩在大声吆喝着,但人声听上去不快活,很勉强,单调,你很快就习以为常了,然后就听不到了。

教堂的钟声送葬似的响着,—这种伤感的响声永远留在耳朵的记忆里,它好像从早到晚,不停地游**在集市的上空,盖住了一切思想、感情,像一个铜做的沉淀物,牢牢地压在了所有印象上面。

处处散发着冷漠、苦闷的寂寞气息:覆盖着污雪的地面、屋顶上灰色的雪堆、房子的肉红色砖墙;寂寞就像灰色的烟,从烟囱里往上升,钻进灰暗、低矮的苍穹;马儿在寂寞地打着响鼻,人们在寂寞地呼吸。寂寞有自己的味道,那是沉重、麻木的汗味、油脂味、大麻油味、烤馅饼味和煤烟味。这种气味就像一顶暖和但小了的帽子,挤压着脑袋,渗进胸膛,唤起一种奇怪的陶醉感、一种阴暗的愿望,让人想闭上眼睛,绝望地呼号,往某个地方奔去,把脑袋往第一堵墙上猛撞。

我仔细端详着生意人的脸,这是些营养过剩、脑满肠肥、容光焕发、冻得发红、一动不动、尚在梦中的脸。他们就像被扔在干沙滩上的鱼儿,常常张着大嘴打哈欠。

冬天,生意清淡,买卖人眼里也没有了那种警惕、凶狠的目光,那种夏天里让他们显得活力十足、神采奕奕的眼神。沉重的皮大衣约束了行动,使人们躬身弯向地面。生意人们说话懒洋洋的,一生气就吵架。我想,他们这是故意找碴儿,只是为了向彼此证明:我们还活着!

我很清楚,是无聊压着他们、折磨着他们,对此,我这样解释,人们残酷、愚蠢的消遣算是对无聊那吞噬一切力量的一种无效抗争。

有时候,我跟彼得·瓦西里伊奇谈起这个现象。虽然他老是嘲笑我,捉弄我,但他喜欢我对书的嗜好,有时候,他会用教训的口吻、严肃地跟我说话。

“我不喜欢商人那种生活。”我说。

他把一绺胡子缠在一根长指头上,然后问:

“你打哪里知道商人生活的?难道你常常去他们家串门做客?这里,年轻人,这条街上不住人,这里的人只做买卖,要不就是—他们匆匆走过大街,然后回家了!人们都是穿着衣服出门,单从外表你无法看清他们。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家里,在四面墙壁之内,才会毫不掩饰地过日子,而他是如何过日子—你是不清楚的!”

“商人的心思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家里,还不是一个样?”

“人家的心思,你怎么能知道呢?”老头子圆睁着眼睛,用沉重的男低音说道,“心思像虱子,数也数不清,—老人们总这样说。说不定,有的人一回家,就跪下去,痛哭流涕地祷告:‘上帝,请宽恕我,我在这神圣的一天作了孽啊!’也许,家对他来说,就是一座修道院,那里只有他跟上帝在过日子吧?是啊!每个蜘蛛都知道自己的角落,结网,知道自己的重量,以便能挂住自己……”

他严肃地说话时,声音听上去更加低沉、浑厚,像是在说重要的秘密。

“你喜欢议论,但是发议论对你还早了点儿,你这年纪,不是靠脑子过日子,而是靠眼睛过日子!意思是,你要看、要记,但不要吱声。智慧—用来做事,对于灵魂来说—是靠信仰!至于你读书—这是好事,但一切都要有个限度:有些人读书读走了样,读成了书呆子,读得没有了信仰……”

我觉得他会长生不老,—很难想象他会衰老、会有变化。他爱讲商人、强盗、假币贩子的故事,这些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已经多次听外公讲过,外公讲得要比这个鉴定家还要好。但他们讲的意思都一样:财富总是通过对人、对上帝作孽而得到。彼得·瓦西里耶夫不会同情人,但说到上帝,就带着温情,叹着气,避开对面的视线,说:

“瞧,人们就是这样欺骗上帝的,耶稣全看在眼里,哭着说:‘我的人们啊,人们啊,可怜的人们,地狱在等着你们啊!’”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提醒他:

“你也常常欺骗乡下人……”

可这并没惹他生气。

“我这算多大点事啊?”他说道,“不过骗个三五卢布—总共就这么点儿。”

他碰见我看书,就会把书从我手上拿过去,挑剔地问些我读过的内容,一边吃惊地表示怀疑,一边说:

“你瞧这,他能看懂这本书,这小机灵鬼!”

然后便条理分明、令人难忘地教我:

“听我的话,对你有好处!基里尔有两个,都是主教;一个是亚历山大城的基里尔[  亚历山大城的大主教。],一个是耶路撒冷的基里尔[  耶路撒冷的大主教(公元4世纪)。]。第一个基里尔反抗万恶的异教徒之源涅斯托里[  康斯坦丁堡的总主教(公元5世纪)。],因为此人说,圣母是凡人,无法生神,只能生人,生下的人按名字和事业就叫基督,也就是救世主,这样,就不能叫她圣母,而应该叫基督之母。明白了吧?这个就是—异教!耶路撒冷的基里尔则是跟异教徒阿里[  阿里否定希腊教圣父、圣子一体的基本教条,认为基督是处于神和人之间的小神。]作对……”

我很佩服他的宗教史知识,他用那细嫩的神父似的手抚弄着胡子,吹嘘起来:

“这方面的知识,我算得上一员大将,我曾在圣三一节[  耶稣复活节之后第五十天的节日。]前去过一趟莫斯科,去跟那些邪恶的尼康派学者、神父和上流社会的人辩论;我那时还小,甚至跟教授们都交谈过,真的!我舌灿莲花,几下就把一个神父弄得答不上来,急得他鼻血都冒出来了,—就这样!”

他脸泛红晕,双眼像花儿一样绽放。

对手流鼻血,他认为这是自己的最高成就,是自己荣誉的金冠上最耀眼的一枚红宝石。他一说起这个就心驰神往:

“这是个英俊、健壮的神父!他站在讲经台前,鼻孔里吧嗒吧嗒滴出鼻血!他还没察觉自己的丑态。他像一头荒野中的雄狮那样凶恶,发出洪钟一样的声音!我却镇定自若,每句话都像锥子似的直刺他的心脏和肋骨!……他简直就像个烧热了的火炉子,被异教徒的敌意烧到白热化……哎,还真有这样的事!”

经常到铺子来的还有其他几位鉴定家:帕霍米,此人挺着个大肚子,身穿油光光的长褂子,独眼龙,满脸浮肿、朝天鼻子;鲁基安,一个矮小老头儿,人像老鼠一样狡猾、随和而活泼;跟他一起的是个阴沉的大个子,像是马车夫,黑胡子,一张死气沉沉、不讨人喜欢但还算英俊的脸上有一双呆滞的眼睛。

他们几乎总是拿些古书、圣像、香炉、杯盘之类来卖。有时候,他们会带卖家—伏尔加河对岸的大爷大娘们一起来店里。做完生意,他们就像飞到田坎上的乌鸦似的,就地坐在柜台旁,就着面包圈和熬过的糖喝起茶来,互相讲述着尼康派教堂对他们的排挤、压迫:哪里抄家,把祷告书都没收了;哪里的警察把祈祷室封了,并依据刑法第一〇三条[  俄国《刑法典》第一〇三条规定了对分裂派的惩戒方法。]审判它的主人们。这个“一〇三条”常常成为他们的话题,但他们平静地谈论着,当这事是无法避免的,就像冬天里的严寒。

“警察”“抄家”“监狱”“审判”“西伯利亚”等字眼,常常在他们讨论宗教迫害时提到,这些词汇像滚烫的炭火落入我的心灵,燃起我对这些老头子的好感和同情。我所读过的那些书教我尊重那些矢志不渝的人,珍视坚定的信念。

我忘记了在这帮生活老师身上看到的所有缺点,只觉察到他们身上那种平静的执着,—我觉得在这执着背后藏着他们对真理不可动摇的信念,以及准备为真理承受一切苦难的决心。

后来,我在民间、在知识分子中,看到不少这类和类似的旧信仰捍卫者,我才明白,这种执着—是那些无处可去和什么地方都不想去的人们所具有的一种惰性。他们被这些旧式词汇、过时的概念束缚,并在这些词汇、概念中变得僵化了。他们的意志已停滞,无法与时俱进了,当受到某种外部打击,把他们从习以为常的地方扔出去时,他们就会机械地往下滚,就像山上的石头。他们凭着一种老朽、怀旧的力量和对痛苦和压迫病态的爱,固守着过时的真理坟墓。如果剥夺了他们的痛苦,他们的精神就空虚了,就像那风过晴天里的云,消散了。

为了信仰,他们心甘情愿怀着一种伟大的自我陶醉准备受苦受难—这个毫无疑问,信仰是坚定的,但它让人想起穿旧的衣服—那种沾满各种污迹的油腻腻的衣服,它仅凭这点才多少能抵御一些时间的侵蚀。思想和感情,一旦习惯了狭隘、沉重的偏见和教条的外壳,就算去掉了它们的翅膀、毁掉了它们的面容,它们还是会愉快、舒适地生活下去。

但为了确信这一点,我不得不经历了许多艰难的岁月,毁坏了自己心里许多东西,把许多事情从记忆里扔掉了。在那段时间,当我在无聊而无耻的现实中初次遇到生活老师的时候,我以为他们都是具有伟大精神力量的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他们几乎每个人都被审判过,坐过牢,从许多城市被赶出来,跟着囚犯一段一段地辗转迁移。他们日子过得都小心翼翼,不抛头露面。

但我看到,这些老人一面抱怨尼康派的“精神压迫”,一面却乐于,甚至甘愿互相压迫。

独眼龙帕霍米喝醉了,喜欢吹嘘自己惊人的记忆力,—他对一些书“了如指掌”,就像犹太教神学院学生[  犹太教神学院学生毕业后担任拉比(犹太教神父),需要熟记《塔木德》。]需要熟悉《塔木德》[  希伯来语,原意为“教学”。《塔木德》是流传三千三百多年的羊皮卷,一本犹太人至死研读的书籍,犹太教口传律法的汇编,是该教仅次于《圣经》的典籍。]一样。他用一根手指随意戳一页,手指点到哪个单词,就从哪个单词开始一口气背下去,发出软软的鼻音。他老是看着地板,他那唯一的一只眼睛在地板上惊恐地扫来扫去,好像在找某个值钱的失物。他最常表演的戏法是背诵梅舍茨基公爵[  梅舍茨基公爵,谢苗·季尼索夫(1682—1741)的化名,旧礼教准则的倡导者,维戈夫修道院的奠基者和主持之一,著有《俄罗斯葡萄》。]的《俄罗斯葡萄》[  该书全名是《俄罗斯葡萄—俄罗斯古代受难教徒史话》。],特别拿手的是熟知“优秀而大无畏的殉道者那坚忍、英勇的受难”[  引自《俄罗斯葡萄》导言。]情节,但彼得·瓦西里伊奇却总是挑剔他的错误。

“简直胡说!这和苦修者基普里安[  《俄罗斯葡萄》中的人物。]无关,这跟纯洁的杰尼斯[  《俄罗斯葡萄》中的人物。]有关。”

“哪有什么杰尼斯?是吉奥尼西……”

“你别咬文嚼字!”

“你不要教训我!”

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都气冲冲地互相对视着,说道:

“你这不要脸的饭桶,瞧你这肚子撑得……”

帕霍米算账似的答道:

“你,色鬼、山羊、女人的跟屁虫。”

掌柜一双手藏在袖管里,阴险地笑着,像怂恿小孩似的,给旧礼仪派的捍卫者打气:

有一次,老头们打起来了,彼得·瓦西里耶夫[  彼得·瓦西里伊奇。]冷不防打了同伴一个耳光,打得对方落荒而逃,然后疲惫地揩着脸上的汗水,对着逃跑者的背影大叫:

“当心,这孽障要记到你头上!这该死的,让我这手遭了罪,呸!”

他尤其爱责备自己所有的朋友信仰不坚定,说他们堕落成了“反教堂派”[  旧礼仪派的一个支派,产生于17世纪末。该派主张摒弃教会、神职人员和教阶制度,反对一切“圣礼仪式”和“天惠神赐说”,主张在家祈祷。]。

“这都是亚历克萨沙[  逃亡的教派分子,真名叫П.В.利亚比宁。]在煽动你们胡闹,简直是公鸡叫!”

“反教堂派—是一种最可恶的异教邪说,那里,只有理性,没有上帝!哼,瞧吧,哥萨克中已经有人只敬重《圣经》了,可是这《圣经》是从萨拉托夫德国人那里,从留托尔那里来的[  这里鉴定家彼得·瓦西里伊奇·瓦西里耶夫把俄国的“反教堂派”和德国马丁·路德(1483—1546)创立的新教搞混了,以为“反教堂派”是从“萨拉托夫德国人那里”(当时俄国萨拉托夫地区有个德国人居住区,那里信德国的新教),从“留托尔(误为路德)那儿来的”。]。据说,‘为了叫得体面点儿,才叫留托尔,其实,留托尔就是留托,真好听,留托!’[  16世纪教会作家帕尔费尼的《致反留托尔们的一位无名之士》中的一句话。彼得前面把留托尔当成了路德,接着又扯到别的留托尔们上,说明他并不清楚反教堂派是怎么回事。]反教堂派又叫沙洛普特派[  鞭身派的一个分支,产生于19世纪60年代,与反教堂派并非一派。],也叫史敦达教派[  19世纪中叶的一个俄国教派,该派反对官方教会和神职人员,主要的宗教活动形式是念《圣经》,尤其是念《新约》,与反教堂派并非一派。],这些都是从西方来的,是那边的邪教。”

他用那残废的脚跺了一下,冷酷而重重地说道:

“这种新潮的教派就该赶出去,这样的该烧死!但我们和他们不同,我们自古就是俄国的人,我们的信仰是纯粹的,是东方的,原汁原味的俄国教派,而这些—西方的,都是胡编乱造的自由思想!从德国人、法国人那里能带来什么好东西?比如他们在一八一二年……”

他讲得如痴如醉,完全忘了眼前是个小孩子,他一手抓住我的腰带,时而拉到跟前,时而又推出去,漂亮地、激动地、像年轻人那样热情地说:

“人的理性,在自己各种臆想的密林中徘徊,就像一只屈从魔鬼的恶狼在转悠,在折磨着上帝的恩赐—人的心灵!这些魔鬼的门徒能想出什么啊?波果米勒派[  中世纪保加利亚基督教“异端教派”之一,古斯拉夫语“波果米勒”意思是“爱上帝的人”。该教派认为上帝生有两子,名撒旦(魔鬼)和耶稣基督。撒旦代表恶,基督代表善。善恶相斗,最后善终将战胜恶。],整个反教堂派就是从它那里来的,这个教派说撒旦是上帝的儿子,是耶稣基督的哥哥,—瞧这胡说八道!还教人:不要听上司的话,不要干活儿,妻子、儿女—统统抛弃,人什么都不需要,什么规矩也不要,人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按照魔鬼的指引过日子。瞧,又是这位亚历克萨沙,哎,这蛆……”

“啊,没有翅膀的灵魂,啊,天生的瞎眼猫啊,—我要跑到什么地方才能避过你们呢?”

然后,他把头一仰,双手撑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冬天灰色的天空,好半天没吱声。

他开始对我更在意更亲切了,碰见我读书,会抚摸着我的肩膀,说:

“读吧,小家伙,读吧,有好处的!你有那么点儿聪明,可惜,不尊重长辈,对任何人都以牙还牙,你想想看,这种顽皮会把你引到哪里去啊?这个,小家伙,只会把你引到监狱去啊。书嘛,你是要好好读,可是记住,书毕竟是书,要自己动脑筋才行!鞭身派[  俄国正教的一个分支,认为人能同“圣灵”直接交往,不需要神职人员作中介。]有个叫达尼洛[  达尼洛·菲利波维奇(约1600—1700),鞭身派创始人。鞭身派信徒说:“他是个反教堂派分子……”]的辅导教师,他竟然认为无论新书,还是旧书,全都没用,便把书都装进袋子—扔到河里!是啊……这个,当然,也—很愚蠢!这个,又是亚历克萨沙那鬼脑筋想出来的损招……”

他越发经常提起这个亚历克萨沙。有一次,他来到铺子,一脸担心和严峻的表情,向掌柜宣布:

“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  即亚历克萨沙。]就在这里,就在这城里,昨天到的!我找啊、找啊,没找到。他躲起来了!我坐坐,或许,他会来这里看看……”

掌柜不友好地答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人也不认识!”

老头儿点了点头,说:

“就该这样:对于你—所有人不是买主就是卖主,再没什么别人了!给杯茶喝喝……”

我提着一大铜壶开水回来时,铺子里已经有了几个客人:鲁基安老头儿愉快地微笑着,门背后暗角里,坐着一个陌生人,他身穿暖和的大衣,脚蹬一双长筒毡靴,腰系一根绿色的宽腰带,帽子歪戴着,压到了眉毛上。他脸上没什么特征,沉静、谦虚,像一个才丢了饭碗,并正为此万分苦恼的掌柜。

彼得·瓦西里耶夫并不朝他那边看,在说着什么,语气严厉而有力度,他哆嗦着一直在用右手推帽子:抬起一只手,好像要画十字,然后把帽子往上一推,再往上,再往上,差不多要到脑门心了,然后又紧拉下来,几乎盖住了眉毛。这种抽搐的动作让我想起那个小傻瓜—“兜里装死鱼的伊戈沙”[  伊戈沙是作者高尔基童年时的一个小伙伴,绰号“兜里装死鱼的伊戈沙”。]。

“我们这条浑浊的小河里游着各种鳕鱼,现在河水给搅得更浑了。”彼得·瓦西里耶夫说道。

长得像掌柜的那个人轻声而镇定地说:

“就算是说你吧……”

于是,这人又问,声音不高,但很诚恳:

“哦,那你讲讲你自己呢,汉子!”

“自己的事情我只告诉上帝,—这是我的隐私……”

“是啊,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汉子,”陌生人庄重而有力地说道,“请不要背向真理,不要故意视而不见,在上帝面前,在众人面前,这是极大的罪孽!”

我很喜欢他把彼得·瓦西里耶夫称作汉子,他那镇定而庄重的嗓音让我很激动。他说话就像是善良的神父在布道:“主啊,我生命的主宰!”边说,身子边向前倾,离开了椅子,同时,一只手在脸前舞动……

“不要指责我,我不像你那样在罪孽里一身污垢……”

“茶炊开了,在沸腾作响。”老鉴定家轻蔑地说,而那一位还在继续讲着,没收住话头:

“只有上帝知道是谁把圣灵之泉搅得更浑,也许,就是—你们犯下的罪孽,你们这些书呆子、空谈家,而我,既不是书呆子,也不是空谈家,我就一平凡的大活人……”

“我可知道你的平凡,久闻了。”

“是你们把大家搅浑了,你们把简单明了的思想拆得七零八落,你们,这些书呆子和伪君子……我说的什么?请讲!”

“邪说!”彼得·瓦西里耶夫说道。而那个汉子,把手掌移到脸前,像是要读写在上面的字,激动地说:

“你们以为,把人们从一个牲口圈赶到另一个牲口圈,—就算是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了吗?我要说—不!我要说—人啊,要自由啊!房子、妻子和你的一切,在上帝面前有什么用呢?人啊,要自由啊,摆脱那些打得头破血流、相互倾轧的生活,摆脱金银及一切财富,这一切都腐朽、污浊!灵魂的救赎不在大地的旷野,而在天堂的山谷!我要说,摆脱一切吧,斩断所有的束缚、绳索,挣破世俗的网—是反基督派织成的网……我正走在坦**的路上,我的灵魂没有动摇,不接受那黑暗的世俗……”

“可是面包、水、衣服,—你都不要吗?这些,可都是世俗的东西啊!”老头子揶揄道。

但这些话并没有触动亚历山大,他更加诚恳地说着,虽然他声音不大,但感觉像在吹铜喇叭似的。

“汉子,你觉得什么宝贵?只有上帝是唯一宝贵的。站到上帝面前,从心开始斩断地上的桎梏,放弃一切,净身出现,上帝会看见:你是一个人,上帝也是一个!于是,你就走到了上帝近前,这是靠近上帝的唯一途径!这才是救赎—放弃父母,放弃一切,甚至那**你的眼睛,—也要摘掉!为了上帝,你得存天理,灭物欲。这样,你的灵魂,便可燃烧千秋万代……”

“哎,该把你拿去喂臭狗,”彼得·瓦西里耶夫边说边站起来,“我本以为去年以来你会聪明一些,可你—越来越蠢了……”

“走啦?哎……这是为什么呢?”

和颜悦色的鲁基安递了个安慰的眼色,说:

“没什么……没有关系……”

于是,亚历山大对着他发难:

“要说你,也算是这世间的大忙人,也尽说些毫无意义的话,—有什么用?哎—什么三呼哈利路亚,两呼[  此处指东正教两派关于祈祷仪式的分歧,旧礼仪派主张在仪式上两呼“哈利路亚”(希伯来语:“赞美耶和华!”),尼康派主张三呼“哈利路亚”。]……”

鲁基安对他笑了一下,也走到露台上,而他,朝着掌柜,自信地说:

“他们受不了我的精神,受不了!就像火上冒出的烟,消失了……”

掌柜蹙着眉头看他一眼,淡淡地说:

“这些事我不参与。”

这人似乎有点尴尬,拉了一下帽子,喃喃说道:

“怎么能不参与呢?这些事……必须参与啊……”

他低下头,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两个老头儿召唤他,三个人也没道别就走了。

这个人就像黑夜的篝火,在我面前猛地闪烁起来,明亮地燃烧了一会儿,就熄灭了,让我觉得他的厌世里有某种真理。

晚上,我挑了个时间,激动地跟圣像作坊沉静、亲切的高级画师伊万·拉里昂诺维奇聊起他来。他听完我的讲述,解释道:

“看来,这是一个逃避派[  反教堂派的一个分支,摒弃社会,逃避公民义务、兵役、纳税等,在伏尔加河流域各省流传甚广。]。这种教派的信徒是—什么都不承认。”

“那他们怎么过日子呢?”

“在逃避中过日子,老是四处流浪,所以被叫作逃避派。他们说,土地及所有附在上面的东西—都跟我们无关,因此警察把他们看成坏人,在抓他们……”

虽说我过得很苦,但我不明白,怎么能够逃避一切呢?在那个时代,我周围有很多有趣有价值的东西。很快,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的身影就在我的记忆里褪色了。

但在痛苦的时候,他的身影还是时不时地出现在我面前:他走过旷野,走过暗灰色的道路,走向森林,白色的没干过活儿的手哆嗦着推推帽子,喃喃道:

“我走着正确的大道,我什么也不理会!各种束缚、各种桎梏,都要斩断……”

他身旁出现了外婆梦中见到的父亲:手里拿着核桃木的棍子,身后跟着一条花狗,舌头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