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里的雪融化了,空中的冬云化成湿雪和雨水,落到地面上;太阳在慢慢延缓白天的行程,空气渐渐暖和起来,快乐的春天似乎已经到来,但开了个玩笑—躲到城外旷野里,但很快会涌进城里。街道上,到处是棕红色的泥浆,人行道附近,一道道水流淌过,囚徒广场[  就是干草广场。该广场上有一栋三层楼建筑,里面关着犯人,所以该广场又称囚徒广场。]上,雪融化了的地方,麻雀在快乐地跳着。人们也像麻雀一样忙碌起来。在这喧闹的春天,大斋的钟声从早到晚几乎不停地响着,柔软的撞击摇动着人们的心,—在这钟声里,就像在老人的话语里,藏着某种不满,这钟声好像带着冷冷的惆怅述说着人间的一切:

“有过啊,有过,这个,有过……”

在我的命名日[  俄历3月17日。],作坊送给我一个小巧、精美的圣徒阿列克谢画像,日哈列夫动情地作了一个长篇讲话,让我印象深刻。

“你是谁?”他一边耍着手指,抬起眉毛,问道,“还是个孩子,孤儿,十三岁了,而我,差不多比你大上三倍,我要赞扬你,表扬你总是面对一切,从不回避!你要永远这样,很棒!”

他又讲到了上帝的奴仆和上帝的人,但人和奴仆的区别我还是没搞明白,而他自己似乎也没搞清楚,他讲得很枯燥,整个作坊都在笑他,我双手捧着圣像站在那里,既感动又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卡别久辛终于懊恼地向演说家嚷嚷起来:

“停止你的安魂祈祷吧,瞧他耳朵都发青了。”

然后,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也称赞起来:

“你好就好在你对所有人都很亲切,—这就是你的好!就算是有缘由,不要说揍你,就是骂你都很难!”

大伙儿都用和善的眼神看着我,善意地嘲笑我那尴尬的样子,再过一会儿,我也许会因为自己成了被这些人所需要的人而忽然高兴得大哭起来。恰好这天早上在铺子里,掌柜朝我一点头,对彼得·瓦西里耶夫说:

“一个讨厌的小男孩,干什么都不行!”

像往常一样,我一早就到铺子里,但是中午掌柜对我说:

“回家去把货仓顶上的雪扫下来,填到地窖里去……”

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相信没谁知道这个。作坊里的庆祝仪式结束后,我换了身衣服,跑到院子里,爬到棚子顶上,去扫除这个冬天沉重厚实的积雪。但是,我兴奋过了头,忘了打开地窖门,弄得雪下来把门堵住了。我滑到地面,发现了这个失误,就马上刨开门上的雪。潮湿的雪已经压得很严实,木耙子耙不动,又没有铁铲子,我就把木耙子弄断了,恰巧这时掌柜出现在篱笆门前。真应了那句俄国俗话:“乐极生悲!”

“原来如此!”掌柜嘲笑着说道,走到我身边,“瞧你这干活儿的,见你的鬼!看我狠揍你那愚蠢的脑袋瓜子……”

他拿起木耙柄就朝我挥过来,我一闪,气愤地说:

“我又不是雇来扫地的……”

他把木棒扔到我脚边,我抓起一把雪打到他脸上,他哼哼着跑了,我也不再干活儿了,回到作坊里。过了几分钟,从楼上跑下来他的未婚妻,这是个闲不住的脸上长满粉刺的女子。

“叫马克西莫维奇上楼去!”

“我不去。”我说道。

拉里昂诺维奇吃惊地悄悄问:

“这是干吗,为什么不去?”

我把缘由跟他讲了。他担心地蹙起眉头,上楼去了,临走时对我悄悄说:

“哎呀,老弟,你太冲动了……”

作坊一下子炸开了锅,都在骂掌柜。卡别久辛说:

“哎,这次准把你赶走!”

这吓不到我,我跟掌柜的关系早就难以维持了,—他把我恨死了,而且越来越厉害,我也没法容忍他了,但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莫名其妙地对待我。

他常常在铺子地板上撒些银币,我扫地的时候看到就捡起来放进柜台上的零钱碗里,作为给乞丐的施舍。因为常常捡到这种银币,我明白了,就对掌柜说:

“你这些钱撒给我,算是白撒了!”

他一下子脸就红了,矢口大叫起来:

“还轮不到你来教我,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

但马上改口:

“这个,我怎么会把钱白白扔掉呢?那是它们掉那里的吧……”

他禁止我在铺子里读书:

“这个可不是你这头脑能做的事!你啊—你这白吃饭的还想当读书人?”

他一直没停止用二十戈比当诱饵来“钓鱼”抓我的尝试,我很清楚,一旦扫地时硬币滚到了缝隙里,他肯定会断定是我偷的。于是,我再次叫他停止这样的把戏。但是,就在这天,我从小餐馆打开水回来,听到他正怂恿隔壁铺子才雇的掌柜:

“你教他偷《赞美诗》[  《圣经》中的一篇,这里指这一篇的单行本。],我们马上要到赞美诗,有三箱呢……”

我明白这是在说我,—我一走进铺子,他们两个就不知所措,除了这点形迹外,我还有一些怀疑他们愚蠢地密谋陷我于不利的证据。

隔壁铺子的那个掌柜已经不是第一次帮他做事。这是个脑瓜灵光的生意人,但是喜欢酗酒,一喝醉,老板就把他赶走,然后过段时间,又把这个营养不良、弱不禁风的人雇回来。他有一双狡猾的眼睛,外表温顺,能完全领会老板的一举一动,他留着小胡子,总是带着聪明的微笑,他喜欢讲俏皮话,说话时带着一股害烂牙病的人常有的口臭,虽然他的牙齿又白又结实。

有一天,他让我吃了一惊:他亲切地微笑着向我走过来,忽然一把扯下我的帽子,然后揪住我的头发。我们打了起来,他把我从走廊推进铺子里,就想把我推倒在地板上的大神龛上,—要是这招他得逞,我就会打破玻璃,打烂雕花,还很可能划破昂贵的圣像。可他太弱小,被我打败了,这时,让我十分吃惊的事发生了,这个大胡子男人居然坐在地板上,抹着被打破的鼻子,伤心地痛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两家的老板都出去了,铺子里就剩我们两个,他用一根指头抹着鼻梁上的和眼睛下的肿块,友好地对我说:

“你以为—我来打你是我的本意和想法吗?我不傻,我就知道你会揍我,我弱小,还喝酒。这是我家老板叫我干的,他说:‘走,去找他的茬,打架的时候尽可能让他多破坏些自己店铺里的东西,反正要让那边受些损失!’我自己—本不想这样,瞧你把我的脸弄得多脏……”

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也同情他,我知道,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还常常挨她的打。但是我还是问他:

“那要是有人叫你下毒,你也干?”

“他会叫我这样干,”掌柜悄声说着,带着可怜的冷笑,“他—会的……”

这事之后没多久,他问我:

“哎,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家里没吃的,那女人老吵闹,朋友,你从你们库房拿张圣像给我,我拿去卖了换钱,好不?拿吗?要不,拿本《赞美诗》好不?”

我想起鞋店、教堂看守,我想,这个人一定会出卖我!但又不好拒绝,就给了他一张圣像,没敢拿值好几卢布的《赞美诗》,这个对我来说可是大罪啊。怎么办?道德中总是藏着算计,圣洁的《刑法典》就常常很明显地出卖这种小秘密,其中就隐藏着私有财产的巨大骗局。

当我听到我的掌柜怂恿这个可怜人教我偷《赞美诗》时,我愕然了。事情已经很清楚,我的掌柜已经知道我在拿他的东西送人情,隔壁掌柜已经把圣像的事告诉了他。

拿他人东西送人情的恶劣行径和这种陷我于不利的“钓鱼”圈套,都让我非常愤怒,讨厌自己也讨厌所有的人。那几天,我备受煎熬,期待着那几箱书的到来,货总算到了,我在库房拆箱子,隔壁掌柜走过来,叫我给他一本《赞美诗》。

我问他:

“你把圣像的事告诉我的掌柜了?”

“是的,”他沮丧地回答,“兄弟,我这人是什么事都藏不住的……”

我当场觉得五雷轰顶,一下坐在地板上,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慌慌张张地嘟囔着,手足无措,一副可怜无助的样子:

“你也看到了,是你们掌柜自己猜到的,其实是我们老板猜到了,去告诉了你们掌柜……”

我觉得这下完了,—这帮家伙串通起来陷害我,准会把我送少年犯集中营了!事已至此,什么都无所谓了!既然要淹死,那就找个水深的地方吧。我往掌柜手里塞了一本《赞美诗》,他藏到大衣里,就走了,但立刻又折了回来,然后—《赞美诗》掉在我脚边,这人马上走开了,说:

“我不要了!会跟你一起倒霉的……”

我没懂他这句话,—为什么会跟我一起倒霉呢?但我还是很满意他没把书拿走。这之后,我的小掌柜看我就更是多疑和冒火了。

拉里昂诺维奇上楼后,我就回想起这一切。没多久他回来了,神情比往常更凝重了,晚饭前,他单独对我悄声说:

“我忙活了好一阵,想让你别去铺子了,就到作坊做工。没搞定!‘金龟子’不干。你让他很不爽……”

这屋子里还有个敌人—掌柜的未婚妻,那个很轻浮的女子;作坊里的年轻人都在跟她调情,在门廊下等她,过来就一把搂住,她也不生气,只是轻轻尖叫着,像只小狗。从早到晚,她总是嚼着什么,她的衣口袋里塞满了饼干和薄饼,下巴不知疲倦地嚅动着。她那呆滞的脸和不安分的灰色眼睛叫人看着很不爽。她常常叫我和巴维尔猜谜,谜底总是些猥亵下流的玩意儿,还教我们说绕口令,内容也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下流话。

有一天,一个上了年纪的师傅对她说:

“你可真不害臊,姑娘!”

她就挑逗地用下流歌词回答:

要是姑娘害了臊,

她就没法成女人……

我头次见到这样的姑娘,我很讨厌她,她吓唬我,要跟我乱来,见我不愿意,就更加起劲地纠缠我。

有一次,在地窖里,我和巴维尔帮她蒸洗装过格瓦斯和黄瓜的空桶,她对我们说:

“孩子们,我来教你们亲嘴好吗?”

“我比你亲得还好呢!”巴维尔笑着回答她。我跟她说,要亲找未婚夫亲去。我说得不是很客气。

她一下子就冒火了。

“哎哟,真粗野!小姐跟他献殷勤,他还不理不睬,你说,你算什么东西?”

然后,用一根手指威胁着说道:

“等着瞧,我要叫你记住这个!”

巴维尔帮着我,回敬她说:

“要是你未婚夫知道你这样胡闹,他会让你好看的。”

她不屑一顾地皱起满是粉刺的脸:

“我不怕他,凭我的嫁妆我找十个都有余,还优秀得多,姑娘家就是要在婚前多玩玩。”

于是,她就跟巴维尔胡玩起来,而我,从此就多了一个在背后不厌其烦说我坏话的人。

铺子里越来越难待下去了,所有的宗教书籍我都读了个遍,鉴定家们的讨论和争吵也不再吸引我了,—他们讲的都是老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耶夫了解人间的黑暗,讲起来绘声绘色,还能吸引我。有时候,我想,那个孤单、爱报复的先知爱丽舍[  《旧约·列王记下》第二至第九章中描写的一位行走江湖惩恶扬善的先知。]就是这样行走四方的吧。

但是,每次我跟这个老头儿坦率地谈起人们的事情、我自己的想法,他总是善意地听我讲完,然后把我讲的告诉我的掌柜,掌柜知道后要么难堪地笑话我,要么就气得破口大骂。

一天,我告诉老头儿,说我有时会把他的话记在本子上,那本子里我已经抄了各种诗歌、各种书里的名言警句;这可把他吓了一跳,他急忙晃到我身边,恐惧地问:

“你干吗要这样?孩子啊,这可不行啊!为了能记住?不行,你把它扔了吧!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你把那些记下的给我,好不?”

他跟我磨蹭了很久,要我把本子交给他或者烧掉,然后就跟掌柜气愤地耳语起来。

我们回家的路上,掌柜严厉地对我说:

“你在抄什么东西吧—这可不允许!听见没?这勾当只有密探才会干。”

我脱口而出:

“那西塔诺夫呢?他也在抄呢。”

“他也抄?那个高个子傻瓜……”

沉默良久,他非同寻常地柔声细气地说:

“这样吧,你把你和西塔诺夫的本子给我看看,我给你五十戈比!只是你要做得不让西塔诺夫发现,要悄悄地……”

也许他相信我会实现他的愿望,也不说多余的话,就迈开短腿跑到我前面去了。

回到家里,我把掌柜的想法跟西塔诺夫说了,他蹙起眉头,说:

“这回你真多嘴了……现在他肯定会教某人来偷你我的本子。把你的本子给我,我来藏起……瞧着吧,他很快会把你赶走的!”

我已对此深信不疑,因此决定,等外婆一回到城里,我就走。外婆整个冬天都住在巴拉罕纳,有人请她去教姑娘们织花边。外公又住回了库纳维诺,我不去找他,他到城里,也从没来看过我。有一次,我们在街上遇到。他穿一身厚重的浣熊皮大衣,缓慢地派头十足地走着,像个神父。我跟他打招呼,他手搭凉棚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问:

“哦,原来是你啊……你在画圣像,好、好啊……嗯,你走吧,走吧!”

他把我从道路上一把推开,就继续这样派头十足地慢慢走了。

我很少见到外婆,她要养活患老年痴呆的外公,在拼命地干活儿,还要照顾两个舅舅的孩子。给她添麻烦最多的是萨沙,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梦想家、书虫。他换了好几家染坊工作,经常炒老板鱿鱼,没工作的时候就靠着外婆过日子,静静地等她给他找到新的去处。靠外婆过日子的还有萨沙的姐姐,她命不好,嫁了个爱喝酒的工匠,把她打出了家门。

每次跟外婆相见,我就更加由衷地赞叹她心地真好,但我也感觉到这种美好的心灵被各种童话蒙住了,无法看见,也无法体会苦难的现实表象,因此她没法理解我的不安和焦虑。

“要忍啊,阿廖沙!”

我跟她讲了一大通生活的不堪、人们的痛苦和忧伤—一切让我愤怒的事,她就这么一句话回答我。

我无法忍耐,要说有时候我表现出这种牲畜、树木、石头才有的美德,那也不过是为了磨炼自己、知道自己的力量余度和在这地上的坚韧程度而已。有时候,半大孩子们,因为愚蠢地逞能,因为羡慕大人们的力量,而去尝试举起,也确实举起了超过他们肌肉和骨骼承受力量的很多重物,炫耀自己能像大人一样,用两普特重的秤砣画十字。

我也在精神上和肉体上直接和间接地干过这些事,只是因为某种机缘巧合,我才没受伤致死和变成终生残疾。因为没有什么能像忍耐、对外界力量的屈服那样可怕的让人残废的了。

如果最终我变成个残废躺进地里,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会骄傲地说,那些善良的人们,在四十多年里,总是想扭曲我的心灵,但他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我越来越频繁地、强烈地想胡闹,想逗大家开心,想让大家笑起来,我还真常常做到。我会一边讲尼日尼集市上买卖人的故事,一边做出他们的各种表情;绘声绘色地表演乡下人和女人们如何买卖圣像,掌柜如何巧妙地哄骗他们,鉴定家们如何吵个不停。

整个作坊都哈哈大笑起来,师傅们常常扔下手里的活计来看我的表演,但每次“演出”结束后,拉里昂诺维奇就对我说:

“你最好晚饭后再表演,免得影响干活儿……”

“演出”一结束,我就感觉轻松多了,就像卸下了一个重担;有那么半小时、一小时我的脑袋里很空很愉快,但过后又像塞满了尖尖的小钉子,它们蠕动着,发着热。

周围好像有种泥浆煮沸了,我感觉自己也在里面慢慢地煮烂了。

我想:

“难道整个生活就这样了吗?而我就跟这些人一样地生活,不去寻找,不去看看更好的生活吗?”

“马克西莫维奇,你生气了?”日哈列夫盯着我问。

西塔诺夫常常这样问:

“你怎么啦?”

我无法回答。

生活执着而粗暴地洗去我心灵上最好的字迹,不怀好意地换上某种不需要的废品,—我愤怒地坚决地抵抗这种强暴,我跟大家在同一条河里游着,但是这河水对我来说冷了点儿,也没法像浮起别人那样轻松地浮起我,—我有时候感觉自己在往某个深渊沉下去。

大家对我越来越好,不像对巴维尔那样呵斥我,不随意使唤我,用父称叫我,以表示对我的尊敬。这很好,但是,看到人们狂饮伏特加,醉醺醺的令人讨厌的样子,以及跟女人的病态关系,我内心就很难受,虽然我明白,女人跟伏特加是这生活里仅有的消遣。

我常常忧郁地想起那个聪明、大胆的纳塔莉娅·科兹洛夫斯卡娅,连她都说女人是一种消遣。

但是,那我的外婆呢?还有那位“玛尔戈王后”呢?

我会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感觉回忆起女王,—她是那么与众不同,我像是在梦中见过她。

我开始非常频繁地想女人,而且已经在解决这个问题:下个节日,我是不是也到大家都去的那个地方呢?这不是生理欲望,—我是个健康有洁癖的人,但有时候,我会疯狂地想拥抱一个温柔的、聪明的人,像对母亲那样,坦率地无休无止地讲我内心的惶恐。

我很羡慕巴维尔,他每晚都跟我讲他跟对面那户人家女佣的罗曼史。

“是这么回事,老弟,一个月前,我朝她扔雪球,不喜欢她,现在却坐在长凳子上依偎着她—再没有比她更值得珍惜的了!”

“你们谈些什么?”

“当然是什么都谈啊。她跟我讲她的身世,我也讲我的身世。嗯,还亲嘴了……只是她—是个正派人……她啊,老弟,真是太好了!……哦,你抽烟像个老兵油子!”

我烟抽得不少,烟草能让人醉,能让躁动的思想和恐惧的感觉麻木。至于伏特加,幸好我不喝,它那味道和气味让我讨厌,巴维尔喜欢喝,喝醉了就伤心地哭起来:

“我想回家,想回家!让我回家吧……”

我记得他是个孤儿,他父母老早就死了,兄弟、姊妹都没有,八岁起就寄养在别人家里。

怀着这种令人恐惧的不满足的心情,以及春天那日益强烈的召唤,我决定回到船上去,等船一到阿斯特拉罕,就去波斯。

记不得为什么决定去波斯,也许,只是因为我非常喜欢尼日尼集市上的那些波斯商人:他们跟石像一样盘腿坐着,在阳光中展示着自己染了色的大胡子,淡定地抽着水烟,他们的眼睛都很大,黑黑的,见多识广的样子。

也许,我还真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复活节这一周里,一部分师傅回家了,回到自己的村子去了,留下来的也是一天到晚醉醺醺的。阳光灿烂的一天,我沿着奥卡河边的旷野散步,遇见了我的旧主人,外婆的外甥。

他穿着一件薄薄的灰大衣,双手插在裤兜里,牙齿间咬着一支香烟,帽子戴在后脑勺上;他那愉快的脸友好地对我微笑着,他有一种自由快活的人才有的讨人喜欢的外表。旷野里除了我们两人,就没其他人了。

“啊,彼什科夫,恭喜基督复活[  俄国东正教徒在复活节相见时这样互致节日祝福,并行亲吻礼。后来不限于教徒,任何人都可以行此礼。]!”

我们互吻三次,他问我日子过得怎么样,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作坊、城市和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厌倦了,我决定去波斯。

“拉倒吧,”他严肃地说,“那是什么地方,见鬼,波斯吗?这个,老弟,我知道,我在你这样的年龄,也是想走遍那些个鬼地方!……”

我喜欢他这种开口闭口就见鬼的豪放做派,他身上有种很好的、春天的味道,整个人都是自由洒脱的样子。

“抽烟吗?”他问道,向我伸出一个装着粗大烟卷的银烟盒。

这下可把我给彻底征服了!

“嗯,彼什科夫,还到我这里来吧!”他建议道,“老弟,今年我在集市里承包了四万多的工程,你明白吗?我安排你到集市上去,你就相当于我的监工,负责接收各种材料,监督一切,以便都能准时到位,不要让工人偷东西,可以吗?薪水一个月五卢布,外加每天五戈比午饭钱!我们家女人不会接触你,你早出晚归,跟她们不相干!不过你千万别跟她们说我们路上碰见过,复活节后第一个星期天,你来就是了—那就这样了!”

我们像朋友一样分了手。分别的时候,他握了我的手,甚至走出去老远,还在礼貌地向我挥着帽子。

我告诉了作坊里的人,说我要走,起初,大部分人都表露出让我得意的依依不舍之情,巴维尔尤其激动。

“你再好好想想,”他责备地说道,“跟我们一起习惯了,你怎么能够跟各种乡巴佬过日子?那些木匠、油漆工……哎呀,你真是!这叫作—教堂执事不做,要去做圣堂义工……”

日哈列夫埋怨道:

“鱼往深处游,帅气小伙子却要越过越惨……”

作坊为我举办的告别仪式也是悲伤而乏味的。

“当然,这样那样都该去尝试一下,”日哈列夫说,他脸膛因为喝醉了有些发黄,“但最好是一下子牢牢抓住一个什么就干下去……”

“然后做一辈子。”拉里昂诺维奇轻声补充道。

但我觉得他们这么说很勉强,或者是一种责任,—我跟他们连在一起的那条绳子,不知怎么的,就一下子霉穿了,断了。

喝醉了的戈戈列夫在高板**翻来翻去,沙哑着嗓子说道:

“只要我想,你们全都给我关牢里去!我—知道秘密!这里谁信上帝?呵呵……”

像往常一样,靠墙放着没有脸的还没画完的圣像,天花板上贴着玻璃球。大家早就不在灯下干活儿了,玻璃球没用了,上面蒙上了一层煤烟和灰尘。周遭的一切印象都如此深刻,以至于一闭上眼睛,我就能在黑暗中看见整个地下室: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颜料罐、成捆的带笔插的毛笔、圣像、屋角的脏水桶及其上方消防兵头盔似的铜质洗脸池、从高板**垂下的戈戈列夫的赤脚,发青,就像淹死鬼的脚。

我想尽快离开,可是在俄国,人们总是喜欢拖延忧伤的时刻,告别的时候,就像在做安魂弥撒似的。

日哈列夫眉头一撩,对我说:

“这本《恶魔》我没法还你,你要愿意的话,给你二十戈比算书钱,好不?”

这书是我的私有财产,是消防队那个老头儿队长送给我的,我不愿意把莱蒙托夫的作品送人。我有点不爽,拒绝了他的钱,日哈列夫淡定地把钱塞到钱包里,毫不动摇地说:

“随便你,这书我是不会还你了,带这书很容易出事,会给你招罪的……”

“可是店里也有卖啊,我见过!”

结果,莱蒙托夫的书还是没还给我。

我上楼去跟老板娘告别,在门廊碰见她的侄女,她问:

“听说你要走?”

“嗯。”

“你要是不走,我也会把你赶走的!”她话虽说得不是很客气,但非常诚恳。

醉醺醺的老板娘开口了:

“再见,上帝保佑你!你这孩子不乖,太不听话!我虽没亲眼看到你的坏处,但大家都说你不是个好孩子!”

她忽然哭起来,含着泪说:

“要是那个死人还活着,我那个可爱的丈夫,我的心肝还活着,他一定会找你的碴,会打你的后脑勺,但是会留着你,不会赶你走!现在真是完全不同了,一丁点儿不合适,就叫人滚蛋!哎哟,孩子,你要去哪里啊,去投靠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