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死城里,在这些空****的建筑里,我当了整整三个夏天的“监工”,看着工人们秋天拆掉那些笨拙的石砌的店铺,春天又把它们建起来。
主人非常担心我辜负了他给我的五卢布的月工资。如果店铺换地板,我就得从相等面积的地板下掏出一俄尺深的泥土。找流浪汉来干这活儿需要支付一卢布,我却什么也得不到。但我在干这活儿时,就没时间盯住那些木匠了,他们下掉门锁、把手,偷各种小件。
工人、包工头都想尽办法骗我,想尽招数偷东西,几乎是公开地、就像在履行一项枯燥乏味的职责似的,而我当场抓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觉得奇怪:
“你太敬业了,把那五卢布当二十卢布在挣,真是好笑!”
我跟主人说,我干活儿给他省下了一卢布,但是损失却常常在十倍以上。他对我眨眨眼睛,说:
“算了吧,别装了!”
我明白,他是在怀疑我参与了偷盗,这让我对他产生了反感,但并不生气,这已经约定俗成:大家都在偷,就连主人也喜欢拿别人的东西。
集市散市后,主人巡视自己承包装修的那些店铺,看到那些被遗忘的茶炊、餐具、地毯、剪刀,有时还有箱子或者货品之类,就喜笑颜开地说:
“拟一份物品清单,都搬到库房去!”
然后他又从库房把东西搬到自己家里去,我改了好几次物品清单。
我不喜欢有什么东西,什么都不想要,连书籍都觉得是拖累。除了贝朗瑞的一个小册子和海涅的诗集,我什么都没有。我想得到一本普希金的书,但是城里唯一一家旧书店里的那个古怪老头儿却坐地起价,要价太高。家具、各种地毯、各种镜子及所有堆满主人家的东西我都不喜欢,这些笨拙的重物和油漆的刺鼻气味令人不爽。主人们的所有房间我都不喜欢,感觉像一些大箱子,堆满了不需要的东西、多余的东西。令人不舒服的是,主人不断从库房里拖出来别人家的东西,老往自家里添置一些多余的东西。“玛尔戈王后”的房子也很挤,但是很漂亮。
我觉得生活是杂乱无章的、荒唐的,有许多事明摆着是愚蠢的。比如我们装修铺面,春汛一来,就淹了,地板翘起来,外面的门也歪了;水一退,柱子都腐烂了。十年里,年复一年,集市被水淹,毁坏了房屋和路面。这样的大水年年都让人们损失巨大,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大水是不会自行消除的。
每年春天,浮冰就会划伤驳船和几十条小轮船,人们一边叹着气,一边造新的轮船,然后,浮冰又把它们打烂。老挤在同一个地方反复捣鼓真是荒唐至极!
我去问奥西普这是为什么,他先是一惊,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你这鹭鸶,真会抓啊!这关你什么事啊?你想干吗,啊?”
但他说话马上严肃起来,那双没有老花的亮晶晶的淡蓝色眼睛里还是带着那么一丝嘲弄:
“这点你看得很实际!就算这个跟你没什么关系,但也许还是有好处的!你会再看出些什么的……”
然后他就枯燥无味地讲起来,其间加了不少俏皮话、出人意料的比喻和各种打趣:
“比如,人们常常抱怨:地少了,伏尔加河一到春天就冲刷河岸,带走泥土,在河床里铺成浅滩;另外一些人则抱怨:伏尔加河浅了!春天的大水加上夏天的雨水冲出了壕沟,—泥土照样冲到河里去了!”
他话里没有怨也没有恨,好像是在享受自己参透人生怨恨的知识似的,虽然他的话跟我的想法一致,我还是不喜欢听这些话。
“还得想想那个—火灾……”
我想起来,似乎伏尔加河对岸几乎每个夏天都要起火。每年的七月,天空就弥漫着长长的浑浊的黄色烟柱,深红的太阳暗淡下来,像害了眼病的眼睛看着大地。
“森林嘛,没什么意思,”奥西普说道,“那都是贵族老爷的地产,官家的地产,庄稼汉没有森林。城市烧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富人住在城里,不值得同情!但是村镇、村庄烧掉了就不好了,—一个夏天会烧掉多少村庄啊!可能不止一百个吧,那才是损失呢!”
他轻声笑起来:
“有地产,没本事!所以照你我看来,人们不是在为自己、为土地劳作,而是在为水与火劳作了!”
“你笑什么?”
“怎么啦?泪水没法灭火,但是让洪水变得更大倒是会的。”
我知道,这位仪表堂堂的老头儿是我见过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那他爱什么,又恨什么呢?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他则继续火上浇油:
“你瞧瞧,有几个人会惜力,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啊?你主人是怎么折腾你的?伏特加就是一切吗?算不清楚的,这个连各种大学者都没法搞清楚……木房子烧掉了—可以再修一个,可是一个庄稼汉白白不在了,那是没法挽回的!比如阿尔达里昂,比如格里沙,瞧啊,一个庄稼汉是如何忽然烧掉的吧!他虽说有点傻里傻气,但还算是个很实在的庄稼汉,就是那个格里沙!他像一捆干草似的冒着烟,女人们就像蛆虫爬向森林里的一具死尸似的,向他围过去。”
我带着好奇,并不生气地问他:
“你干吗把我的想法告诉主人?”
他淡定而温和地解释道:
“要让他知道你的一些有害的思想!让他教教你。除了主人,谁能教你?我说给他听没有恶意,而是出自我对你的怜悯。你这小伙子不笨,但是妖怪会把你脑袋搅浑。你偷东西,我不会说,你去惹女孩子,我也不会说,去醉酒,我也不会说!但是你那些放肆的奇怪想法我就得常常告诉主人,这个你得明白……”
“那以后我不跟你说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指甲抠去手掌上的松脂,亲切地看了我一眼,说:
“胡说,你会不跟我说话吗?你还能跟谁说话?没人了……”
我忽然觉得这个整洁得一丝不苟的奥西普很像那个对世事都漠不关心的司炉雅科夫。
有时候他像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有时像马车夫彼得,有时他身上有某种跟我外公的共同点,他多少都跟我见过的老头儿有点像,都是相当有趣的老头儿。但我觉得没法跟他们一起生活—压抑而且令人厌恶。他们像是在腐蚀着人的灵魂,那聪明的话语像棕红色的铁锈遮盖了内心。奥西普是好人吗?不是。是恶人吗?也不是。他很聪明,这点我清楚。这种聪明的灵活多变让我很吃惊,同时也让我死了心,最终我还是觉得他总在跟我作对。
我心里涌动着一些阴暗的想法:
“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尽管有那么亲切温柔的话语和微笑;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与众不同的。似乎没有谁会跟牢不可破的爱有关联。只有外婆一个人热爱生活,爱着一切,除外婆外还有了不起的‘玛尔戈王后’。”
有时候这些以及相似的想法浓稠得像乌云一般,生活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那能换种方式生活吗?能去哪里呢?找不到人说话,除了奥西普。于是我就跟他谈得越来越多。
他兴趣盎然地听着我那热情洋溢的胡扯,再三问我想怎样,然后平静地说:
“执着的啄木鸟并不可怕,没有谁会怕它!我真心劝你:去修道院吧,长到一定年龄,你就会通过很好的交谈来宽慰那些善男信女,你自己也会平静下来,做修道士是有收入的啊!真心劝你。人情世故看来你还不大会,是吧……”
我不想去修道院,但我觉得自己迷路了,在一个魔法圈里莫名其妙地打转。真是郁闷,生活就像那秋天的森林—蘑菇掉完了,空****的森林里无事可做,仿佛看透了这个森林似的。
我不喝酒,也不和姑娘们胡来,—代替这两种麻醉心灵方式的是读书。可是,我越读得多,就越难像人们那样空虚无聊地活着。
我刚满十五岁,但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是成年人。各种经历、读过的各种书,想起这些心里就不安,内心就膨胀起来了,仿佛体重增加了。观望自己内心,我找到一件存放印象的地方,就像一个黑暗狭窄的储藏室,堆满了各种物品。我没有力量也没有本事来探究、整理这些东西。
这些厚重的东西,尽管体积大,但并不牢靠,老在晃动,让我也摇摆不定,就像一个没固定好的容器里的水一样。
我非常厌恶不幸、病痛和抱怨。当我看到残酷的景象—鲜血、斗殴,甚至对人的言语捉弄,—这些都让我本能地厌恶。这种厌恶会很快转变成一种冷酷的疯狂,我自己也打过架,就像野兽那样,事后我又羞愧到心痛。
有时候,特别想痛揍那个浑蛋,我也就冒冒失失地跑去打架,现在想起来这些因为脆弱而导致的绝望的爆发,还是既惭愧又悲伤。
在我的内心里有两个自我:一个是知道了太多的卑鄙肮脏,因而有些怯懦,被平日里可怕的事情弄得垂头丧气,开始对人、对生活缺乏信任,多疑、脆弱地抱怨所有人以及自己。这个人幻想离群索居,独自与书相伴的静谧生活,幻想着修道院、森林看守小屋、铁道巡道工的小亭子、波斯和城市郊外某个地方更夫的职责。人越少,就离人间越远……
另一个自我,受了诚实而睿智的书籍圣灵的洗礼,观察到平日可怕事情那种克敌制胜的能量,这种力量可以轻松摘下他的脑袋,用一只脏兮兮的脚踩碎他的心,于是他紧张地准备防御,咬牙切齿,紧握拳头,随时准备面对各种争论和战斗。这个人像一个法国小说里的英雄,三言两语就拔剑相向,准备战斗。
那段时间,我有个恶毒的敌人,这是小波克罗夫街一家妓院的门卫。有天早上,我去集市,路上认识了他。当时他在妓院门口正从出租马车上拖下一个不省人事的醉酒女子,他抓住她的双腿,长袜子缩成一团,腰部以下都露了出来,他无耻地拽她,唤喝着笑着往她身上吐唾沫,而她磕磕碰碰地下了马车,已经瘫软,闭着眼,张着嘴,两条软绵绵的像是脱臼的胳膊耷拉在脑后,背部、后脑勺和发青的脸碰到马车座、脚踏板,最后倒在路面,脑袋重重地磕在石头上。
马车夫给了马一鞭子,就走了。门卫拽着女子的两条腿,倒退着像拖死人似的把她往人行道上拖。我气疯了,跑了过去,也算我走运,跑的过程中,不知是我有意还是无意,不慎把一个一俄丈长的水平尺掉在地上了,这让我和那门卫避免了大麻烦。我扑上去,把门卫打倒在地,跳到台阶上,猛拉门铃,跑出来几个气势汹汹的人,我什么也不解释,捡起水平尺就走了。
我在下坡的地方追上了马车,马车夫从车座上往下看着我,夸道:
“揍得好!”
我生气地问他,干吗要让那门卫捉弄那女子,他淡淡地不屑一顾地说:
“我嘛,管不了!把她架上车的时候,老爷给了我钱,谁打谁,不关我的事!”
“他要是把她打死了呢?”
“哦,这个,快打死了吧。”马车夫说着,就好像他有多次试图打死醉酒女子的经验似的。
从那天起,我几乎每天早上都能看见这个门卫。我从街上走过的时候,他不是在扫大街就是坐在台阶上,就像在等着我似的。我一走近他,他就站起来,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警告我:
“哼,看我不打断你的骨头!”
他年纪约莫四十开外,小个子,罗圈腿,肚子胀得像孕妇似的,他冷笑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令人非常吃惊的是他眼睛是那么慈祥、快乐。打架他不在行,而且他的手比我短,—交手两三回后,他就服输了,背靠在大门上,惊讶地说:
“嗯,你等着,好汉!……”
这样的打架让人腻烦,于是,有天我对他说:
“喂,蠢货,你别扭住我不放,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要打我呢?”他责备道。
我也问他为什么要如此恶劣地虐待那个女子。
“你干吗?你可怜她?”
“那是,当然可怜她。”
他不吭声,擦了擦嘴唇,问:
“你可怜猫吗?”
“嗯,也可怜猫……”
然后他对我说:
“你这蠢货、骗子!你等着,我要给你颜色看看……”
我不能不走这条街—这是最近的一条路。我就起得早些,免得又碰上这个人,但过了几天还是碰上他了—他坐在台阶上,正抚摸着一只躺在他膝上的烟色的猫。我走到离他约三步远的距离,他跳起来,抓住猫的双腿,把它的头对着一个柱子摔过去,一股暖暖的东西溅到我身上。他摔完,把猫扔到我脚边,然后站在篱笆门前,问:
“怎么样?”
这还能怎么办!我们两个像公狗似的满院子追打起来。后来,我坐在斜坡的野草地上,由于无法言表的悲伤而气得发狂,我咬紧嘴唇,才不至于号叫起来,呐喊起来。每当想起这个,我总是会厌恶得发抖,真是奇怪—我竟然没疯,没有杀人。
我干吗要说这种龌龊事?是为了你们慈悲的先生们知道这种事还没过去,没过去!你们喜欢那种杜撰的恐怖故事,喜欢说得漂亮的、奇幻的让你们觉得特别刺激的恐惧。而我,却知道日常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可怕的、令人震惊的事情,用这些故事来激起你们的不快,是我无法剥夺的权利,为的是让你们记住该怎样生活以及靠什么生活。
我们都过着一种龌龊猥琐的生活,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深深爱着人们,不想任何人受苦,但是我们不要感伤,不能把严酷的真相掩盖在五花八门的美丽谎言之中。要面对生活,面对生活啊!应当让我们心里和大脑里一切美好的、人性的东西都融进生活里。
特别让我头痛的是人们对妇女的态度。读了很多小说之后,我把女人看成生活中最美好最有意义的。让我坚信这点的是我的外婆,她的那些关于圣母、关于慧女瓦西莉莎的故事,还有不幸的洗衣女纳塔莉娅,以及成百上千的我亲眼所见的女人们、生命母亲们的眼神和微笑,她们用这些眼神和微笑装点着这缺少欢乐、缺少爱的人生。
屠格涅夫的书颂扬属于女性的荣耀,我用我知道的所有关于女性的美好的东西美化我记忆里的“女王”形象—海涅和屠格涅夫对此做出了特别多的宝贵贡献。
傍晚从集市上回来,我站在山上,靠在城墙上,看着伏尔加河对岸正在落下的太阳,天空中流动的火红的河流,大地上可爱的河流在渐渐暗红、渐渐变青。有时候,在这样的时刻,整个大地感觉就像一个巨大的囚犯船,它就像一头猪,一艘看不见的轮船懒洋洋地拖着它驶向某地。
但我想得较多的还是大地的广阔、那些我从书本上知道的城市、那些住着不同人种的异国他乡。外国作家书里描写的生活比我周围那缓慢、单调的沸腾生活要更清爽、更可爱、更休闲。这让我的不安平静下来,唤起了我对另一种生活近乎痴迷的向往。
总是有种感觉,我会遇到一个纯朴、睿智的人,他会带我走上一个明媚的宽阔大道。
有天,我正坐在城墙下的长凳子上,我旁边出现了雅科夫舅舅,我没察觉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也没一下子认出他。虽说几年来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但很少见面,偶尔碰到也就寒暄几句。
“嗨,抽条了,你长这么高了。”他推了我一下,开玩笑似的说道,于是我们就像老早就认识但是却生疏了的人一样交谈起来。
从外婆口中,我知道雅科夫舅舅这几年彻底破产了,家当全卖了、挥霍完了。他当过一个流放中转站的看守助理,但结局很糟:看守病了,雅科夫舅舅却在自己公寓里招待犯人打牙祭。这事传开了,他被解职并被告上法庭,被诉擅自夜间放囚犯进城“寻开心”。犯人一个也没跑,但有一个正在拼命掐助祭(教堂执事)脖子的时候被当场抓住。这案子侦查了很久,但还是没过堂,—犯人和看守都帮他开脱,结果把善良的舅舅救了下来。不过现在他没工作,靠儿子生活,他儿子在当时著名的卢卡维什尼科夫唱诗班唱歌。说到儿子,他的讲述很奇怪:
“他在我家里严肃起来了,架子也大了!他是个独唱歌手,只要你没及时摆上茶炊,或者没来得及把衣服洗干净,—他就要冒火!是个一丝不苟的小伙子,爱干净……”
舅舅本人倒是老多了,一身都脏兮兮的,头发脱落,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他那快乐的鬈发脱落得很厉害,两只耳朵凸起,在眼白上、在剃过的精制山羊皮似的脸颊上有密密麻麻的红色细纹。他开着玩笑,但好像他嘴里有个什么东西碍着舌头,尽管他牙齿是整齐的。
我很高兴能跟一个见多识广、善于在生活中找乐子的人交谈。我清楚地记得他那些可笑的、活泼的歌曲,记忆里响起外公对他的评价:
“唱歌上他是大卫王,做事上他是毒辣的押沙龙[ 大卫王的儿子,曾经刺死哥哥暗嫩,进而起兵篡夺父亲的王位,后兵败而死。见《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十三至十八章。]!”
林荫道上,一些上流社会人士从我们身边走过:衣着华丽的太太、官员、军官。舅舅穿着磨烂了的秋外套,戴顶皱巴巴的帽子,脚穿棕红色皮靴,缩成一团,好像在为自己的衣装难为情似的。我们进了波恰印斯基山谷[ 下诺夫哥罗德城的茶市旧货市场区。那里有一些廉价小餐馆和旧货摊。]的一家小餐馆,占了个窗户面朝市场的位置。
“还记得您唱的这首歌吗:
一个乞丐晒脚布,
另一个乞丐偷脚布……”
当我说出歌词时,猛地第一次体会到这首歌的嘲讽意味,觉得这快乐的舅舅又凶又聪明。
他倒了杯伏特加,若有所思地说:
“我活到这把年纪,出了些洋相,但—还不够!这歌不是我写的,是一位神学校的教员编的,他死啦,叫什么来着?我忘了。我们曾经交情不错,他是个单身汉,成了酒鬼,死了,冻死的。我记忆里多少人成了酒鬼啊,数都数不过来!你不喝酒吧?别喝酒,切记。常去看外公吗?郁闷的老头儿,好像快疯了。”
喝了杯酒,他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身体也直起来,变年轻了,说话更兴奋了。
我问起那桩犯人的事情。
“你听说了?”他往四周看了看,问道,然后压低声音说,“怎么啦,你是说犯人?我不是他们的审判官。我看他们也是普通人,就说:兄弟们,我们都和睦点儿,日子过得开心点儿。有这么一首歌:
命运不能妨碍快乐!
就让它来弯下我们的腰吧,
我们还是会欢笑着过日子,
只有傻瓜才不这样生活!……”
他笑着望望窗外那已经暗下去的山谷,谷底遍布着各种做买卖的小摊,捋着胡子继续说:
“他们当然很高兴,坐牢真是无聊。嗯,我们一检查完,他们就来我这里,伏特加、下酒菜,有时是我请,有时是他们请,然后大家就摇起来了,弹唱起俄国母亲啊!我喜欢唱歌跳舞,他们中间有优秀的歌手和舞者,令人吃惊!有的人戴着镣铐,没法跳舞,我就许可取下镣铐,这是真的。他们其实自己也会取下镣铐,不用铁匠,真是能干,令人吃惊!至于说我放他们进城去抢东西,纯粹胡说,这个到最后结案都没看到证据……”
他沉默了一会儿,望望窗外,望望山谷,旧货摊主们正忙着收摊,铁门闩发出沉闷的声音,锈了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声音,不知什么板子掉了下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然后,他朝我快乐地眨了下眼睛,小声说:
“说实话,还真有个人每天晚上都出去,不过他没戴镣铐,只是本地下诺夫哥罗德的一个小偷,他在离此地不远的佩乔尔村有个情人。至于跟助祭的事情那是个误会:把助祭当成生意人了。那是个冬夜,刮暴风雪,人人都裹着皮大衣,匆忙中谁能搞得清,谁是生意人,谁是助祭?”
我觉得好笑,他也笑起来:
“天啊,真是见鬼……”
舅舅忽然一下子莫名冒起火来,一把推开菜盘,厌恶地皱起脸,点上香烟,低声嘟囔着:
“大家你偷我我偷你,然后又你捉我我捉你,关到监狱里,送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呸,他们跟我有什么的关系……我有自己的灵魂!”
我眼前出现了那个毛茸茸的司炉,他也经常说“呸”。他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么呢?”舅舅柔声问道。
“您同情那些犯人吗?”
“他们这些小伙子,一见面就叫人同情,真是令人吃惊!有时看着他们,我在想:我虽然在管着他们,但给他们当鞋底都不配!他们真是太聪明,脑瓜子太灵了……”
酒和回忆再次令他兴奋起来,胳膊肘撑在窗台上,挥动着夹着烟头的黄手,眉飞色舞地说起来:
“有个独眼龙,是个雕刻匠和钟表匠,因为造假币被判了刑,跑了,你听听他怎么说的!简直火了!就像一个独唱歌手在唱歌:‘你们解释一下,为什么官家可以印钱,我就不能?你们给解释下!’谁也没法给他解释这个。没人能解释,我也不行,我还是他们的上司呢!另一个,是莫斯科著名的江洋大盗,文文静静的,衣着考究,有洁癖,说话也客气:‘人们干活儿干得晕头转向,我可不愿意。我有体会,干着,干着,你就累成了傻瓜,一戈比拿去喝酒,打牌再输两戈比,五戈比去找个娘们儿亲热亲热,然后又成了饿肚子的穷光蛋。不,这个游戏我可不玩……’”
雅科夫舅舅伏在桌子上继续讲,酒劲一上来,脸色红到了脑门上,兴奋得两个小耳朵直抖:
“他们啊,老弟,都不是傻瓜,他们判断得很准。让这样的麻烦事见鬼去吧。比如:我是怎么过日子的?想起来都害臊—都是些偷偷摸摸的琐碎事,痛苦是自己的,快乐是偷来的!父亲骂我:‘你敢!’老婆吼我:‘千万别干!’自己常常害怕把两卢布折腾没了,就这样过了一辈子,年纪大了,就给自己的儿子当用人。有什么好隐瞒的?老弟,我老老实实地当仆人,他就像贵族老爷那样训斥我。他叫我父亲,我听上去像是叫仆人!至于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个,为这个忙活,给我儿子当仆人吗?就算没这档子事,那为什么活着,我得到过多少满足呢?”
我漫不经心地听他说着话,不想回答,但还是说了:
“我也不知道我该怎样生活……”
他笑了笑:
“这个……谁知道呢?还没见过知道这事儿的人!人们都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然后又委屈而气愤地说:
“从前,我那个地方,有个人犯强奸罪,这是个从奥勒尔来的贵族,最优秀的舞蹈家,常常引得大家发笑,唱过一首关于万卡的歌:
万卡走过墓地—
这事太简单
哎,万卡,
离墓地远些吧!……
“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这就是—真相!不论你如何转,你都转不出这墓地。那么,对我来说都一回事:做犯人还是看守犯人……”
他说累了,把伏特加酒一饮而尽,像鸟儿那样,用一只眼望着空酒瓶,默默地抽着香烟,从胡子里吐出烟来。
“不管你如何拼搏,不管你指望什么,棺材和墓地是任何人都绕不过去的。”石匠彼得常常这样说,完全不像雅科夫舅舅。这样的或类似这样的俗话我已经不知听过多少!
我不想再问舅舅什么了,跟他在一起很郁闷,也让人心生同情。我总是回忆起那些活泼的小调和透着淡淡惆怅的由欢乐编织出的吉他声。我忘不了快乐的“小茨冈”,看到雅科夫舅舅那萎靡潦倒的身影,不由得想:“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小茨冈’被十字架压死的事?”
我不想问他这事。
我望着八月里有点潮湿的黑暗山谷,山谷里腾起一阵阵苹果和甜瓜的香味。沿着一条通向城里的小街,路灯亮了起来,周遭的一切都那么通透熟悉。到雷宾斯克和到彼尔姆去的轮船马上就要拉响汽笛了……
“好啦,该走了。”舅舅说。
在小餐馆门口,他握着我的手抖了几下,玩笑似的说:
“不要忧郁,你好像有点忧郁,是吧?快呸掉它!你还年轻啊。主要是你得记住:‘命运不能妨碍快乐!’好啦,再见,我要去赶圣母升天节的祷告!”
快乐的舅舅走了,留下一些让我更加云里雾里的话。
我起身往城里走,来到野外。这是个月圆之夜,厚重的云朵在天上游动,黑色的阴影盖住了我的影子。沿着旷野绕过城市,就来到伏尔加河边,来到河畔“斜坡”上,我躺在满是尘土的草上,久久地望着河对岸那片草地,望着那片一动不动的土地。云影拖弋着慢慢渡过伏尔加河,移到一片草地上,好像在水里洗了洗,变得明亮一些了。周围的一切都已沉睡,万籁俱寂,一切都好像是勉强地迫不得已地在变化,而不是因为热爱生活、热爱变化。
真想索性给整个大地和自己踹上一脚,让一切连同我自己都高兴地旋转起来,像相爱的人们那样曼舞起来,沉浸在开创出来的充满勃勃生机和诚信的美好生活中……
我想:
“我该改变一下自己了,要不然,准会完蛋……”
阴郁的秋天,在这里你不仅见不到太阳,而且也感受不到太阳,在渐渐忘记它的日子里,我常常在林子里瞎逛,偏离了道路,走到完全没有路的地方,找路找得筋疲力尽,仍咬紧牙关,在密林里直走,沿着腐烂的枯树枝、沼泽地里摇摆不定的草墩子—最后总能走到正道上!
于是,我就决定这样干。
这年的秋天,我去了喀山,暗自思忖,那里也许能够上学读书[ 此时正值1884年夏末或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