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碗时,他一抬头,发现天又快黑透了。
厨房窗外,昏黄的路灯下簌簌落着轻雪,老警察的世界寂寂无声。
他攥着洗碗布,看窗外的萧索夜幕,静静发呆。
想起徐丽来给自己送药,看着她一头的白发,自己心里就愈发的愧疚。
儿子出生那天,他也曾目睹这样的深冬夜色。
那时他不觉得冬夜枯寒萧败,全然陶醉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之中,感受着人生的欣欣向荣,襁褓中熟睡的婴儿仿佛带着一身柔柔的光辉,将他和妻子的人生同时照亮。
那时,他觉得儿子是一盏小小的烛火,每一次啼哭和咯咯欢笑,都是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充满无限生命力。
回忆斑驳陈旧,于心底深处卷起尘沙,一簇鲜活蓬勃的小小烛火,隐入回忆的尘烟,陈文明的人生就此坠入一片旷日持久的昏暗。
“儿子.......如果你还活着,得比爸高一头了吧?”陈文明一手拿着洗了一半的大瓷碗,另一只手里仍攥着洗碗布,讷讷地小声嘟囔。
他的脑海中,只留下儿子四岁以前的音容,能形成图像记忆的画面在陈铮四岁那年夏天傍晚,戛然而止。
陈文明二十多年的噩梦,也在那个夏夜拉开了帷幕。
那天妻子徐丽要值夜班,叮嘱陈文明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后好好照顾。可是刚吃完晚饭局里就来了案子,陈文明情急之下将儿子反锁在了家中。本想着一个小时处理完就回来,没想到竟然一直忙到了深夜。当他匆忙回到家的时候傻眼了,陈铮根本就不在家中。
陈文明四处寻找的同时,给值夜班的妻子徐丽打电话说明情况,徐丽骂骂咧咧回家一起寻找。通过监控发现,儿子陈铮一个人顺着马路走着,最终拐进了一个胡同里,永远地从监控画面消失了,也从陈文明和徐丽夫妻俩的世界消失了。
后来夫妻俩虽然也报警了,但是警方也一无所获,只是怀疑和近期几起儿童拐卖案有关,做了并案处理。失孤的徐丽终日以泪洗面,她痛恨丈夫陈文明弄丢了儿子,不久之后和陈文明离了婚,选择搬回了娘家。
二十年来,陈文明自责之余,也无数次在心里偷偷揣摩儿子少年时的神采飞扬,青年时的健壮俊朗,假如儿子还活着。
可惜,无论脑海中描摹出的朦胧虚影多生动,他永远看不清儿子长大之后的容貌细节。
天长地久的思念,是一场没有归期的徒刑,来煎人寿。
“啪嗒”水龙头落下一滴水,打破满室寂静。
陈文明抬起手背,擦掉蓄在眼尾的泪水,低头默默洗碗。
有一点年岁的人独居,房子再小也难免觉得空旷。他不敢让自己沉溺于回忆,从厨房回到卧室,干脆翻出手机给韩涛打电话。
“涛子,明天任务咋安排的?我想出去踅摸一下红丝巾的线索……”陈文明以为,抵御孤独的良药唯有工作,窝在家里总是控制不住脑子,想以前的事。
“你少来给我添乱!消停儿在家病休!”未曾想,他的话没说完被韩涛打断了,“不说了,我刚堵着刘万才的邻居,挂了。”
电话中传来忙音,陈文明把手机放在枕头边,默默坐在床沿,一声叹息。
他心里说不出的憋屈,但是不能怨韩涛。
陈文明知道蹲守到关键人证往往需要消耗大量精力,很多普通百姓不愿牵扯进命案里,躲着警察询问是常有的事。
刘万才是“红丝巾连环案”的第二位死者,韩涛在案发当晚把他楼上楼下和对门的邻居询问个遍,唯独住他隔壁的老嫂子不肯开门。
公民有配合刑侦警察办案的义务,但人家也有自己的想法,拒绝配合走访调查,情节不恶劣的话,警察还真没啥硬辙。
韩涛向住户们了解到,刘万才为人古怪性格暴躁,稍有不对心思便对邻居们破口大骂。久而久之,大家都离他远远的,见到他绕着走。
通过细致走访,韩涛基本掌握了刘万才遇害前的生活状态。
前年秋天,刘万才死了老婆,唯一的女儿自打在南方落户很多年没回来过,差不多是音信全无的状态。
韩涛听楼上的大爷说,刘万才是个酒蒙子,早年间喝了酒必打老婆孩子,而且是下死手打。后来他女儿离家再不肯回来,也算逃出家暴的魔窟了。死了老婆之后,那老不修性子更加阴沉了,也没人搭理他,便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第二名死者的社会关系调查,线索到这里几乎断了。韩涛不甘心,所以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住刘万才隔壁的老嫂子身上。
“配合刑侦工作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不进屋,就在门口问你几句话,你不要有心理负担。”韩涛用一只脚卡住门,不让老嫂子关门,“大嫂,一月十二号夜里,你听到隔壁有啥不寻常的动静没?”
中年妇女用手虚推着门,十分不情愿地回答:“我睡觉早,咋可能听见他家的动静,再说了,隔着墙能听见个啥。”
“大嫂,对警察知情不报可不算小事。”韩涛差点被这老嫂子气乐了,他拿出全部的耐心好言相劝,“这栋老楼的墙基本不隔音,我在楼下挨着那两家试过了,用正常音量说话,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中年妇女面露窘色,小声嗫嚅道:“反正我啥都没听见,警察也不能生拉硬拽拖人蹚命案的浑水吧……”
韩涛重重叹气,又问:“那十三号早晨你听到啥响动没?比如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那个老酒蒙子谁会找他呀。”中年妇女先是鄙夷,然后一拍脑门,“啊!我想起来了!那天早上天都没亮呢,他那屋就嗡嗡地有说话声,应该是他在接电话,因为他的手机铃声是二人转,特别吵,我被吵醒之后再也没睡着。后来他打完电话就出门了,我听见他家那门关的哐当一声,气得我还小声骂了好半天呢。”
“行,感谢你配合我的工作。”韩涛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如果还能想起什么线索请随时打电话告诉我。”
“没了没了,我真想不起别的事了。”那女人没接名片,说话间急着关门,韩涛只好收回卡着门的脚。
他没急着离开,转身站到刘万才家门口,静静看着紧闭的破旧铁门。
老嫂子提供这条线索,多少有些鸡肋。按照案件侦查流程,走访之后是深入调查死者社会关系,自然要调查其遇害之前的通话记录。所以,一月十三日早上这通电话,她不说,警方也会查到。
韩涛对刘万才遇害前这通电话,不抱太大希望。凶手既然敢挑衅警方,不可能是没长脑子的蠢货,留下行凶前与被害人通话这样的纰漏。
每一次展开案件侦查,都像走进一处新的迷宫,而走迷宫很累。
韩涛回到家时,妻子蒋欣已经睡下了,儿子韩骏在客厅餐桌上写作业。他知道,儿子不在自己房而是来客厅做作业,是为等他。
“小骏,回你屋写作业吧,客厅凉飕飕的多冻脚啊。”韩涛脱下棉服,直接往沙发上一歪,累得不想动弹。
韩骏十三岁,快赶上他爸高了,这孩子性格随妈,话少,但事事心里有数,从不让韩涛操心。
“我没觉得客厅凉。”韩骏推开作业本起身,“爸,你又没吃晚饭吧?我去给你热。”
“谢啦,大儿子。”韩涛的目光始终追着儿子,多看他两眼,身上的疲倦像是能自行消散一样。
他的情感获得莫大的满足,于是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厨房偶尔传来轻微响动,那是儿子翻动锅铲的声音。
韩涛心满意足,案件进展不顺的烦闷得以缓解。他不由回忆起儿子小时候的样子,感慨中,一抹笑意攀上嘴角。才十来年工夫,当年的小淘气包现在竟然这么会照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