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国[43]的某个村庄里,住着两个樵夫:茂作和巳之吉。在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茂作已经老态龙钟,而他的徒弟巳之吉则是个年仅十八岁的后生。每天,他们都一块儿到离村子二里远的森林中伐木。途中要经过一条宽广的大河,只有一个渡口可供坐船过河。虽然在渡口的附近也曾多次搭架过木桥,但每次洪水泛滥,桥就总被冲毁。因此,这条河上一直没有桥。

此事发生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傍晚,茂作与巳之吉在归途中遇到了猛烈的暴风雪。他们顶风冒雪来到渡口,却发现摆渡的船夫已经把小船拴在对岸,人也离开了河边,不知到哪里避风雪去了。这样恶劣的天气,实在没法儿游过河,两人只好躲进船夫的小屋里,并暗自庆幸能在风雪交加下找到个挡风避雪的地方。

小屋里没有火盆,无法生火取暖,除两张榻榻米和一扇门之外,连窗户也没有。茂作与巳之吉把门紧紧闩死后,便披上蓑衣,躺到榻榻米上休息。起初,他们还不觉得有多冷,心想暴风雪也许很快就会过去。

年迈的茂作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年轻的巳之吉听着屋外呼啸的风雪不断拍打在门板上的声音,翻来覆去怎么都不能入眠。河水汹涌地上涨,小屋就像在大海中摇晃的一叶孤舟,发出叽叽嘎嘎的声响。真是可怕的暴风雪啊!仿佛连空气都在瞬间凝结成冰。巳之吉在蓑衣下颤抖着,虽觉寒气彻骨,但终究抵不过倦意,也渐渐睡去。

迷迷糊糊间,巳之吉觉得有雪花扑洒到自己脸上,不由得睁开了眼睛。不知何时,屋门竟已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借着雪光的映照,他看到一个浑身沾满晶莹雪花的女子正站在小屋里。女子一身素白,正弯腰对着熟睡的茂作吹气,吐出的气息好似一缕缕白色明亮的轻烟。随后,她转过身,走到巳之吉身边,俯下身子盯着巳之吉。巳之吉害怕得直想大喊,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白衣女子缓缓弯低身子,越来越低,直至脸颊几乎与巳之吉相触。这下子巳之吉看清了,那女子美若天仙,竟是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尽管她冰冷的眼神令人畏惧。

女子凝视着巳之吉,片刻后,幽幽地笑了,轻声说:“我本打算像对付其他男子那样对你,却又不禁为你感到惋惜,因为你是如此年轻俊美!巳之吉,我现在不会伤害你。但是,你绝不能将今晚见到我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母亲在内。如果你说出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知晓,到时候,我一定会杀掉你。记住我说的话!”

说完,白衣女子便转身从门口出去。不久,巳之吉发觉自己僵硬的身子可以动弹了,赶忙爬起来向门外望去,但哪里还有白衣女子的踪影。

狂风裹挟着飞雪刮进屋来,巳之吉急忙关上门,又拿了几块粗大的木柴,将门牢牢顶住。冷静下来后,他细细一琢磨,感到不可思议。明明睡前已经把门闩死了,又没有窗户,女子是如何进来的呢?难道是风将门吹开的?又或许,这仅仅是个梦,自己错把门口积雪的白光,看成了白衣女子?到底孰真孰幻,巳之吉无法确定。他摇了摇茂作,想把师父叫醒,但老人家却声息全无。巳之吉一惊,连忙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摸师父的脸,那脸竟然如冰块般僵硬。原来茂作已死去多时了……

拂晓来临,暴风雪终于停了。船夫回到渡口,在阳光的照耀下,他惊讶地发现巳之吉躺在茂作冻僵的尸体旁,失去了知觉。船夫急忙施救,不久巳之吉就恢复了意识。不过这个雪夜的严寒令他大病一场,卧床良久,心中对师父的离奇死亡疑惧不已,但他未向任何人提及那如梦似幻的白衣女子。病体康复后,巳之吉独自往返于森林,继续干着老本行。他每天早上去伐木,薄暮时分带着成捆的薪柴回来。这些木柴就交由母亲拿出去卖。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冬季。这天黄昏,巳之吉和往日一样,走在回村的道上,邂逅了一位同路而行的少女。少女身材高挑苗条,容颜清秀娇媚,巳之吉忍不住向她打了声招呼,少女也温婉地应了一声。那声音宛若莺声细语,绵软甜腻,巳之吉不由怦然心动。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随意闲聊。少女说她名叫雪子,近期由于双亲亡故,所以打算去江户投奔一位穷亲戚,亲戚已答应帮她找份帮佣的活儿。巳之吉很快就对这陌生的少女心生好感,越看她越觉得美丽动人,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否已经有了婚约?雪子脉脉含羞,笑答尚未婚配。接着,她反问巳之吉是否已婚,或是有了中意的女子。已之吉回说,家中只有一位老母相依为命,对于娶妻之事,自己尚年轻,并未想过。

说完这些话后,两人默默无语,又缓步同行了很久。可是正如谚语所言:“心中若有情,双眸亦有语。”他们四目交投,眉目传情,浓情蜜意尽在不言中。等到回到村里时,两颗心已被情丝紧紧相连,彼此难舍难分了。巳之吉邀请雪子去家里坐坐,雪子犹豫了一会儿,娇羞地答应了,便和巳之吉一起回家。

巳之吉的母亲热情地欢迎雪子,还煮了热腾腾的可口饭菜招待她。雪子举止得体,老母亲相当满意,对她爱怜不已,就极力劝说她莫去江户,不如留在这里。在此情势下,雪子也就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之后,她也不再提去江户的事,自然而然地入了门,嫁给了巳之吉。

婚后的雪子真是个好媳妇,将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小两口恩爱异常。五年后,巳之吉的母亲临死前还留下遗言对雪子赞不绝口。

村民们也都觉得雪子与众不同,令人惊异。农妇们通常都老得快,可雪子即使生过十个小孩,容颜仍然娇嫩,看上去和刚到村里时一样年轻,当真不可思议。

一天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雪子就着灯光在补衣服。巳之吉盯着雪子,突然说道:

“你这副低头做针线活儿的模样,还有你在灯光中的脸,让我想起了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一件怪事。当时,我曾见过一个身穿白衣的美貌女子——实在是,实在是长得太像你了。”

雪子头也不抬,问道:“哦,能详细告诉我关于那个女子的事吗?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

于是,巳之吉就把那个可怕雪夜里,发生在渡口小屋的骇人之事——包括白衣女子俯身望着自己浅笑着发出警告以及老茂作离奇的死亡等——一股脑儿地告诉了雪子。最后他说:

“除那时以外,之后不管是睡是醒,我都没再见过那么漂亮的美人儿。仔细想想,她定然不是人。我非常害怕她,特别是她浑身的雪白,令我一想起就战栗不安。可是,这到底是我在做梦呢,还是真的看到过那女子,我至今仍无法确定。”

雪子猛地丢下针线站起身走到巳之吉身边俯下腰,悲伤地贴近丈夫的脸,幽怨地说道:

“那个白衣女子,就是我啊!就是现在的雪子啊!我曾经警告过你,如果你对任何人说出了我的事情,那我一定会杀了你。如今,你已违背了誓言,但是看在孩子们的面上,我就饶你一命吧!自今而后,你要好好照顾他们,疼爱他们,如果孩子们受了委屈,我将让你立刻得到报应!”

说完,雪子厉声尖叫,哀怨的声音像呼啸的风般越变越细。随后,她的身子逐渐透明融化,变得像白雾般朦胧模糊,飘上屋顶的椽梁,颤抖着越窗而去。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