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16]年间,京都北部地区住着一位老人,人们都叫他“果心居士”。他留着花白的长胡子,终年穿着法服,以展示佛教绘画和传播佛教教义谋生。每逢晴天,他都到祇园神社的庭园去,在那儿的树上悬挂巨幅《地狱变相图》。这幅佛教名画画工精湛,画中的一切看上去尽皆栩栩如生。果心居士时常与围观的民众交谈,向他们解说因果报应的法则。他用总是带在身边的僧杖指着画面,逐一点出地狱各种酷刑的不同细节,以此劝诫民众向善去恶。大批民众聚集在树下观看《地狱变相图》,并听取果心的解说。有时候果心居士铺在面前用来收集功德钱的草席,都被成堆成堆丢在席上的钱币覆盖到看不见。

当时,织田信长[17]是京都及附近诸国的统治者。他属下有一位名叫荒川的家臣,某次参观祇园神社时,碰巧见到了展示中的《地狱变相图》。事后他在议事厅里谈起此事,引起了信长的兴趣。信长遂遣人令果心居士即刻带着那幅名画前来主城。

当《地狱变相图》呈现在信长面前时,信长完全无法隐藏对此画产生的惊叹之情:他看到恶魔和死后在阴间受苦的鬼魂,似乎就真实地在他眼前走动;他听到哭号声从画中传出;而滔天血海也仿佛正汩汩涌出──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指头触摸字画,想瞧瞧是否是湿的,但指头并没有染上血──因为画面是干的。信长越看越惊奇,询问这幅神奇的画到底是谁的作品。果心居士告诉他,此画乃著名画家小栗宗湛[18],在躬行苦修、斋戒百日,向清水寺观音菩萨虔诚祈求灵感之后所精心绘制的。

荒川察言观色,发现信长很想占有这幅画,便旁敲侧击地询问果心居士,是否愿意将《地狱变相图》当作礼物“贡献出来”。但是,果心居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大胆地回道:“此画是我拥有的唯一值钱的东西,我还要靠展示此画谋生。假如我现在将它送给信长大人,那么我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手段。如果信长公真的想拥有它,请付我黄金百两。只要有了这笔钱做本钱,我就可以从事有利可图的职业。否则,我绝不会交出此画。”

信长对这样的回答自然十分不满,但他克制着,保持沉默。荒川附耳向主公说了些话,信长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他们赏了几个小钱,把果心居士打发走了。

不过,当果心居士离开主城时,荒川便秘密尾随他,希望找个机会,哪怕不择手段也要弄到画。机会来了,果心居士刚好选择了一条直通城外山岗的小路。就在他走到山脚某一偏僻之处正要转弯时,荒川一把揪住他,说道:“你为何如此贪婪,一幅画竟敢要黄金百两?现在,我就给你一把三尺长的铁剑代替黄金百两。”说完,荒川拔出剑,杀死了老人,夺走了《地狱变相图》。

次日,荒川将《地狱变相图》进呈织田信长——画轴仍是果心居士离开时捆扎好的那样——信长立即下令将画在他面前展开,悬挂起来。然而,当画展开后,无论是信长还是他的家臣,都惊呆了。因为画面上空空如也,什么图案也没有,就是一张白纸。

荒川无法解释原画是如何失踪的。这样不管是有意或是无意,他都犯了欺骗主公之罪,理应受到惩罚。他因此被判监禁一段时间。

荒川一挨完刑期,就听到果心居士正在北野神社的庭园展示《地狱变相图》。荒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个消息给了他一丝希望,他能够以某种方式再度得到《地狱变相图》,从而弥补之前的罪失。于是他匆匆召集了一批侍从,向北野神社赶去。但等他赶到时,却被告知果心居士已经离开了。

几天后,荒川又得到消息,果心居士正在京水寺展示那幅画,并向众多观画者讲解佛教教义。荒川急忙赶往京水寺,可又来迟了一步,只见到正在抱怨的观众,果心居士再度神秘地消失了。

终于有一天,荒川在一家酒馆里,与果心居士不期而遇。他马上死死抓住果心居士,不敢松手。老人对此报以幽默的微笑,说道:“放心,我会跟你一块儿走,但请允许我再喝点儿酒。”荒川没有反对这个请求,于是果心居士开怀畅饮,整整喝了十二碗酒,令旁观者十分惊讶。喝完第十二碗后,老人表示已经喝够了,荒川命人用绳子将他捆得结结实实,然后带回信长的主城。

在信长的法庭上,果心居士被判官审问并受到严厉的斥责。最后判官对他说:“很明显,你一直在用不可思议的妖术迷惑人们。为此,你应该受到严惩。不过,如果你肯恭恭敬敬地把那幅画献给信长大人,我们可以宽恕你的罪过。否则,我们一定会用最严酷的刑罚惩戒你!”

面对威胁,果心居士神秘地笑着,大声道:“我并没有犯下欺骗人们的罪行。”随后,他转身面向荒川,叫道,“你才是骗子!你想把画献给主上,去奉承他,又想借机杀死我偷走那幅画。毫无疑问,如果有什么称得上是罪行的话,这就是了! 幸好,你没能成功地杀死我,倘若你如愿以偿,你又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呢?无论如何,就是你偷走了画。我现在拥有的画,只是一个复制品。你偷走那幅画后,改变了主意,不愿把它献给信长大人,而想据为己有。于是你把一幅空白的画呈给了信长大人,以此隐藏你不可告人的意图。然后你又佯装是我用空白的画,取代了真正的画。那真正的画在哪里,我不知道,也许只有你知道。”

听到这番话,荒川怒火大炽,朝犯人猛扑过去,要不是侍卫阻拦的话,他早已将果心居士痛打了一顿。他怒不可遏的神情令判官怀疑他并不清白,便下令暂时将果心居士押下去,然后严厉审问荒川。面对此种情形,荒川情绪激动,几乎无法说话。他结结巴巴地为自己申辩,却说得自相矛盾,无意中还泄露了企图谋杀果心居士的事。判官下令,处以荒川杖刑,直到他肯吐出真相为止。荒川被竹杖打得呼天抢地,昏厥了过去。

有人将发生在荒川身上的事情告知了监狱里的果心居士。果心居士哈哈大笑,随后对狱卒说道:“听着!荒川那家伙的行为就像个无赖,我故意让他受到惩罚,以纠正他的不良倾向。现在,请去告诉判官,荒川的确不知道真相,而我会对整件事情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果心居士再次被带到信长面前,他说了如下这席话:

“一幅真正美好的画作,必定是有灵魂的。这样的一幅画,有其自身的意志,它可能会拒绝赋予了它生命的人,或者是与合法的主人分开。有很多故事可以证明真正伟大的画作是有灵魂的。众所周知,狩野法眼元信[19]曾将麻雀画在一个屏风上,麻雀竟会飞走,从而使得画面一片空白。同样,另外有幅画上的一匹马,会半夜跑出来吃草,这故事也极为有名。在当前的情况下,我相信实情就是因为信长主公没有成为《地狱变相图》的合法主人,所以当画轴在他面前展开时,纸上的画自动消失了。但是,如果您能给我最初要求的那个价格——百两黄金——我相信图画就会心甘情愿地再现于空白纸上。不管怎样,让我们姑且一试,又有何妨?反正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如果画作不再现的话,我立即退还黄金。”

听完这奇妙的推断后,信长下令付与果心居士百两黄金,并亲自莅临观看结果。画轴又一次在信长面前展开了。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画作果然完全显现,一笔不差。只是颜色稍微褪了一点儿,画中鬼魂与恶魔的形貌看起来也不像之前那么生动了。察觉到这微妙的不同后,信长叫果心居士解释原因。果心居士答道:“您最初见到此画时,它是无价的;而现在所见的画作,就值您所付的百金之价……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听到这个回答,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继续跟这位老人作对,只会带来更糟糕的结果。于是,果心居士被即刻释放。荒川也被释放了,因为他所受的惩罚,已远超出其罪行所该受的。

荒川有一个叫武一的弟弟,也是织田信长的家臣。因为荒川被打遭拘,武一感到极其愤怒,于是下决心要杀死果心居士。果心居士被释放后,在酒馆里饮酒,武一追踪而至,一刀砍倒果心居士,割下了他的头颅。随后,武一又取走了信长付与的百两黄金,将人头与黄金用布包裹起来,匆忙赶回家拿给荒川看。但当他解开包袱时,却发现人头已变成了空酒葫芦,黄金则变成一堆粪便……兄弟俩大惑不解,后来听说酒馆里的无头尸身也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如何消失的。他们更茫然了。

一个月后才传来果心居士的消息。当时,在信长主公的殿廊前,发现了一个喝醉酒的老人在熟睡,呼呼的鼾声好似打雷。一位家臣惊讶地发现,这个醉汉就是果心居士。由于这一无礼的举动,果心居士马上被关入了监狱。但他仍没有从醉态中清醒过来,在牢里继续酣睡了十天十夜,老远的地方都能够听到他的打鼾声。

大约就在此时,信长死于部将明智光秀[20]的反叛。明智光秀篡夺了京都的统治权,但是其政权仅仅维持了十二天。

且说明智光秀成为京都的主人后,听说了关于果心居士的事,便下令将犯人带到他跟前。果心居士被唤到新主面前,光秀亲切地同他谈话,把他当贵宾一样看待,还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等老人酒足饭饱后,明智光秀问道:“我听说您十分喜欢饮酒,一次能喝下多少酒呢?”果心居士答道:“确切能喝多少,我也不知道。当醉意上涌时,我就不再喝了。”明智光秀命人在果心居士面前放置了一个大酒杯,告诉佣仆,只要果心居士喝得下,就尽管给他倒酒。果心居士接连喝光了十大杯酒,还要更多时,佣仆答说酒壶里的酒已经全喝光了。所有在场者对果心居士的海量都感到震惊。光秀问道:“您喝够了吗?先生。”“哦,够了。”果心居士答道,“您的款待,我很满意。现在,为了报答您的拳拳盛意,我要表演一手幻术。请仔细看这屏风。”他指向一面画有近江八景的八折屏风,所有人都看向这面屏风。

八景中的一景,绘着一个船夫正在琵琶湖的远处划着船,这船占了屏风不到一寸长的空间。果心居士喃喃有声,念起咒语,朝着船的方向一招手。在场的人只见处于远景的船,竟然慢慢地向着画面的前景部分移动。随着船越来越近,船身也不断扩大,不一会儿,船夫的面貌已清晰可辨。船划得更近了——船身也变得更大了——几乎已挨近宴客的眼前。突然间,湖水像泛滥似的从屏风中溢出来,浸得满屋满地都是水;当水淹过膝盖时,在场的人急忙卷起他们的裤脚。就在此时,这只船由屏风里划出,变成了一只真正的渔船,还听得到划桨的声音。屋里湖水继续上涨,直至淹到了人们的腰部。

渔船缓缓划近果心居士,他上了船。船夫掉转方向,迅速地划了起来。随着船只远去,屋里的水面也快速下降,似乎是退回了屏风内。船刚刚划过画面的前景,屋子立刻就干了!但画上的船仍然不停地划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远去的小点,消失在水天之间。果心居士也随之隐没不见,此后再没有人在日本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