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一千多年前,近江国大津城有一座远近驰名的古刹——三井寺,寺里住着一位博学多识的高僧兴义法师。兴义不仅明辨通达,还是位丹青妙手,举凡神佛、山水、鸟兽,在他笔下无不栩栩如生、韵深意远。
他尤其擅长画鱼,天清气朗时,总是独自来到琵琶湖[23]边,对着粼粼碧水,请渔夫捉来两三尾鱼,放在水缸里,细细描摹它们游水的姿态。因为佛教戒律要求“不杀生”,所以在画完之后,他就像喂宠物那样给鱼儿喂点儿吃的,然后将它们带回湖里放生。
兴义法师的鱼画,观者尽皆拍案叫绝。渐渐地轰动四方,变得闻名遐迩,众多游人不辞辛苦地从远方赶来,就是为了能够一睹他画的鱼。
不过,兴义法师所画的鱼中,最活灵活现的,并非对照活鱼绘出的作品,而是他凭借梦中的记忆所画出来的一幅鲤鱼图。
话说有一日,兴义法师正坐在湖边,静观鱼儿游水的各种姿态,不觉间倦意上涌,便伏在岸上打起瞌睡来。他梦见自己化身为鲤鱼,与鱼儿一起在水中嬉戏悠游,十分快活。醒来后,梦里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清晰地保留在脑海中,他立刻挥毫泼墨,将梦中情景画了下来。这幅画,被他挂在自己禅房的卧榻旁,命名为“梦中之鲤”。
兴义法师的每一幅鱼画,都不肯卖给别人。他常说,如果是山水风景、花卉禽鸟,自己十分乐意割舍,但鱼画是有生命的,不能卖给那些忍心杀鱼来吃的人。而有闲钱买画的人,都是些吃鱼的富人。所以,不管是谁,无论出多高的价钱,兴义法师的鱼画就是一张不卖。
某年的夏季,兴义法师突然生了场大病,堪堪过了七天,病情就严重到口不能言、全身脱力的地步,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弟子们以为他已经圆寂,便着手为他料理后事。可是法事刚刚做完,一名弟子却发现兴义法师的身子仍有微弱的体温。大家一合计,决定暂缓下葬,一起在法师的“尸体”旁守护。
这天下午,兴义法师忽然苏醒,活了过来。他向守护在身旁的众弟子问道:
“我失去知觉多久了?”
“超过三天了。”一个小沙弥答道,“大家都以为师父圆寂了,所以今晨请了您的好友和各地的信众,来寺里为您做法事。之后发觉师父的佛体并未完全冰冷,便决定且慢入葬。如今您果然醒过来了,我们都欢喜得很。”
兴义法师点点头,颇为称许,说道:
“我有一件急事,你们要即刻去办。马上派人去平之助家,那里有一伙年轻人正准备为平之助的生日而大张宴席,席间有酒有鱼。赶紧告诉他们:法师已然复活,敬请延迟开席,立刻到寺里来。我有一件令人称奇的事情,要讲给他们听……”
“赶快去吧。”兴义法师继续说道,“去看看,平之助和他的兄弟们,是不是正如我所说的,在准备生日宴席。”
一个小沙弥随即动身,依命赶到平之助家里。果然见到平之助和他的弟弟十郎,还有一个门客扫守,正在置办酒席。小沙弥大为讶异,连忙将兴义法师的话转述给平之助三人。三人闻言,立即放下手头的鱼和酒,赶到了寺里。
兴义法师此时已在禅房的卧榻等着他们,见三人到来,微笑相迎。彼此见过礼后,兴义对平之助说道:
“我的朋友,有几个问题,需要请你回答,望能如实告诉我。第一,今天,你有否从渔夫文四那儿买过鱼?”
“有。”平之助答道,“大师怎么会知道?”
“稍后回答你。”兴义法师打断了平之助的问题,又问他:
“那渔夫文四今天去你家,是不是提着个鱼篓,里面装有一条长约三尺的鲤鱼?那时正是午后,你跟十郎在下围棋,扫守在旁边观战,还吃着桃子,是不是?”
“太对了!”平之助与扫守一齐惊呼出声,对此极感意外。
“当时扫守看到了那条大鱼,”兴义法师继续说道,“便决定买下来。而且扫守在付鱼钱之前,还从盘里挑了几个桃子送给文四,并请他喝了三杯酒。然后,你们叫来个厨子,那厨子瞧过鱼后,直夸鱼又大又鲜。他按照你们的意思,打算把鱼切成薄片,做成宴席的佳肴……所有的这一切,我是不是都说对了?”
“完全正确。”平之助答道,“这太令人吃惊了。今天我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大师竟知道得清清楚楚。可否见告,您到底是怎么知晓的?”
“好吧,该讲讲我的故事了。”兴义说,“你们也知道,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圆寂了,还来参加了我的葬礼。可是,仅仅三天前,我还身体健朗,没有任何不适。我记得那天真是太热了,便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可能会凉快些。正当我从**起身时,一个不小心扭伤了,只好撑着拐杖踱出去……也许这些都不过是幻觉而已,但你们听完我的遭遇后,就能自行分辨真假了。我完全是依据所见到的情景,照直叙述……”
兴义法师顿了顿,接着往下说:
“我走出禅房后,顿觉眼前豁然开朗,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我仿佛刚逃出笼子的鸟儿般,心情愉悦,信步踱到了湖边。湖水清澈澄碧,勾起了我下水一游的兴致。于是我除下外衣,跳入湖中,尽情畅游。我在扭伤之前,还是个不识水性的旱鸭子,此刻,竟然如鱼得水,游得甚是欢畅,这实在叫人惊奇……
“你们大概认为我是在痴人说梦吧?那就继续听下去。就在我纳闷儿为什么变得会游泳时,只见无数美丽的鱼儿游了过来,围着我来回打转。刹那间,我突然羡慕起鱼儿来。须知,不管人类的泳技有多娴熟,都不可能像鱼儿那样长时间地在水下自在悠游。
“便在此时,一条非常大的鱼游到我面前,口出男声,说:‘你的愿望,实现起来轻而易举,请在此稍候。’说完,大鱼转身游走,我就待在当场等着它。过得片时,那条鱼又从湖底游回来,背上负着一个身穿华服、头戴冕冠的人,看上去像一位王子。那人向我说道:‘龙王有旨,念在你平素放生积德甚多,颇具仁心的分儿上,特赐你一套金鲤衣。身穿此衣,即可暂时化为鲤鱼,享受水中诸般乐趣。但你须时刻小心谨慎,不得吞吃小鱼,亦不可贪食香饵,更不能靠近渔夫,以免丧失性命。切记切记!’说完,那人又坐着大鱼沉入湖底深处,消失不见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只见全身都被包裹在金鲤衣中,鳞片有如黄金般熠熠闪耀,鱼鳍也长出来了。原来我已经变成一条金鲤了。哈哈,我十分快活,从此以后,想去哪儿,就摇尾鼓鳍游去哪儿,真是逍遥极了。
“我游啊游啊,游览了包括近江八景在内的诸多风景名胜。有时候,我会仰头欣赏在碧绿的水面上跳跃的阳光,或者赞叹倒映在水面上的千岩竞秀……令我印象格外深刻的,是冲津岛和竹生岛,这两岛的水色山光充满诗情画意,映照在水面上,分外旖旎……
“有时候,我会游近岸边,瞧瞧行人的脸,听听他们的话;还有些时候,我在水面打盹儿,不时被附近的划桨声吵醒;到了晚上,月色清莹,真是美极了!只可惜,渔船趋近的灯火常常惊扰我的好梦。而风雨如晦时,我便一直向下,潜入千尺之下的湖底嬉戏。
“如此愉快地过了两三天后,腹中已十分饥饿,我只好游回变成鲤鱼的那个地方,希望找到点儿吃的。
“恰在此时,渔夫文四来此钓鱼。垂入水中的钓钩上挂着香喷喷的鱼饵,我闻到后垂涎不已,但想到龙王的警告,只好悻悻地游开了。
“我不断在内心告诫自己:我乃佛门弟子,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吃那荤腥的鱼饵。但过了半晌,肚中的饥饿,使我再也无法抵御**。我又想:就算文四抓到我,也不会伤害我,因为我俩是老朋友了。如此一想,就放松了对钓钩的警惕,鱼饵的香气变得越发浓烈起来。我实在抵御不住了,索性再度游回钓钩下,一口气将鱼饵全部吞进了嘴里。
“顷刻间,文四迅速提起钓竿,抓住了我。我朝着他疾呼:‘你要干什么?放开我!’但是,文四似乎根本听不懂我的话,立即用草绳穿过我的鳃帮子,把我抛进鱼篓里,带到了你们家。
“鱼篓被掀开后,我看到你跟十郎正在朝南的屋子里下棋,扫守边吃桃子边观战。随后,你们从屋里出来,看到了我——一条大鲤鱼,都相当高兴。我高声大喊:‘我不是鱼,我是兴义法师!赶快带我回寺里去。’但你们置若罔闻,只顾着拍手叫好,商量着用什么法子把我给吃了。
“接着,厨子把我带到厨房,粗暴地将我扔到一块砧板上,那上面还放着一把锋利的菜刀。厨子左手摁住我,右手举刀便斩,我吓得大声惊叫,对着他喊道:‘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杀我呢?我是一个佛家弟子呀!救命!救命啊!’但那刀子还是在我身上狠狠地划了几下,痛极了!猛然间,我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身在寺中。”
兴义法师讲完了他的故事,平之助兄弟都感到不可思议。平之助说道:“我现在记起来了,当我们看那条鲤鱼时,鱼的鳃一直在翕动着,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得马上把家里剩下的鱼,全部拿到湖里去放生。”
兴义法师的病,很快就康复了。此后,他又活了很久,创作了大量画作。在他圆寂后,他画的几幅鱼图偶然掉进了湖里,画里的鱼儿竟然立即从绢纸上游了出来,悠然自得地在琵琶湖里畅游呢!
[1] 本篇源自中国明朝冯梦龙作品《喻世明言·第十六卷·范巨卿鸡黍死生交》。后经上田秋成改编为《**之约》,收入《雨月物语》中。小泉八云据《**之约》再度改编而成。《雨月物语》是江户时代的物语读本,完稿于1768年,被誉为“日本志异小说的经典杰作”。
[2] 播磨国属山阳道,俗称播州,今兵库县西南部。
[3] 出云位于本州岛北部,属岛根县,是出云神话的发祥地。传说须佐之男命在出云立国,建造了一座雄伟的宫殿,宫殿破土动工之时,有八朵祥云自地上升腾而起。
[4] 盐冶扫部介,富田城原城主;尼子经久(1458—1541),战国时代著名武将、大名。1486年元旦之夜,年仅二十八岁的尼子经久,联络以歌舞艺能为职业的贺麻党,借由到富田城中表演歌舞为掩护,突袭富田城,迫使盐冶扫部介自杀。此后尼子经久以富田城为基地,发展成为拥有十一国的强势大名,被后人誉为“战国白手起家之先驱”。
[5] 以朝拜圣地、参拜神社寺庙作为特定目的的旅行者。
[6] 江户时代的休书。“离缘”即绝缘、分离之意。
[7] 存觉上人(1290—1373),镰仓时代末期至南北朝时期净土真宗大学僧,毕生从事佛学教化,有多部著作传世。
[8] 此处小泉八云错写为《教行信证》,实际应为《六要钞》。《六要钞》是存觉上人为其祖上亲鸾上人所著的净土真宗根本圣典《教行信证》所撰的注释书。
[9] “三宝”,指佛宝、法宝、僧宝,是佛教教法与证法的核心。
[10] 日本平安前期的最古老的佛教故事集。
[11] 圣武天皇,日本第四十五代天皇,724年3月至749年8月在位。
[12] 赞岐国属南海道,俗称赞州,今香川县。
[13] 施财之人,称为檀越;“檀”即布施之意。檀越所属的寺院,称为檀那寺。
[14] 《佛教百科全书》的作者注释道:这个故事,可以在《日本灵异记》第一卷第十二页的左侧找到。——作者注
[15] 本篇改编自石川鸿斋所著志怪小说集《东齐谐·果心居士》。
[16] “天正”是日本的年号之一,时在1573年至1592年。此时期在位天皇为正亲町天皇与后阳成天皇。
[17] 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承前启后、绝世无双的一代枭雄,被誉为“战国风云儿”,安土时代开创者。1560年,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合战”中大败今川氏,登上历史舞台。此后,他以“天下布武”为目标,征战四方,几乎结束战国乱世。1582年6月2日,织田家重臣明智光秀背叛,率军猛攻夜宿本能寺的织田信长。织田信长纵火自焚,结束了一生。
[18] 小栗宗湛(1413—1481),又名小栗宗丹,室町时代中期著名画僧,将军足利义政御用绘师。
[19] 狩野元信(1476—1559),日本室町后期画家,狩野画派第二代传人,擅长画山水、花鸟等,曾担任室町幕府的御用画师。1545年获“法眼”称号。
[20] 明智光秀(1528—1582),织田家五大将之一。1568年,光秀因建议织田信长帮助足利义昭夺得幕府大将军之位而得到信长重用。
[21] 出羽国属东山道,又称羽州。领域大致为现在的山形县及秋田县一部分。
[22] 本篇怪谈源自中国明朝冯梦龙作品《醒世恒言·卷二十六·薛录事鱼服证仙》,后经上田秋成改编为《梦应之鲤》,收入《雨月物语》中。小泉八云据《梦应之鲤》再度改编。
[23] 琵琶湖是日本最大的淡水湖,四面环山、景色绝佳,古时称为“近江八景”之一。它与富士山一样被视为日本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