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自攻占齐国以来,已经飘飘然了,不过因为项羽还没有被彻底打倒,他还没忘记繁忙的军政事务。闲暇之余,韩信最急不可待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参观位于齐都临淄城稷门附近那座闻名一时的文化学术中心——稷下学宫。

当年,对于初出茅庐的韩信而言,最理想的求学问道所在地莫过于此。只是这里离家太远,在资用上颇令他感到有心无力,当时的下邳城及恩师颇有盛名,他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了。虽然那时的稷下学宫已经随着齐国的灭亡被秦王朝公然取缔了,可是齐国,尤其是临淄一带作为当时天下文化中心的显著地位却无法动摇。这种地位的奠定绝非偶然。整个战国时期,三晋纷乱,楚保守落后,北燕几乎不值一提,秦虽是新兴,而文化未盛。如此一来,经济发达、文物繁盛的齐国,自然担起了引领文化潮流的关键角色。不仅如此,自从战国中期齐国取代鲁国的文化中心地位以后,整个秦王朝与西汉时代皆是如此,哪怕当时的政治中心一直在关中。直到东汉时期,这种局面才有所改观,不仅国家的政治中心开始慢慢转移到帝都洛阳与帝乡南阳一带,文化中心也未能摆脱这种命运。

那是个晴朗的上午,冬日的严寒让这里变得格外寂静。

起初,韩信不想让众人扰了自己的好兴致,于是便让大家等在门口,自己独自进去。

当韩信推开学宫那道庄严、肃穆之门时,距离齐国灭亡、学宫被取缔才不过十八年的时间,因此整个建筑格局,尤其是那股浓郁的文化气息依然灵动鲜活。仿佛那些由无情的岁月积聚起的灰尘也不过是昨天的事情,先生与学子们也才刚刚离开,他们讲学、论道、谈笑的声音依然回**在耳畔,回**在每一根柱廊、每一张书案之间……感慨万千之后,韩信想到,假如自己生在一个太平之世,那么他这辈子也许会是个了不起的学者,可以从容入仕,总之他的一生绝不可能甘于庸碌。韩信终于站累了,走出来和大家坐在一块休息。好奇的甘阳问道:“大将军,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还劳驾您大冬天亲自跑一趟?”

“是啊,大将军,这里一定是啥了不得的地方吧?”申龙也跟着插嘴道。

韩信微微一笑:“没错,这里本是齐国著名的政治文化中心所在地,你到里面看看那个牌子上写的字……”

“稷下学宫?”两人进去了一会儿后马上就出来了。

“对!它因咱们刚才来时穿过的那道稷门而得名。此学宫由齐桓公专门设立,并非姜齐的桓公,虽然田齐桓公的功绩不多,但这座稷下学宫足使此君不朽矣……”

“大将军,那稷下学宫到底是做啥用的?”

“用处自然大了去了,学宫成名之士既可以充当政府智囊,干预国事,又可著书立说、广收门徒以成一家之尊……如欲平治天下,则当今之世舍我其谁[8]……呵呵,何其豪迈!”

“可惜,大将军说的我们不甚明白,唉……”

“孟子、荀子大名,你们可曾听过?”

“听过听过,如雷贯耳呢,就是大家彼此不怎么熟悉,呵呵……”

“好你个甘阳,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自打两人跟了韩信以后,三年多了,他们也开始慢慢变得活泼了。虽然有违当初韩信用人的初衷,但他打心底里还是挺高兴的,不然他可要憋闷坏了。韩信乐呵呵地说道:“其实,孟子、荀子二位的大名就是从这里传扬出去的,以致最后名动诸侯……还有一些了不得的名人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他们虽不过问国家政事、只一心学术议论,也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为世瞩目……”

“大将军,那他们整天在这里白吃白喝、空口白牙有啥用?”

“哈哈!白吃白喝?空口白牙?你小子就知道下地干活才是诚实劳动……没有坐而论道,哪有‘百家争鸣’,齐国又何以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呢?就连先时秦国丞相李斯也是打这里走出去的,小子识之,人才乃国家之本!”

“哦,小的明白了!这里可真是个专门造就无价之宝的地方啊!”

“呵呵,不错不错!你能这样想,真是没白跟了本将军一场……”

连一个孤陋寡闻的武夫都有了这种觉悟。因此,等韩信回到治所后,便决定马上恢复学宫,治国离不了贤才,而办学又是培养人才的根本。韩信沉不住气了,他自忖建立了如此不世之奇功,只要他始终保持一颗忠心,汉王定不会亏待自己。而且他一直以来就有跻身王侯的梦想,如今眼看机会就要到了,所以他有些急不可待地命人向刘邦请示道:“齐国人伪诈多变,势利反复,尤其是它紧靠南边强敌楚国,因此为加强政权,请求汉王任命我为齐‘假王’以代行督导之责!”韩信想让刘邦放权,以强化齐国之军事政治。

可在刘邦看来,这分明就是韩信在向自己要权啊,虽然名为“假王”,但“王”就是“王”,它与昔日将、相的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自己也只是一个“王”,还未正式称帝,所以韩信此举颇有要与他并驾齐驱的嫌疑(张耳不同,本就是诸侯王,自与作为诸侯盟主的刘邦关系不同)。虽然按照韩信的功绩和先前的约定,割土封王在情理之中,可是一旦主动邀功,便使问题的性质起了变化。

此时的韩信对此浑然不觉,他是政治和人情的外行,这一路又走得过于顺利,难免让他昏昏然了。成功来得太早,往往并非好事。

刘邦看完韩信的使者递上的来书,先是勃然大怒,然后泼性不改地破口大骂:“好你个韩信!老子被困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每时每刻都在盼望你来帮我打败那该死的项羽,可你倒好,有了点小功劳就想着自立为王!良心都让狗吃了吧……”

看到汉王动怒,使者却镇定得很,他比刘邦看得清楚:韩信不再是刘邦帐下那个任他呼来喝去、随便处治的将军了,他已经名高功就、今非昔比了!而此时的刘邦却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他还以为只要发发脾气谁都得买他的账。

一同在场的张良与陈平二位却比刘邦悟性高多了,他们两个赶紧悄悄地踩了踩刘邦的脚,示意他正视现实,又一同在刘邦的耳边低声道:“大王何愚也!而今我汉军不利,难道大王您尚有余力阻止韩信称王吗?今韩信平齐破楚,已是天下震动、尽人皆知,不如索性做个人情成全了他,再善待他,令他暂且安分自守,不然恐生变故……”

一语惊醒梦里人,头脑还算清醒的刘邦立即觉悟过来,他转而叫过那位使者骂骂咧咧:“你回去就转告韩信,大丈夫既平定诸侯、有盖世之功,要做就做真王,何须假为?难道老子还会稀罕封几个王吗……”

使者满意地告辞了。

睿智的张良早就知道韩信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不过,他料定韩信平生的抱负与志向也就止于此,诚然韩信满身志锐英气,却无一丝王者霸气,这便决定了他的命运。

和则两利,张良自然乐意在刘邦与韩信之间充当和事佬。汉五年(前202)二月,春暖花开、万象更新,汉王刘邦委派张良出使齐地,持大印正式封立韩信为齐王。

韩信高兴极了,硬是拉着不胜酒力的张良恣情放纵一番,事后还邀请张良好好地检阅一番他治下的威武、强盛之师,见到张良赞叹的表情他心里更喜不自胜了。在这一点上,韩信与项羽毫无二致,仿佛自己奋力争取的一切没人看到,尤其是没有熟悉的人来捧场的话,这一切便全然没有意义:富贵不归故乡,何如锦衣夜行?

张良临走时忍不住正告韩信一句:“老弟,你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莫怪兄长多事,为人处世岂可满,满招损矣……”

韩信以为这是张良在嫉妒自己,便应和道:“子房兄此言差矣!只要项王一天不倒,我就一天满不了!子房兄老矣,且多保重吧,呵呵……”

“唉,你小子,天命难违也……好!齐王殿下您也多保重……”张良只得悻悻离开。

安排张良此行,刘邦的如意算盘在于利用张良和韩信的情谊稳住韩信,以征召齐国的大兵伐楚方为急务。韩信毕竟没有傻到让一个知己故交就把自己唬住的地步,他心里自然晓得刘邦大不情愿。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是命灌婴部袭扰楚国后方以截断楚军粮道,借各种理由拖着不让主力部队投入中原作战。他就是期待刘邦对他的正式允诺,而不像现在这般对于一些具体问题视而不见,比如将来如何确定割土封疆的范围,平定天下之后的详细安排。只有明晰所有权,人才更有拼搏劲,只有先行考虑一步,才能把繁华富庶的齐国真正变作他的私属之地。

出生入死、头悬马上,谁不希冀着能有如此一天呢!这个要求在当时看来并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