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里的众人正惴惴不安等待审讯呢,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罗半仙说的话虽动听,可除了董无忌,谁也闹不明白啥意思。只是董无忌仿佛不再害怕,突然安静了下来,眼珠子瞪得老大,靠在小伍身上面对长满绿苔的墙壁,也不搭理众人,一会儿嘀嘀咕咕,一会儿死气沉沉,一会儿念念叨叨,一会儿哆哆嗦嗦,一会儿双手比比画画,吓得几人都以为他被罗半仙搅乱神志,成了半疯。

周少鹏这下没辙了,本想找董无忌商议几句,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敢再谈。他瞅了瞅正给董无忌身上抓虱子的小伍,这个看似憨厚的大伙计,细思却深不可测,也无从问起。大头倒是聪明,可一脑袋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急公好义救人危难是把好手,可论心思缜密、推理勘察,就远远不成。他自己掌握的情况虽多,却枝枝蔓蔓太过于错综复杂,不知如何理顺。周少鹏正焦躁呢,大头哼着小曲说:“周处长,看小爷这都叫罗半仙闹成‘董半疯’了,您呐还是甭多想了,咱还是见招拆招的好。”

周少鹏不置可否笑了笑,问:“罗先生此人非常奇怪,他跟小董少爷如何认识的?怎么连他的名字,也是罗先生取的?”

大头一拍大腿:“嗬!这事儿问别人真不成,在座的只有我门儿清。小伍啊,你甭抓挠虱子啦,那是贵人虱,只咬贵人,是好兆头。咱苦中作乐,我念叨念叨这事你们听听!这得从小爷出生那年说起……”

董无忌出生那年,他母亲难产,差点出事,等生下来一看是个大胖小子,全家人乐开了花。明古阁在琉璃厂也算大买卖,贵爷也是琉璃厂的老人,老年得孙,喜得无可无不可,遍下红帖子,请来亲朋好友,在东兴楼大摆宴席,着实热闹了好几天。董无忌周岁那当儿,按照老北京的规矩,要举行“抓周”仪式,当时还请来了罗半仙,给董无忌起个官名并预测前程。

那天,在明古阁后院正房紫檀雕花大**,贵爷亲自摆满了金玉如意、官窑瓷器、文房四宝、田黄鸡血印章、商周鼎彝、书画法帖、衣食花帽,甚至算盘、铜钱、银元、金元宝,琳琅满目,那些犯忌讳的全都拿走了。阖家大小亲朋,就看着胖墩墩十分可爱的董无忌东爬西爬,先抓起金玉如意玩了会儿,又拿起文房四宝,再摸摸书画法帖,甚至金银元宝也被他全搂进怀里,惹得全家老少乐不可支。这也是老时年间的规矩,讨个好口彩寓意。

罗半仙跟着凑趣,说这位小爷什么都抓到手了,岂不是大富大福大贵的命,又给他推算了命盘,果然不差。贵爷乐得脸上皱纹都笑开了,当场赏了罗瞎子十块大洋。到起名字那当儿,罗半仙有点犯难:若按照五行八字起,调配了一说,贵爷大摇其头,他不喜欢那些个文绉绉的名字,董仪周又不喜欢太“时髦”的。正在这当口,奶妈抱着董无忌让罗瞎子瞅瞅,谁知董无忌扎煞了小手,劈手从罗瞎子搁在桌上的签筒里划拉了一支签子,那支签子“啪嗒”掉在地上了。

罗半仙急忙拾起来一看,登时大喜,笑道:“贵爷,董掌柜的,你们说巧不巧哇!这是天定的官名。”爷俩忙问缘由,罗半仙笑呵呵地把掉出来的签子递过来,俩人一瞅,上头写的是: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百无禁忌!爷俩面面相觑,问罗半仙怎么解。

他笑道:“您这位少爷本就是大福大富的命,生来富贵,只怕有些阴煞邪祟来扰乱。如今小少爷自己抓出这么支签子,日后岂不是百无禁忌、逢凶化吉、一世平安的好兆头?!天命如此,就遵从天意吧。”

得!罗半仙这么一解说,老年得孙的贵爷更是大喜,便挥毫写了“无忌”俩字,给董无忌定了名。这段典故,琉璃厂古玩行差不多的人都

晓得,大头当日也穿着开裆裤在场跑进跑出玩耍,自然说得绘声绘色,连周少鹏也听住了。小伍轻叹一声:“我说他俩有什么缘分,看来咱们这位小爷真是百无禁忌,不过如今……”

话音未落,众人就听牢门开锁,由打外头进来一群人,为首的却是头几天还亲热如故人的刘副官!

一身戎装的刘副官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们四个,一脸阴沉,捂着鼻子打量一下四周,挥手叫道:“来人,带他们走!”后头过来一群彪形大汉,这些人都是便衣,斜挎着盒子炮,满脸横肉,膀大腰圆。周少鹏眼皮一跳,这群人他认识,并非军人,也不是警署的,乃是直属刘副官手下的陆军侦缉队的精锐。

董无忌懵懂中,四人已经被带了出来,戴上手铐,被簇拥着出了大牢。外头初秋的微风十分舒服,见了天日,大家伙心情好多了。上车的当口,大头赔笑小声问:“刘副官,咱、咱这是去哪儿?今儿不是开刀问斩吧?”

刘副官瞪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想得美!还开刀问斩?你以为去菜市口呢?到地方就知道啦!”

车子发动,在内城转了几圈停了。几人被押下车,抬头一瞅,正是什刹海边的会贤堂!董无忌这才缓醒过来,梦醒般左右看看,惊讶道:“怎么到这儿来啦?今儿是什么场合?”

“别啰嗦!”刘副官也不理他,“把人都带上去!大帅和科大人都等急了!”

几人忐忑不安地上了楼,前院静悄悄的,早已被清了场,连伺候的伙计也一个不见。等上了楼,众人就听里头王大帅粗嗓门咋呼:“都跑哪儿钻沙去啦?还没来?快去催!”

一进去,董无忌心头就是一哆嗦:原本大厅改了模样,正中的桌椅改摆在两边,桌上摆着珍馐美味佳肴美酒,似乎还冒着热气。左右两边站着一群战战兢兢的人,都是熟人:左边站着梁老掌柜、李掌柜、吴掌柜,还有自己的爷爷贵爷和父亲董仪周;右边也是琉璃厂有名的大掌柜和几个看似官员、军官穿戴的人;甚至连柳梦珊和轮椅上的柳教授,也赫然在席!

当中间却是另一番模样:靠北一把虎皮交椅,面前一张紫檀木大方桌,桌上摆着签筒、令箭、官印和惊堂木。虎皮交椅上坐着一身灰

绸短衣的王大帅,他正捧着赤金水烟袋呼噜呼噜抽水烟。他左边坐着红头发蓝眼睛、面色不善眼冒凶光的科大人。桌前三尺远近,站着四个高大的直系大兵,手执水火棍,面目狰狞。奇怪!那尊四个人千辛万苦找来的神像,正摆在科大人面前,底下垫着大红锦缎,流光溢彩宝光四射。

这场面大头和董无忌太熟悉了,这不就是清朝那会儿开堂审案的架势嘛!好家伙,怎么把这势派鼓捣出来了,王大帅这是要干啥?董无忌蓦地想起一个传闻:据说,王大帅此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平时军旅之余,最喜欢仿照前清大官那样,审问案件。可他肚子里墨水实在太少,为人又颟顸跋扈,根本不懂律法,而是杀伐武断,照着军营那套来。在直隶保定那当儿,他就如此作为,可是坑害了不少百姓,被人痛骂为“王大疤瘌”。如今他做了直系首脑,兴致来了,在京城更喜欢如此胡作非为,草菅人命。多少无辜百姓惨死在他手里,简直令人发指,可他自己却以“青天大老爷”自诩,得意之余,还叫遭难的百姓给他送“万民伞”,臭显摆。如今看来,这传闻还真不假!

“刘副官,把犯人带上来!”王大帅搁下水烟袋叫道。

“是!”几人被带到大厅中间,啼笑皆非。董无忌瞥一眼泪光朦胧满脸关爱的柳梦珊,心里一阵酸疼。柳梦珊张着嘴不敢出声,只抱着傻呆呆的柳教授胳膊,泪光盈盈。两人眼神交替,千言万语,却如隔银河。

“啪!”王大帅一拍桌案,皱眉假模假式问,“民国了,不用跪,都站着说话吧!堂下罪犯报上名来,你们都知罪嘛!”

“我等不知!”周少鹏气得浑身发抖,硬头钉子似的顶了回去。

“大胆!”刘副官气呼呼叫道,“谁不知大帅是包龙图在世,明察秋毫,断案如神!你们几个赶紧把罪行说明白,大帅如天之仁,可放你们一马,不然大刑伺候!”

这话一说,四个衙役角色的大兵手执大棍“噼里啪啦”往地上砸,嘴里叫道:“威……武!”

“龙图?”王大帅咧嘴叫道,“我嘛也不图!咱是军人,就要为民做主!老子审案多年,屡破奇案大案,你们几个小崽子,毛还嫩,想骗过我?门儿也没有!快说!知罪不知?”一旁的科大人恶狠狠地叫道:“我不喜欢这套封建社会的法则!但是你们,你们这群骗子,

胆敢公然欺骗盟邦友人,偷盗国宝,以假换真!快说,那尊真的神像在哪?说出来,上帝的仁慈或许会饶过你们的贪婪无耻,不然的话,哼哼,我也帮不了你们!”

“什么?”周少鹏看看同样震惊的仨人,不可思议地瞪着王大帅、科大人,他千算万算还真又想对了:果然是神像出了问题!

他压抑怒火,脸色铁青,问:“大帅,科大人,我们几个到现在为止,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请大帅、科大人说明,即便真的有罪,也该送交高等检察厅公诉,高等法院审理,你们不该私设公堂,入人以罪!”

“啪!”王大帅虎目圆瞪恶狠狠怒道:“放你的罗圈屁!小周,老子本来看你还好,给你留着面子呢,你说了实话,老子放你一马,妈妈的,你敢骂到老子头上来了?告诉你,在北京城,老子就是最大的王法!不识抬举的东西,来人,给我拉出去,就地枪毙!”

“慢!”科大人和董无忌异口同声喊道。

科大人有些意外,瞅瞅一向胆小如鼠的董少爷目光炯炯,摆摆手:“大帅,问案子审讯,也不是这么个问法,先把事情搞明白,叫他们死也死个明白!”

科大人掏出块手帕擦了擦汗,点上雪茄,换了副轻松模样,阴沉沉地说:“周处长既然不明白,我来告诉你。你、董无忌和他俩,带回来的这尊神像,经过我和众多专家的鉴定,是假的!用贵国古玩行的话来说,是赝品!伪造的假货!”

大厅里的人几乎全傻了,方才那些唬人的话虽然声音大,古玩行这群人听得一知半解,如今科大人说得明白,众人无不悚然。贵爷一听就昏了过去,被董仪周抱着放在椅子上安慰。梁老掌柜、吴清远等人,面色惊恐地张望着桌上的神像,不知所措。

科大人接着说:“考察团失踪的事儿我不太在乎,但张文达教授组织考察团去之前,我还交代过他,一定要把神像带回来,还给了他二十万大洋,二十万大洋!可惜他已经死了。哼,你们,难道就弄回一尊假神像来糊弄我?可惜被我发现了真相。说吧,真的神像去哪儿了?孩子们……”他换了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继续说道:“真的神像在哪儿?说出来,上帝和我都会饶恕你们,我保证,大帅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和过失。”

“嗯,科大人说得对。”王大帅冷哼道,“咱是大人有大量,真是你们偷了、换了,把真东西交出来,老子既往不咎!说话算话。”

一直没说话的董无忌不知在琢磨什么,闻言突然一笑:“大帅,既然您号称明察秋毫,科大人又请专家鉴定了,我想问问,您怎么知道这神像是赝品?咱们在座的那么多古玩行的行家,可否请他们鉴赏鉴赏?”

“介个嘛……”王大帅看看科大人。

科大人点头道:“可以。”

刘副官捧着神像给左右两席的大掌柜们轮流看了半晌。众人提心吊胆又看又摸,可这物件过于稀罕,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末了,梁老掌柜代表大家发言:“大帅,我等仔细查看了,这物件确实是合金铸造的,镶嵌的宝石也是真的,至于年代,看风格,应该是乾隆年间制作的。”

“请取过来我看看可以吗?”科大人示意刘副官,让他把神像递给董无忌。

董无忌只看了几眼,就点头说:“不错,这是我们从庙宫地下找到的那尊,上面我做了一点记号。喏……”他指着神像爪子下头说:“这里有一道小小的划痕,我就怕有人做手脚,所以提前做了点记号。”

“那也没用!这是假的!”科大人不依不饶。

董无忌不理他,问:“大帅,您先不必生气。您就算按照前清的场面审我们,也得分清原告、被告,既然科大人是原告,我们是被告,您这位青天大老爷,许不许被告说话?”

王大帅瞪眼道:“介咋不许?原告被告都说,不然案子怎么弄明白?我刚才就让你们说啊!有话就说!”

“那就好!”董无忌冷笑道,“科大人,您是原告,我先不问您如何鉴定神像的。周处长!”

“嗯?”周少鹏被董无忌的表现弄得有点懵。

“麻烦您,原原本本把当日在庙宫发生的事儿说清楚,记住,一五一十说。”董无忌眨眨眼,周少鹏心领神会,开始从进入庙宫说起。

董无忌却一屁股坐地上,招手叫过刘副官:“刘副官,我饿了,您看给弄点吃的成不?”

“你?!”刘副官回身悄声问了王大帅。王大帅摆摆手:“吃吧

吃吧!别瞎打岔,老子正听案呢!”

得!刘副官从席面上撤下一大盆冰糖肘子端了过来,皮里阳秋嗤笑道:“董少爷,您可真是爷!”董无忌也不看他,伸手捞了一大块肉,“吭哧吭哧”地大吃起来,馋得大头也小心翼翼凑过来开吃,小伍也分了一大块肉,这下可好,众人都静听周少鹏回话,他们仨狼吞虎咽吃了一通。

满屋肃然,众人肚里无不腹诽嘲笑,王大帅唱的这出开堂审案的戏,快成了笑话。

半晌,周少鹏说到尾声:“……回来的路上,起初是刘副官抱着神像,后来被董少爷要回来,我们四个人守着,当时没有别的人在场,所以,我敢确定:从我们找到神像,一直到送到大帅府上,交到您两位手里,神像没有脱离过我们的视线。说完了。”

“完全是谎言!”科大人用雪茄指点说,“我不信!你们中国人早就造假成风,什么都有假的!我要真的!真的!”

周少鹏也冷笑:“您不信,可以问问刘副官。”

“别!”刘副官一哆嗦,“启禀大帅,科大人,这神像我就见过一面,知道是您二位要,我怎么敢偷换?周少鹏,你小子别血口喷人!”

打了个饱嗝,董无忌东张西望,像是要找点抹布擦手。大头急得满头是汗:“小爷,刀都架脖子上了,这当口您就别讲究啦!”

董无忌还是慢条斯理地用自己的外衣擦了擦油手,问:“大帅,您听明白了吗?”

“嘛玩意儿明白?我介还一脑袋糨糊呢!科大人,你听明白没有?”王大帅挠挠头。

科大人气势汹汹:“我不听这个!我就要真的神像!刘副官我信得过,他不可能造假。”

刘副官闻言立即得意洋洋,董无忌却问:“大帅,这不对,凭科大人信得着,刘副官就没嫌疑?这话说破大天,也不能叫人口服心服呀。”

“也对,介个介个,总不能看着谁信得过,他就一定不会玩猫腻。小董,你这话还有点道理。”王大帅说完,身边的刘副官和科大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心说:大帅,你到底哪头的!

科大人厌恶地反驳:“刘副官是我和大帅派去救你的!他一不懂

鉴定,二不懂古玩造假,三他更没有造假和偷换的时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你不要再东拉西扯想蒙混过关!我要真的神像!”

“周处长,你听出来了吗?该你了。”董无忌一努嘴。

周少鹏早已会意,冷笑道:“科大人,你很聪明,也很理智,已经帮我们解释了嫌疑。”

“什么?!”科大人咬牙切齿,大怒道,“你们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要再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