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钟衍舟满脸酡红,一手搭住迟不归的肩膀,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不停。
先是大哭一场,哭得尽兴了,接过容晚玉默默递上的手帕,胡乱抹了一把脸。
“迟,迟,迟兄!见笑,见笑了啊!”
钟衍舟大着舌头,明显还醉醺醺的,听了迟不归的劝说,话匣子啪地就打开了,伸手比了个二。
“我从三岁,三岁就开始随父亲习武。后来父亲去了西境战场,我便同二叔习武,练的都是上战场的本事。”
迟不归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基本没有回应钟衍舟的话。
只是用一些语气词表示自己的存在。
醉酒之人,状态不一,像钟衍舟这样,平日压抑许久,才会忍不住吐露心事。
他要的只是倒苦水的痛快,而不是别人的安慰或者建议。
在迟不归有意的引导下,容晚玉才从钟衍舟的口中,慢慢知晓了永宁侯府这些年的不易。
澧朝国域辽阔,东临海,南多实力微弱的小国,北域和西境则一直不算太平。
北域多草原,有许多游牧部族,各部族间常互相残杀,争夺领地,但也偶有强者出头,合并众多部族,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当今皇帝刚刚即位时,北域各部族就发动过一次联合,不断骚扰北域百姓,抢夺钱粮。
那时,永义侯府的侯爷出征,平阳长公主亦领兵协助,擒下部族首领,击溃了他们的联合,这才保住了北域的和平。
西境则有一强国名为硕,曾经疆域不逊色于澧朝。
两国多有交战,永宁侯府上阵父子兵,连打胜仗,终是澧朝渐占上风。
硕国割地求和,如今两国已维持了数年的平和。
永义侯晏氏,永宁侯钟氏,一北一西,战功赫赫,民心所向。
那时候钟衍舟还年幼,也是永宁侯府最风光的一段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先是永义侯被如今的田首辅揭发叛国之罪,再是永宁侯府老侯爷旧疾复发而亡。
这仿佛是澧朝重文轻武的起点,当朝最强大的两个武将世家,一个满门抄斩而覆灭,另一个男丁战亡走向落魄。
“二叔战亡后,原本三叔也想要参军,接过父兄的遗志。”钟衍舟提起这段往事,既有对先辈的澎湃崇敬,也有痛心疾首。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我娘和祖母说了一夜的话,到天亮就压着三叔改了主意。”
“祖母说,战场不得上,官场也别沾,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远才守得住侯府的香火。”
容晚玉一直支着耳朵在听,听到这儿,她心中莫名有了一丝不安。
祖母的话,是让永宁侯府当时唯一的男丁远离一切权势,仿佛是在规避什么危险一般。
这未知的危险,甚至有可能会让永宁侯府陷入覆灭。
“再然后,三叔就外出行商,最开始,两三年都难回一次京,生意也并不好做。”
钟衍舟醉醺醺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茫然,他也不明白,侯府到底为何成了如今的模样。
“后来,三叔的生意越做越大,祖母想让我同三叔一起行商,母亲却希望我改走仕途。”
“最终是母亲说服了祖母,我也知晓如今侯府不如以往,受人轻视,既然三叔无法承担这份责任,便只能由我来。”
醉酒之人说话容易颠三倒四,容晚玉好不容易从他口中听到了完整的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中反复咀嚼。
说完了话的钟衍舟,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抬手重重地拍在了迟不归的肩膀上。
“今日,之言,迟兄,切莫让表妹知晓。”
迟不归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容晚玉,先点头应下,再问为何。
钟衍舟眼皮开始打架,栽倒在饭桌前,说了最后一句。
“她够难了,侯府是她的依靠,不该成为负担。”
这一句话宛如一把刀,狠狠地戳进了容晚玉的心,让她疼得发颤。
钟衍舟连侯府的境况都没弄明白,这话多半是外祖母告诫她的。
想起每次见到自己都乐呵呵的老太太,还给自己出主意撑腰,原来背后也咽下了许多苦,瞒着自己。
很快,厢房内只有钟衍舟微微的鼾声此起彼伏。
容晚玉一时无言,转头看向了窗户。
窗户紧闭,自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风景,但是却可以遮掩难言的情绪。
迟不归望着容晚玉的侧颜,半晌,伸手给她倒了一杯酒。
“小酌解忧。千难万难,总归是要走下去的。”
容晚玉自觉不是一个娇弱之人,前世哪怕受尽折辱,她也没有流过一滴泪。
人似乎就是如此矫情,再多苦难要么激发人的斗志,要么压断人的脊梁。
苦难之中,一句轻言细语的安慰,却能让人溃不成军。
容晚玉飞快地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顺着她的口腔滑下,眼里隐约浮现银光。
她抹了抹眼睛,笑着说了一声,“这酒,真辣。”
没等迟不归再安慰她些什么,容晚玉已经强迫自己回归理智和冷静。
“短短时日,北域之军,西境之军,接连出事,这不可能是巧合。”
她几乎笃定道,“外祖母畏惧的,是杀鸡儆猴,是怕永宁侯府有朝一日也成为了永义侯府。这证明,两位叔叔的战亡,定然别有隐情。”
不过转瞬,眼前的姑娘便能压抑自己的情绪,从钟衍舟颠三倒四的醉语中抓住重点信息。
迟不归心中难免升起一丝敬佩,也有更多的怜惜。
但他不再提起,而是向容晚玉分析起了局势,他明白,容晚玉需要的不是毫无用处的安慰,而是能让她看清前路的指引。
“战将之死,要么因外力强盛,要么是内部失和。”
“亦或者,二者兼有之。”
迟不归看着容晚玉一点点明晰的眼神,还是劝说了一句,“如钟少爷所言,永宁侯府并不想你掺和其间。”
容晚玉言语坚定,丝毫没有退却之心,“我不仅是容府的小姐,更有侯府的血脉。多年来,外祖母一直悉心照拂我和行哥儿,侯府有难,我怎可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