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灯光特别亮。
郭小鹏端坐在一张椅子上,鲁晓飞坐在他对面的另外一张椅子上。
鲁晓飞看着戴脚镣手铐的郭小鹏,心头像压着一块巨石,但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双目注视着他。
郭小鹏似笑非笑地说:“我断定你会来的。”
鲁晓飞以温和的口吻道:“你想要说什么就说吧。”
郭小鹏把手中的纸放到桌子上说:“咱们先把公事了了,好能让你安心地听我倾诉。”他用下巴点点桌子上的纸,“这上面有我在国外银行的数字账号,里边有五千万块钱。与其像‘二战’时犹太人的存款那样便宜瑞士银行了,还不如送给你。”
鲁晓飞问:“你不是说,所有的账号,都记录在商务通里了吗?”
“小时候,我要是犯错了,林子烈并不打我,他只是罚我不许吃饭。有一次,我犯了大事,一个礼拜没吃饭。”郭小鹏说到这儿笑了笑,“可我一点不饿。原因就是我在平时攒下一些吃的,藏在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时刻准备度荒用。”他的眼里闪出亮光,“再说,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对你是个例外。给你的商务通里没放炸弹就是个例子,但我还没有例外到丧失理智的地步,多少留了一手。”
鲁晓飞把那张纸拿到自己一边,但并没有马上看。
“另外,纸上还有你们感兴趣的除胡安以外的几个大人物的名字和他们受贿的证据。”
鲁晓飞仍然没有动那张纸。
郭小鹏似乎很满意:“你将来一定会成为顶尖级的人物的,你实在太沉得住气了!”
鲁晓飞依旧是正襟危坐,没有任何反应。
郭小鹏很轻松的样子,说:“现在,我可以痛痛快快地给你讲讲我的心路历程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些吗?我反复想了想,应该告诉你,尽管是你把我送上了断头台。人生自古谁无死?况且我对这个世界的确很厌倦。我必须尽快到另一个世界去陪伴我亲爱的母亲,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鲁晓飞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郭小鹏试图像平常一样,跷起二郎腿,但镣铐阻止了他。他说道:“人看人,好像都是一样的,一群两足无毛动物而已。但如果仔细观察,你便可以发现,这是一个结构复杂的世界。有最高层,生活在其中的人,有着充分的精神和物质供应;然后,随着层数的降低,供应开始减少;到了最底层,所获得的能量,勉强能维持生存,而其精神供应,则几乎等于零。我本人,就生活在其中。”
鲁晓飞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郭小鹏显然也感觉到了鲁晓飞的疑问,接着说:“以常人浅薄的眼光,肯定认为我在胡说。的确,我的生父,是一位著名的作家,从他那里我继承了优良的思维基因;我的母亲是一位也算知名的演员,从她那里我继承了还算周正的容貌;我的继父是高级干部,从他那里我获得了一些旁人不可能获得的机会。这样的结构,其实已经规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鲁晓飞不能不说话了:“我见过许多类似家庭出身的人,并没有走你的路。”
郭小鹏语调平和地制止她的插话:“请你注意这样一个事实,你还有很多机会阐述你的观点,而我满打满算,顶多也就十个小时了!”他这么一说,鲁晓飞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郭小鹏接着刚才的那股劲儿说:“人往前看,似乎充满了偶然,但到了总结的时候,回头一看,一切其实都是规定好的。你认识我的时间不长,没有机会看到我真正吃饭。平时在宴会上,我都是斯斯文文,小口小口地吃。可一旦放开,我可以在涮三斤半肉之后,再来半只烤鸭和一个大冰淇淋,然后三天不吃饭也不要紧。我怀揣十美元到美国时,不凭借这个连活也很难活下来。”
鲁晓飞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郭小鹏察觉到了,随即切入主题:“你们习惯于把人群分成罪犯和非罪犯,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人、坏人,并由此衍生出高尚、卑鄙等一系列玩意儿。但我告诉你,一切不过是机会而已。穷乡僻壤的犯罪率低,根本不能说明那儿的人高尚,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选择。没有选择,就不会痛苦。我父亲当右派,被流放到海州,他一点都不痛苦,因为他只能来。我继父被打倒,他也不痛苦,因为他只能被打倒。我母亲改嫁到林家,别的不说,光是林小强对她‘无微不至’的骚扰,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可她仍然不痛苦,因为有我和弟弟,她甚至连死都不能选择。”
鲁晓飞心中一颤,眼里露出疑惑的神情。
郭小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疑问”,解释道:“你可能会认为在林家这种高干家庭,怎么会有**的脏事?可它就是存在。林小强是个性欲非常强烈的人,这肯定也来自基因,和林子烈早年对我母亲的骚扰如出一辙。林小强骚扰度最强的那个阶段,正好是林子烈被打倒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溜进我母亲的房间,不顾母亲的哀求,强行非礼。就在这个时候,只有五六岁的我,拿着一根我勉强能拿动的棒子,一棒子打在他的后脑上,把他打昏了。”
鲁晓飞见他嘴唇颤抖,便把水杯推了过去。
郭小鹏的声音低缓下来:“你们这些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是体会不到我的内心的。我承认,有很多人的家庭经济条件还不如我,吃上顿没下顿的。但父母的呵护起码还是有的,自尊还是有的。世界上,什么事最大,吃饭的事最大。咱们从吃饭说起,我明白我在林家的身份,好的东西别说吃,就是想也没敢想过。他们吃白菜心,我吃白菜帮子;他们吃瘦肉,我吃肥肉和皮,这都没的说,这都天经地义。可有一次在吃鱼的时候……”他抬起眼皮,陷入回忆,“我从小就喜欢吃鱼头,这东西在林家是没人吃的。我不在,就喂了猫。可那一次,林小强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吃鱼头。我不干,就和他争了起来。结果,鱼头他吃了,我还被打了一顿。你知道是谁打的我吗?我的亲妈!亲妈啊,亲妈!”
喊完这两句后,郭小鹏又变成刚才的语调说:“我从小还喜欢看书,这当然也来自基因,可书是到不了我手里的。记得起先是林小强拿着看,我在他后面看。后来他发现我能很快理解之后,先是嘲讽我,真是‘老鼠生儿会打洞’。接着就立刻恶狠狠地说‘我决心彻底清除你身上这股臭老九味’。从此以后,我在这家里,一本书都看不见了。没办法,我只好到书店去看书。某本书一天看不完,怕别人买走,就悄悄地藏在书柜后面。学习在我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在小学,我从来都是第一名。毕业时,我考了海州市第一。林子烈也高兴了,因为我毕竟从理论上说,是他的儿子。他问我想要什么。大的、贵的我是不会说的,即使说,也是白说。想了半天,我要了一双回力鞋。”
说到这里,郭小鹏抬头看天花板:“那是一双多有弹性的鞋啊!到现在,我鳄鱼皮、小牛皮、小羊皮,什么样的鞋没穿过?可我还是忘不了那双回力鞋。”他的语调陡然一转,变得阴沉,“可是第二天,那双鞋就不见了。我找啊找,最后终于在林宅的后面林子里找到了它的‘遗体’!可以看得出,它死得很惨。有人带着极度的仇恨,一点一点把它给毁了。总而言之,凡是我需要的一切,都要费尽心机去争夺,不争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懂吗?”
鲁晓飞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少年的困苦,变成动力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郭小鹏点点头说:“这你说得对。我经过思索,明白了我的处境之所以如此悲惨,原因只有一个,没有权!从懂得这个道理的那一天起,我的一切,都围绕着获得权力这个中心进行。大学毕业之后,我决定到美国去留学,因为这是终南捷径。在这个问题上,林子烈通过他的影响,帮助了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让他的儿子林小强,一直活完了上一个世纪。”他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谁知道这小子,在监狱里面壁五年,自以为像基督山伯爵一样,悟出点道行,跑出来找我算账,典型的以卵击石!”
鲁晓飞说:“你通过努力,学成归来,不也很快获得了你想要的东西吗?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
郭小鹏笑了笑:“学习使人获得一切,绝对是误导。我从一无所有到海州药业的总裁,每一个台阶都是血淋淋的。我事业的第一块基石是在美国奠定的。万事开头难,为了它,我采取了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美国特有的,人性的、反人性的各种手段,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鲁晓飞问:“肯定不少是非法的。”
郭小鹏颇为自信地说:“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区别,就是前者是制定规则,而后者是得遵守规则的。”
鲁晓飞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这个监牢里的“大人物”。
郭小鹏浑然不觉,继续说:“这些手段很管用,使得我有机会广泛地采集到他人的智力资源和货币资源。我带着它们回到海州,自然不一样。如果只是一顶博士帽,我顶多也就是个费经纬那样的总工程师。这个总,那个总,我告诉你,在海州药业除了我,别人都是打工仔,无非是分个大小而已。”他略顿了顿,又接着说,“资本本身就有扩张的特性。美国带来的一点钱,海州药业一开张便捉襟见肘,于是我开始向林小强发起攻击。”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很残忍,“我至今认为,把林小强从一个企业家变成一个囚犯,直到变成一具尸体、一小撮灰烬,是我的代表作。”他再度进入平常叙述,“在周密的计划下,林小强的资金流入我的海州药业;林小强的人和事业,也像我当年的回力鞋一样,被一点一点地粉碎。”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与此同时,我个人的事业却如日中天。”
鲁晓飞略带些讽刺意味地问:“作为一个有十多亿资产、数千人企业的董事长兼总裁,你手中掌握的权力已经很不小了。”
郭小鹏眯起眼睛说:“你从来没有拥有过权力,起码没有过大的权力,所以你没有资格和我谈论权力。权力的实质,就是你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别人、控制多少人。比方我的继父,作为省委副书记,以你们平常人的眼光看,权力不算小了吧?可他若犯了错,一纸文件下来,他就什么也不是了。即使在平常,他也要战战兢兢的,生怕失去了他的权力。你真以为他把林小强送进监狱是大义灭亲?不是!绝对不是!林小强的存在,不说使得他的权力生涯岌岌可危,起码已构成很大的威胁。作为一个资深的领导干部,他一定要切除这个癌肿。对于他来说,作为权力符号的职务,就是他的一切。”
鲁晓飞认为时机到了,应该弄清自己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了,于是问道:“你对权力的追求和热情,我多少能理解一些。但你为什么要去触犯法律呢?如此地伤天害理?”
郭小鹏又浅浅地一笑,这次的笑不像刚才那样生硬勉强,多多少少有了些自然的成分,语调也沉实有力,富有了一些节奏感:“只要能达到目的,我根本就不在乎手段。说到底,权力就是控制力。一个人想控制另外一个人,可以用各种手段,比方职务、比方金钱、比方美女、比方学位,但这些都是浅薄的。人一旦想开了,职务可以不要,金钱和美女就更不在话下了。可否请问鲁晓飞警官,在你不算短的从警生涯中,可曾见过一个成功地摆脱毒品的人吗?不管它是海洛因还是冰毒?”
鲁晓飞平静地回答说:“从统计数字上,百分比并不低。”
郭小鹏又露出居高临下的神态:“那些所谓摆脱的人,有些是死了,有些是因为没有钱或没有机会再接触毒品,但这并不是真正地戒了毒。林小强就是好例子,别看他在监狱待了好多年,稍微给他用一点毒品,他立刻就成了马戏团的猴子,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我告诉你一个真理,要想控制人,没有比毒品更完全、彻底的了。你可能认为,你能控制住自己,而实际上,你至多不过能控制你的手不伸向别人的钱袋,脚不迈进监狱的大门,眼睛不去摄人心魄。而你根本无法控制你的肝脏分泌多少酶、胰脏分泌多少胰岛素!更不要说你的心跳频率、大脑中的潜意识和血压了,而这些药物都能做得到!”
鲁晓飞的心灵被强烈震动着,这是一个被异变扭曲的灵魂,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她顿时对他的夸夸其谈感到一阵恶心,冷冷地说道:“你受到的污染我无可指责,可你污染别人的行为我感到痛恨。人的真善美天性或是说追求真善美的本能并不是空洞的概念,它是人类进步的根本动力。你要是个人,你就不该丢弃这些最人性化的宝贵财富。我一直在想,你要是把你的才华,都用到正地方,该有多好!也许我们就不会这样坐在这儿对话了,那将是一个美好的结果!”
郭小鹏显然被触到了痛处,脸上一阵抽搐,可他是个不肯认输的人,尤其是面临即将降临的死神,他必须在精神上顽固地挣扎着保存最后一点点领地。他淡淡地说道:“看来我讲了半天,都是白讲,都是在对牛弹琴!”他无法再想出更好的说辞,突然变得很激动,“我是个最有人性的人!我渴望幸福,我追求美好,可我得到的是满身心的伤痕,是一种被强奸的结果!我绝不会贡献,把我的血肉连同灵魂跪送上魔鬼的祭坛!我只要报复!最大程度地报复!”
鲁晓飞试图再作最后一次努力,让他醒悟过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死去,于是说:“人是在磕磕绊绊中成长的,人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是春光明媚风和日丽。好多事情,都是时代造成的。也正因为此,人才更应该不断地完善自己,最大限度地体现人性的价值。”
郭小鹏愤怒地挥动双手,致使镣铐发出很大的响声,他嚷道:“可我从来没有晴天!风雨、阴霾、压抑、愤恨每时每刻都充斥在我的周围。你让我上什么地方找时代算账去?它只是人们虚拟的一个概念。反正我被人害了,我就要害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害我的人!”
鲁晓飞彻底失望了,她以厌恶的语调说:“我原来以为你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多少会有些理智,而理智则是人和非人的差别。像你这样反理性、反人类的,确实不多见。”
她的神态和锋锐犀利的言辞敲打着他本来就已经虚弱不堪的心灵。郭小鹏渐渐地平静下来,缓缓地说:“我不否认,我心里也曾经有过绿色,但它就和地球上的原始森林、湿地一样,迅速地萎缩。在两个月前,也就是你拿出手枪对准我时,它已经彻底被沙漠吞没了。”
鲁晓飞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自然不会接茬。
审讯室的窗玻璃已渐渐亮起来。郭小鹏把脸扭向窗口方向,但他看不到真正的天空。他幽幽地说道:“我相信,此刻启明星已经出现了。”
鲁晓飞静静地注视着他说:“你果真一点也不忏悔、不留恋吗?”
郭小鹏坚决地说:“人是什么?人不过是一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发出的,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的电子邮件而已。来自虚无,归于虚无。有什么可留恋的?至于忏悔,我更不会了。我壮观的犯罪,已经在历史这根坚硬的柱子上,留下了如此之深的痕迹,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太阳底下有啥新鲜事?一个本来就厌倦入世的人又失去了他残存的一点希望,下辈子就是再让他转世,他也不会同意。”
鲁晓飞知道朝阳快要升起了,绚丽的阳光将会照耀到每一处阴暗的角落。沐浴在光明之中是人类的希望,几点偶尔出现的阴影丝毫损伤不了人们对光明的追求,更遮掩不了真善美这人性圣纯至上的万丈光芒,世界将会因此而越来越美好。她站起身,对郭小鹏说:“如果我有建议权的话,一定向上帝提出,不要让你这种什么都不遵守、什么都不敬畏、完全丧失人性的人,再来到这个星球上!”
郭小鹏脸色变得灰白,无力地闭上双眼。
鲁晓飞转身大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