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淮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客厅,脱下大衣随手扔到沙发上。人也像塌了架,软软地进了卧室,然后软软地斜靠在床头。他心里空洞得有些发慌,郑莉的身影又在他眼前晃动起来。难道就这么一刀两断了?这个问题刚蹦出他的脑海,乔小龙的身影又出现了,并渐渐地和郑莉重叠在一起。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直往上蹿,灼痛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移向床头柜上的电话机。他想,应该和乔小龙做个了断了。电话机的液晶屏上显出一个未接电话的号码,他不由凝住了双眼,想了想,像遭电击般翻身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摁下了留言键,电话里响起浑厚的男中音:

“吴淮生先生,出于礼貌的习惯,问你一声好。想必你还熟悉这个久违的声音,我就不自报家门了。如果你还记得我的手机号码,请回个音。当然,你也可以拨打电话机上显示的号码,这个号码你也不应该陌生。谢谢。”

吴淮生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哗”的一声抓起了电话听筒,以极快的速度敲击出一串数字,电话里只响起一声蜂鸣,便传出了乔小龙的声音:“你老兄还是那个脾气,从不爽约,是个男人!”

吴淮生咬着牙:“说吧。时间?地点?”

乔小龙的回答也很简练:“晚8点,唐河。”他顿了顿,以征询的口气,“你看去咱们经常钓鱼的地方如何?”

“可以!不见不散!”吴淮生卡下电话,顿时兴奋起来。他跳下床,从墙角的花盆里掏出油布包,急急地打开,把那支乌黑的小手枪握在手里摆弄着……

夜幕四合,寒气逼人。满天的银星如同一颗颗冰粒,凝固在无云的高空,一盘冷月倾泻着皎洁的清辉。朔风打着锐利的唿哨,在残雪片片的河道里狂吹着凄曲悲歌。瘦瘦的唐河像条冻僵的青蛇,蜿蜒蜷曲。清冷的月光幽幽地照射着结下薄薄冰层的河面,闪烁不定,似在打着哆嗦。

吴淮生面东,乔小龙面西。他们之间大概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两人身上的一袭黑色风衣在寒风的吹动下,裾角飘飘。月光在他们的脸上涂满苍白,迸溅着火花的四只眼睛久久地对视着。

“咱们又相聚了,还记得这条河吗?”乔小龙声音低沉,话语意味深长。

“我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一龙叔!我吴淮生没往他脸上抹黑!”吴淮生言词铿锵,弦外之音明明白白。

“看来你是要为我死去的父母清理门户了?”乔小龙双手插进兜里,“你应该好好学会写‘羞耻’这两个字!”

“我学问再少,也认识‘情义’这两个字。”吴淮生也把双手插进了兜里,“我送你去读书,可你满脑子灌的却是男盗女娼!”

乔小龙哈哈大笑,右手在口袋里蠕动:“我刚才说了,咱们终于又在这儿相聚,但相聚是为了永久的别离。你不准备留下几句遗言吗?”

吴淮生也是纵情大笑,右手握住了那个冰凉的铁家伙:“乔小龙,你什么时候赢过我?别忘了,擤鼻涕都是我教的你!”

不知不觉间,乔小龙已从兜里掏出了手枪,指着吴淮生道:“话已多余,不说也罢,不过,这玩意儿想跟你聊几句!”

吴淮生不露丝毫惊慌之态,语气平静地道:“我一直等着你举枪呢!也算是我对一龙叔凤珍婶子尽的最后一点孝心!你怎么连眼观六路的常识都没有?”

乔小龙不由得目光下滑,发现吴淮生的风衣兜高高翘起,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正对着他的胸口,心中顿时悚然一惊。

吴淮生不无凄哀地说:“从小到大,我都让着你,宠着你。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先开第一枪吧!”

乔小龙手中的枪不觉剧烈颤抖起来。刹那间,他听到心房里传出“滴答”的响声。他分不清,那是血还是泪。倘若此时吴淮生能收回枪口,他相信自己也会转身走开。可是他看得清清楚楚,吴淮生的枪口没有丝毫移动的意思,仍是目光冷冷地等待着。他手中的枪终于响了,在这清冷死寂的冬夜里是那样响亮,枪口喷出的火花鲜红绚丽。

吴淮生右臂中弹,兜里的手一软,渐渐地松开。枪管缓缓下垂。完了!他心里一声叹息,可令他奇怪的是乔小龙没再接着开枪。他清楚地看到,乌黑的枪口在抖动着,不由得闭上了双眼。“砰!砰!”枪声终于又响了。他却没有感觉,睁开眼睛,不禁呆住了。

乔小龙手里的枪坠落在地,双臂如鹰翅般向夜空张开,慢慢地倒在一片雪地上,鲜红的血从他背上的弹洞里汩汩流出,将洁白的雪地冲出纵横交错的血沟。

林非从阴影里走出,用力把手中的枪扔进冰河,快步跑向吴淮生。

吴淮生惊诧无比地看着她,左手紧紧捂住右臂的伤口,抖着声道:“你……你怎么……”

林非撕下大衣的衬布,边给吴淮生包扎伤口,边道:“我不能让乔小龙伤害你,他这是罪有应得!”

她的话音未落,跟踪而至的警车疾驰而来。吴淮生有些慌张。林非道:“别紧张,你这是正当防卫,我可以为你作证!”

刘跃进和冯自强、凡一萍显然是听到了枪声,飞步奔跑过来。刘跃进跑到乔小龙身边,把他轻轻托起,连声喊道:“小龙!小龙……”

乔小龙缓缓睁开眼睛,嘴角流出一缕鲜血,目光从刘跃进脸上滑过,头艰难地移动着。刘跃进马上便猜出他想干什么,将他移动着面向吴淮生。乔小龙终于看到了吴淮生,也看到了站在他旁边的林非。他的嘴唇嚅动着,嚅动着,刘跃进忙把耳朵贴近他,他轻声吐出:“我……我明白了……可惜……太……晚……”他的声音渐渐微弱,“林非……是……个……坏女人……应……应该受到法律……”他脖子一软,停止了呼吸。

刘跃进眼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吴淮生不顾林非的拉扯,一步一步走到乔小龙的躯体旁,凝视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庞,凝视着他在寒风里飘拂的黑发,双膝慢慢地弯曲,跪在银光闪闪的雪地上,跪在已经凝固的鲜血上。他的头深深地垂下,垂下,突然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嘹:“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