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眼和动物的眼睛毕竟是有所不同的。

雄鸡总在朝霞里引颈高歌,但是它的眼睛从来不会对抽象的云霞感兴趣。可是人为了人所独有的审美,法国文豪雨果的眼睛,却在《海上劳工》中写下“几缕懒散的闲云,在蔚蓝的天空里追逐,像仙女的舞蹈”,中国诗圣杜甫咏赞“天上浮云如白衣,须臾忽变如苍狗”(《可叹》),唐朝诗人卢照邻也读到“片片行云著蝉翼”(《长安古意》)。

群狼日日在夜巡,嚎叫时都仰望夜空,可是,它们从来不会去注意月亮上由众多错综的环形山阴影构成的抽象图形。纵使假定它们有兴趣,也读不出凄美的“嫦娥奔月”的中国神话来,更唱不出像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唱的“她(月)软步走下了云的梯子,毫无声息地穿过窗门的玻璃,于是她带了母亲的柔软的温馨,俯伏在你身上,将她的银色留在你的脸上……她又用柔和的双臂拥抱你的颈项”(《散文小诗·月的恩惠》)。

人为了审美,视界超越了生物学的具象疆界,而扩充到了抽象。

在康定斯基之前,人类在读大自然中的美的抽象时,普遍用了比喻的方法,即通过想象力进行类比,为抽象“虚拟”出一个具象本文来,然后进行诗性的解读式的误读。前面已经引证,雨果把飞云比喻成仙女在跳舞,杜甫把变幻着的云具象化为“白衣”“苍狗”,中国古人把月亮中的抽象阴影具象化为嫦娥、玉兔、吴刚、桂花树,现代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把抽象的月光比喻为母亲等。在中国长江的三峡,有一块突兀的石头,有人把这抽象物比喻为神女峰,然后,宋玉误读出了《神女赋》,老百姓误读出了关于神女的许许多多民间故事来。在黄山,云海中冒出一座山峰,人们把它定为黄山美景“猴子探海”。无论是我游览中国桂林石灰岩地貌的溶洞,还是在观赏奥地利莫扎特故乡同类地貌的冰洞(DACHSTEIN-EISH HLE),发现人们都用彩色的灯光进行选择性的照明,将千姿万态的抽象钟乳石,具象化为或“雄狮怒吼”或“上演瓦格纳歌剧的帝王剧院大厅”等。——用比喻将抽象虚拟出一个可懂的具象“本文”,然后对这个“本文”进行审美诠释,是符合《解释学》的解释条件的。因此,从艺术家到普通游客,无不兴趣盎然地对虚拟本文进行故意的误读,以获得既欣赏大自然抽象也欣赏自己想象力的大美感。

再来看看玄妙的书法艺术。这是中国人创作的人为抽象产品。如果说抽象画是1910年才问世的话,那中国的抽象书法艺术可以上溯到3000多年前商代的甲骨文(因为甲骨文已经具备了用笔、结字、章法的书法艺术三要素)。我对书法发出了两个疑问:人类史上有成百上千种文字,为什么只有中国汉语文字发展出书法艺术?假定仍然是用毛笔,仍然遵照书法的笔画技法、结字法和布局章法,去写汉字的拼音(例如把“虎”字写成“Hu”),还会有书法艺术吗?

人类的各种文字差不多都从象形文字(表形文字)开始,然后有两个发展方向。西方诸多文字由表形文字进展到表音文字,即字母符号化的话语读音文字。中国文字从表形(象形)文字发展到表意文字(形声字)。表意汉字里仍然富含着图像和意象,所以才有“书画同源”之说。甚至,书圣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在她的《笔阵图》的书论中,把构成汉字的笔画也赋予了意象,如:“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峰坠石;撇如利剑断犀角;勾如百钧弩发;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雷浪奔;转如劲弩筋节。”因此,表意文字的“虎”字,虽然再也看不出虎的形,可是,中国人在写这个方块符号时,脑子里仍然唯一对应着所约定俗成的虎的意象。欧洲各种语系不同,它们发展到了表音文字阶段。任何词都是ABCD等二三十个表音符号根据读音组合成的。英语中的“tiger”只对应“虎”的读音(汉语拼音“Hu”也是这样),不再像汉字“虎”,唯一对应虎的意象了。这便是唯有汉字发展成抽象书法艺术的根本原因。中国人书写“虎”字,当然不是在画虎,但是心里知道所写图形就是虎的唯一对应的形象符号,所以写时会用刚劲饱满的笔法,强烈动感的结字,显著突出的章法布局等书法艺术手段,显示虎的气韵以显现书写者的移情寓志。抽象的中国书法艺术,是依托汉语表意文字内含的意象所建造的模糊意义本文让读者来解读的。欧美的表音文字中则没有这个意象本文,所以,无论是6世纪东地中海的一批基督教学者用大小不同和颜色多样的字母抄写的福音书,还是8—9世纪西欧查里曼大帝的加洛林王朝时代用各种精美字母字体的《圣经》抄本,直至当今纽约和巴黎街头巷尾的肆意涂鸦,都不可能成为书法艺术。

中国文人除了玩出抽象的书法外,还玩更抽象的石头。他们在案几上放几块拣来的小石,或在庭院里弄座假山,完全没有用类比的方法先具象化,而是讲究“瘦、皱、透、秀、色润、形奇、纹漪、声清”等纯粹形式的审美标准。这里面还有什么“可共同读懂的意义本文”吗?有,那就是中国文人约定俗成的人文价值的“隐性本文”。为什么以瘦、皱、透、秀等作为把玩石头的标准呢?因为这些形式在隐喻中国文人共同推崇的道家之空灵、飘逸等价值观。有了中国文人这个共同默认的隐喻本文,抽象的石头美就可以诠释了。如果把米芾所叩拜的石头让罗丹去欣赏,他就不能、因此也就没有兴趣去进行解读式的误读了。

比喻的“类比本文”,书法的“意象本文”,玩石的“隐喻本文”,它们公约出一条“定理”:对抽象的解读式的误读,都要设计出读者对象能共同辨识的意义本文,而不是像康定斯基所说的可以对抽象进行无疆界的绝对自由的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