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中产阶层好“狡兔三窟”:一处是巴黎市区的家宅;一处在远郊乡间的“农舍”;一处是每年去某个旅游目的地租用的住上一个多月的“浮萍家”。一家三制——都市、田野、漂移的新鲜空间,好一个惬意兼得。有一次,我被在巴黎东方语言学院教中文的汉学家尼古拉邀请,周末到他的乡下住宅去度周末。理论上是到乡间休闲,其实一两个星期没来,必须先做偌大的二层楼房的清洁,绝对是周末劳役。人役屋?抑或是屋役人?说不清道不明。不过,到第二天,坐在后院大阳伞下看着身旁金黄色的油菜花喝咖啡聊天,那是绝对要比巴黎车水马龙街道旁的咖啡座更能诱发人思接千载、心骛八极。

就在金黄色的田园情调中,尼古拉告诉我一则教学趣闻。他在讲唐代诗人李贺的“雄鸡一声天下白”之句时,从没有见过活公鸡的法国大学生个个都觉得匪夷所思,说:“雄鸡不就是繁殖后代的鸡爸爸吗?就算再加上一个功能,也就是肯德基的美味了。奇怪,诗人怎么把公鸡的鸣叫与天色发白连接到一起了呢?”尼古拉只好循循善诱:先说公鸡这个物种的生物钟很特别,唯独它每当黎明到来时就高声啼鸣;再说在农业时代还没有钟表,人们起床靠公鸡的啼鸣来报时……

“想想看,要靠生物学与历史知识的诸多注释之后才能体味诗韵,那肯定不会即时产生直冲神经根的美感冲动了,于是只剩下了‘肯德基’味!”尼古拉笑红了眼眶如是说。

我被感染得也恣肆无忌地笑了一会儿,接着佐证,当下中国大学生何尝不是这样?他们读到这句中国古典诗时照样也会有相同的“肯德基味”的。

尼古拉忽然想起什么,说了句“失陪”就进屋去了。出来时拿了一幅水墨画,说他在中国北大留学时得的,不知是真品还是赝品,请我鉴定一下。我一看是徐悲鸿画的公鸡——哈,又是公鸡——今天尼古拉缠上“公鸡情结”了!虽然我不是鉴定画的内行,但是我知道他当时是个留学生,肯定买不起天价的原作,马上就说是复制品。他眼睛发光地点头,说,这画是他在中国交往的女友——中央美院的一位纯情女生——送给他的。画是赝品,情是真品。

我再仔细欣赏这幅“爱的载体”——徐悲鸿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时,心头不禁“咯噔”了一下,萌生了一个“顿悟”:“尼古拉,我从这公鸡的啼鸣,忽然想到孔子是一条丧家狗了!”

尼古拉一头雾水,失语看着我。

我连忙解释说:“孔子是中国第一个提出德治、仁政的大智者。在他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是了不起的雄鸡啼鸣第一声。可是,他历尽艰险周游列国去营销他的安邦治国之道,‘鸡鸣不已’12年,却到处碰壁,没有一个国君采纳,就像一条到处被冷落、被驱赶的丧家狗。其根本原因就是‘叫’得太早了!你看,280多年后的西汉董仲舒,他在汉武帝面前‘啼鸣’了一阵,孔子的治国平天下之道马上就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在中国延续了2000多年!董仲舒也因此当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帝之师——帝师!”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尼古拉还是懵里懵懂。

“你不觉得公鸡啼鸣,或者说思想者发布宏论,有个时效问题吗?叫早了,不仅无效,还会倒霉,孔子这只叫早了的公鸡成了他自己说的丧家狗!”

“哦!”尼古拉终于理清我紊乱的意识流了,“孔子还算幸运的呢,在我们这里,叫早了的公鸡被烧死了!譬如,14世纪意大利天文学家采科·达斯科里说了一句‘地球是圆的’,16世纪末布鲁诺宣扬哥白尼的‘地球绕着太阳转’,都被烧死了!”

“因此我质疑:因为‘叫早了’而牺牲的思想先驱,固然‘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殉道精神可嘉,其实没有任何实际的社会价值,白死了!”

“啊?不不不,这对牺牲的先驱太不公平了,甚至是亵渎!”尼古拉毋庸置辩的口气绝不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