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偶然,是人间一切超想象的戏剧性的创造者。有一天晚上尼古拉亢奋地给我打电话,说:“你的公鸡定律我认同了!在巴黎先贤祠里安眠的法国先驱,都是太阳将要升起时叫的公鸡,因此雄鸡一唱天下白!”

“什么?”我愣住了,对于这“突变”,不知道如何反应。

尼古拉的语音柔了起来,比平常压低了一个大二度,浸润着品尝“路易十三”葡萄酒似的醇香:“告诉你吧,送给我公鸡画的那位前女友到巴黎国际艺术城开画展来了!她邀请我参加了开幕酒会,还把送给我的那幅临摹徐悲鸿的公鸡画借去展览了。因为她的缘故,我才品味到你的公鸡定律确实是见微知著。”

他把这个戏剧性突变娓娓道来。

画展很成功,尼古拉尽地主之谊,请女画家吃了顿法国大餐,并主动提出要当“地陪导游”。一般中国初来巴黎的朋友首选“老三篇”: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唯独女画家却首选在巴黎五区(拉丁区)的先贤祠(又译“万神殿”)。先贤祠初建是一座教堂,1791年改为埋葬法国伟人的墓室。200多年来祠内安葬了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柏辽兹、马尔罗、居里夫妇和大仲马等学者、科学家、艺术家,还有少数政治家。至今共有72位对法兰西做出非凡贡献的人享有这一哀荣。

尼古拉接着说——

他们进入先贤祠首先拜会的是启蒙运动思想家伏尔泰与卢梭。这两位的棺木放在最中心、最显赫的位置。伏尔泰的棺木上镌刻着金字:“诗人、历史学家、哲学家,他拓展了人类精神,他使人类懂得,精神应该是自由的。”走廊对面是卢梭棺木。卢梭隐居乡村写出伟大的“社会契约论”叫醒了世人,因此他的棺木造型设计成在大自然中的乡村小庙模样,庙门微启,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擎着火炬,照亮了世界。

女画家突然问尼古拉:“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尼古拉迷惑地摇头。女画家接着说:“灵感来敲门了!我要把伏尔泰、卢梭注入李贺的诗,创作一幅唤醒蒙昧人类的‘雄鸡一声天下白’!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吗?颠覆神权君权专制的法国大革命就是他们叫出来的;权力在民三权分立的美国宪法也是他们叫出来的。如果说,徐悲鸿的‘公鸡’是想叫醒被奴役的一个国家的国民,那么,这里的公鸡是叫醒全人类——那才是真正称得上‘天下白’……”

尼古拉茅塞顿开地大声对女画家说:“啊,你也把我叫醒了……”然后,尼古拉细说了前些天他与我如何从她送给他的公鸡画一直到公鸡定律的争论……

“后来我们在先贤祠的参观,”尼古拉告诉我,“我们两人不断发现你的公鸡定律在这里有太多证据了!例如,雨果之所以能在这里安眠,就是因为他叫出了浪漫主义文学的‘天下白’,左拉叫出了自然主义文学的新天下,居里夫妇叫出了物理学的放射线与原子能的新时代……总而言之,进到这里来的全是叫出过新天下的‘公鸡’!”

尼古拉接着说,他们参观完之后,觉得余韵未尽,于是又到就近的卢森堡公园对面的咖啡馆坐了下来继续说“公鸡”。人逢知己式的热情谈论,使尼古拉又想到中国古代诗歌描绘公鸡的两句诗,即李频写的“在暗长先觉,临晨即自鸣”的公鸡诗。女画家立即抢过话头,说,太妙了!这两句诗可以推出在法国先贤身上完美体现的“先驱定律”:

一、先驱必须是有“先觉”的公鸡(女画家说);

二、(尼古拉抢说)先驱是敢于登高并大声地把先觉叫喊出来的公鸡;

三、(女画家又加了一条)先驱是选择“临晨才鸣”的合时效公鸡;

“凡满足上述三条者,方能称得上是人类社会所礼赞的先驱。”女画家如是总结。

尼古拉笑着问我,语调里有着踌躇满志:“你对我俩由你的‘公鸡定律’推导出来的‘先驱定律’有何见教?”

我说:“太棒了!我这才是真正的抛砖引玉呢!不过,我觉得还应该加一条——”

尼古拉:“请讲!”

“第四条:先驱是能够叫醒(启蒙)万众闻鸡起舞去颠覆长夜、迎来‘天下白’的公鸡。伏尔泰、卢梭等就是如歌德所评价的,是‘结束一个旧时代、开创一个新世界’的公鸡!”

尼古拉连声说“好”,他提议把两条定律合二为一:公鸡/先驱定律。

我非常赞同,接着开始自嘲:“我们仨的喜悦程度绝不亚于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但我们应有自知之明,这不过是在玩一个雕虫小技的思想游戏!”

“不,我不这么认为,”尼古拉不想当东方的谦谦君子,“公鸡/先驱定律至少是第一次把几类非先驱给剔除出去了。譬如,只敢在书斋里唱高调还想将高论藏之名山传之后人的识时务思想者是非先驱。又如,不会审时度势叫得太早的悲剧性思想者也是可敬的非先驱。再如,不善操作即时的传播技能,因而没能把万众叫醒,反而孤芳自赏,这般思想者也该归属非先驱。”尼古拉说到这里打住,立即跳出了一个新问题:“你说有叫晚了的公鸡,有吗?这里有个逻辑矛盾,先觉者怎么会晚叫呢?”

我说有,并给他举例说明:“伏尔泰的思想,如果在教科书里讲述,或者是研究者研究,那是正常的研究、诠释等小众活动。倘若有人建立了一门‘伏尔泰学’,通过国家电视台以‘百家讲坛’的形式向公众热播,这些‘讲坛公鸡’是不是叫晚了200年的公鸡?”

“当然!”尼古拉说,“法国六家电视台,你什么时候看到过专讲狄德罗、伏尔泰、卢梭学问的节目?这些教授讲课的视频,应该放在巴黎大学或其他专司人文教育的网站上播放。”

我说:“中国很多电视台,偏偏把相当于教授在课堂上讲课的视频,拿到电视台来放,还冠以‘××讲坛’‘国学讲坛’等似乎是高端学术讨论的高帽。教授们轻车熟路地把课堂讲授过的老子、孔子、孟子、墨子、庄子、韩非子等诸子百家,将他们2000多年以前写下的论述,用现代人听得懂的话复述一遍,再加上一点儿增强可听性的感悟事例,一下就跃升为名满天下名利双收的‘中国文化大学者’‘国学大专家’,其知名度甚至比原创者还要大千倍!你说你是教师,也许可以说是教师中的翘楚;你要说你复述孔子就是国学学者,那就得用‘公鸡定律’来衡量了。其结果是:充其量不过是拾人牙慧、鹦鹉学舌而啼叫的、叫晚了2000多年的‘公鸡’!”

尼古拉哈哈大笑:“你们的文化批评家到哪儿去了?”

“也挤到名家讲坛当‘一讲成名’的晚叫‘公鸡’了。更有意思的是,讲完孔子、老子等诸子一轮之后,没‘子’可讲了,接着就讲开了中国几百位帝王的故事。”

尼古拉似乎认同我的人间确有晚叫的“公鸡”了,说:“想起来了,晚叫的‘公鸡’不仅中国有,西方也有。譬如,我听一位流亡巴黎的捷克朋友说,他在捷克的极权主义社会里,曾经善意而天真地著文,吁请他认为较开明的掌权者逐渐实行启蒙运动思想家的主权在民、权力制衡等被200年国家管理史证明行之有效的民主制度,其结果是被判了12年重刑……他嘲笑自己咎由自取,说:我真蠢啊!当今世界所有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包括独裁者本人,谁都知道伏尔泰、孟德斯鸠是对的。所以,改变极权不再需要晚来的启蒙,而需要即时的坚实的革故鼎新的行动!咳,这位捷克朋友就是学着孟德斯鸠啼鸣而惹下的祸!”

我顿时沉重起来,感到有物伤其类之痛,不禁默念起唐代诗人顾况在《过山农家》所写的“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之句。诗里就有晚叫的“午鸡”。我自问:是因为山高蔽日,山庄人家才会有错时而叫的“日午鸡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