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大帅,”戈什哈向正在“饭后一局棋”的曾国藩请安说,“浙江的差官求见。请大帅的示,见是不见?”

曾国藩正在打一个劫,这个劫关乎“东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终于投子而起。

“没有不见之理。叫他进来好了。”

那名差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九月底的天气,早该换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顶凉帽,顶戴是亮蓝顶子,可知是个三品武官。

“浙江抚标参将游天勇,给大帅请安。”那游天勇抢上两步,跪下去磕头,背上衣服破了个大洞,露出又黄又黑的一块皮肉。

“起来,起来!”曾国藩看他那张脸,仿佛从未洗过似的,内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说,“先带游参将去息一息,吃了饭再请过来说话。”

“回大帅的话,”游天勇抢着说道,“卑职奉敝省王抚台之命,限期赶到安庆,投递公文,请大帅先过目。”

“好,好!你给我。你起来说话!”

“谢大帅!”

游天勇站起身来,略略退后两步,微侧着身子,解开衣襟取出一个贴肉而藏的油纸包,厚甸甸的,似乎里面装的不止是几张纸的一封信。

那油纸已经破裂,但解开来看,里面的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却完好如新。曾国藩接到手里,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翻过来先看信面,写的是:专呈安庆大营曾制台亲钧启。下面署明:王有龄亲笔谨缄。

再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杭纺。信手一抖,便是一惊,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而知是血迹。王有龄和血所书的,有四个海碗大的字“鹄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抚王有龄谨率全省数百万官民百拜泣求”。

曾国藩平生修养,以“不动心”三字为归趋,而此时不能不色变了。

大营中的幕友材官,见了这幅惊心动魄、别具一格的求援书,亦无不动容,注视着曾国藩,要看他如何处置。

曾国藩徐徐卷起那幅杭纺,向游天勇说道:“你一路奔波,风尘劳苦,且先休息。”

“是,多谢大帅。”游天勇肃然答说,“卑职得见大帅,比什么都安慰,种种苦楚,这会儿都记不起来了。只求大帅早早发兵。”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愿休息,曾国藩便问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动身的?”

“卑职是九月二十从杭州动身的。那时余杭已经沦陷。”游天勇答道,“看样子,现在杭州已经被围。”

“杭州的城池很坚固。我记得《一统志》上说,是十个城门。”曾国藩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时候,处士徐仲晦,愿子孙世世不离钱塘,说是永无兵燹之灾。想来杭州可以守得住。”

他念的那句诗,游天勇倒是听过,是拿杭州的十个城门候潮门、清波门等缀成诗句。至于什么宋朝人的话,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听语气,说杭州守得住便无发兵之意,游天勇大为着急,不能不说话。

“杭州的城坚固,倒是不错。不过守不长久的。”

“喔,”曾国藩揸开五指,抓梳着胡须问,“这是什么道理?你倒说来我听听。”

“杭州存粮不足。”

杭州虽称富足,但从无积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东北方一百里处的长安镇,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运到长安镇待价而沽,所以城里无十日之粮。这年春夏,青黄不接之际,米价大涨,而杭州经过上年二月间的一番沦陷,劫掠一空,留下来的百姓艰苦度日,哪里来的钱购粮存贮?本来是想等新谷登场,好好作一番储粮的打算,谁知兵败如山,累累满野,都便宜了太平军。

“唉!”曾国藩深深叹息,“在浙东的张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挡一阵就好了。”他接着又问,“守城最要紧的是粮食丰足。王抚台难道就不想办法?”

“王抚台也在极力想办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采买,答应所过地方,免抽厘税。不过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来。”游天勇说,“卑职动身的时候,听说王抚台预备请胡道台到上海去采办粮食军火,也不知运到了没有。”

“哪个胡道台?”曾国藩问,“是胡元博吗?”

“不是。是胡雪岩。”

“喔,喔,是他!听说他非常能干?”

“是!胡道台很能干的。杭州城里,大绅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粮借捐维持官军。”

曾国藩点点头,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势,随又问道:“钱塘江南岸呢?现在浙江的饷源在宁绍,这条路总是畅通的吧?”

“是。全靠这条路。不过——”

“你说!有什么碍口的?”

“回大帅的话,过钱塘江,萧山、绍兴、宁波一带,都归王大臣管,他跟王抚台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摇一摇头,说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曾国藩亦深知其人,并且曾接到他来信诉苦,说绍兴、宁波两府,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龄未发一卒渡江。现在听游天勇的话,似乎事实并非如此。但不论谁是谁非,将帅不和、兵民相仇,总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势,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国藩的地位,若有所处置,自不须跟游天勇明说,更不必向他作解释,只这样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来取了回信,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公文、马匹、盘缠,我会派人给你预备。”

“是!”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多谢大帅。”

***

跑上海、安庆的轮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船上的买办叫萧家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为好奇,他拜了古应春作老师学英文,再由他的“师娘”七姑奶奶而认识了“舅舅”尤五——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但是,他跟胡雪岩一样,是一个深懂“门槛”里的内幕,却是个在“门槛”外面的“空子”。

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领兵援沪,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到得事毕,已在深秋,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

古应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很发了点财,及至江浙局势大变,丝茶来路中断,改行经营地皮。由于逃难的富室大族纷纷涌向上海租界,地价大涨特涨,越发财源茂盛。因为近水楼台,选地鸠工购料都方便,所以他在新辟的二马路上,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个儿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们师徒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说不到几句,便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接着她便出现在他们面前。七姑奶奶浓妆艳抹,一张银盆大脸,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加以首饰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视。

“师娘要出门?”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

“是啊,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去见见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风。”

“这么冷的天去兜风?”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在发疯!”

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只管自己往下说:“中午请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马戏。晚上还没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饭?”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饭。这两天蟹好,我去弄一篓蟹来。”

“对!”七姑奶奶大为高兴,“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接着又叹口气道,“遭劫!兵荒马乱,蟹的来路都断了。这个年头,做人真没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应春说,“你住在夷场上,不忧穿、不忧吃,还说做人没有味道,那么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

“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消息不通,生死不明,叫人牵肠挂肚,所以说做人没有味道。”说着,七姑奶奶便是满脸不欢。

“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来吃蟹。”

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蛋。”

“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

“没有信来。”古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

“吉人天相!”萧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为,都不像是遭劫的人。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城,束手无策?”

这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饭,师徒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还特为关照:只要好,价钱不论。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那老司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不放手,然后再谈价钱。

“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他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着,不由得就咽唾沫。

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时便对老司务说:“买得多了,你拿几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去。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七姑奶奶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珑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余悸犹在。

“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古应春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藤靠椅来!”

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

“哪个胡先生?”

“还有哪个?小爷叔!”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

“是小爷叔?”

“七姐!”于思满脸、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是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来?”

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

“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迭连声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骥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

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支老山人参拿出来。”

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他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长毛窝”,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他肠胃太弱,骤饱之下,无法消化。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支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

“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她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长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他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火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伤口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

“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

“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西来给小爷叔吃。”

她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犹未足,他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

“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

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她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

“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地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

“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天以内就能走动。”

“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

“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他悔恨不迭。只因为胡雪岩的模样令人震惊,他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

“是嘛!”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

“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

“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里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

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他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故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像哄小孩似的,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

“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换医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

“今天是他一个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王有龄惊心动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长毛,减轻杭州的压力。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薛焕代缮拜发。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他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他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二十四,长毛窜陷钱塘江南岸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绍兴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头拦击,但寡不敌众,官军败退。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百姓,平时就与官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长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

廖宗元得报,知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暴民一声呼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殴,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由这一番内讧,替敌人制造了机会。长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长毛进城的前一天,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波,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

“都送薛抚台……”

“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

“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

“是!你说。”

“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

“这条路通吗?”

“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古应春摆在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

雍容铃阁集簪裾,九月秋清气象舒;

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

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写的是:

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

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濠,亦遍筑土城。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

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

“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

“张玉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

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岂肯降?

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

“诗里拿他比作张飞,说得他很好。”

“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

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

“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的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

一腔热血三升血,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尸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

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连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

“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

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长毛如潮水般涌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资敌,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长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

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穷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云栖,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站不住脚。”

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像这样子的‘倒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

“唉!”古应春叹口气,“浩劫!”

***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他自然被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此时一见之下,他的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叔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账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赶紧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煞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却摇摇手说:“我是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爷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山,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浜,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山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见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殴,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而郁馥山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山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漕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山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顶’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忒足,一时无法落篷。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的百姓。”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肯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卖你一个交情,不肯也得肯。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话。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篷,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

“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

“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账,人家还是要买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任的官儿,我跟他们身份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篷了。”

“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买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山言归于好以后才谈得到。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她向丈夫问起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老百姓,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爷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地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

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

“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话,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

“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

“自然有讲究。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

“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问一问,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份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他又怕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她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

“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浜,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山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克复了上海县城。郁馥山收复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山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山虽发了大财,但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郁松年“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因而郁馥山捐银五万,修葺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馥山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作“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作“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薄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他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他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他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自己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

“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山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山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山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山到家,打断了话头。

“尤五哥,”郁馥山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

郁馥山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

“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山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山已是百万身家,起居豪奢,如今他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像煞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尤五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山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馥山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他仰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

“言重,言重!”郁馥山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馥山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馥山有所言语,他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赔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做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

“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山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山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但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山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

打定了主意,他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意。他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山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郁馥山的兴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酩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

“喔,喔,是的。”郁馥山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树皮,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会得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他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

想是这样想,当然绝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账,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账,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郁馥山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儿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山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

“原来是老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

“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山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儿商量。”

“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

“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岸都是长毛,他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得要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冒一冒险。”

“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就可以办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说完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跟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他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的馆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过几次,菜呱呱叫。”

“地方呢,宽敞不宽敞?”

“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

“好的。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了,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

“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备一张帖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排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在它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祀、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订席。尤五便找古家的账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浜郁家,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

***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经盘算停当了。

“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

“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怕去,最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怕他们。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他几十杆好枪,说开火就开火,打他个落花流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

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

“何以呢?”胡雪岩问。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

“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

“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

“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成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传见。为怕胡雪岩惦念,他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

“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

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

“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着,已看出他另有主意。

“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

“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

“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老百姓,当然可以。”

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他问。

“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问我师父。”

“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

“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

“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么呢——”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

“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但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回来了再说。

“薛抚台见着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地问。

“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

“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代下去。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应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他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措手,因此愁怀一去,精神大为振作。

“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成的。”

“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

“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个抚恤一千。照五十个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

“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聪明。”

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

“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是一枚图章。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字,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咤立办。不过以古应春的实力,也还用不到此。

“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戴着。”

“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

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拉过他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

“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

“担什么心?叫人来帮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

“那么郁老大那里呢?”

“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

“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

“嗯!”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他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越觉得过意不去了。

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勇道:“我去!我一定去!”

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古应春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

“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你该留下来侍奉。”

“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两三天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

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请:需要当时就单独交谈。

“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他们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的。

“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

“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迭连声地说,“为难的是,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何说动华尔。

“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好去问一问胡先生。”

“问什么?”

“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不然决不肯答应。”

“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许,“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

“够了。”

“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请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预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他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明白以外,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明自己的身份,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

“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

“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

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他在提出希望以外,还有一番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古应春说完,他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

“这太教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的原因?”

“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二,任务很危险,我没有把握。”

“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

“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

“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

“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至于影响你的实力。”

“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

“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这样坚拒。”

“不!”华尔尽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并不危险!”古应春指着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

“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但想到胡雪岩的话,他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面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

听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

“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

“那么,你是正规军队?”

“当然。”

“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还是吴?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

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么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份。

“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错了!”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侮辱?”

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的表现就是如此!”

“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处有胆怯的表现?”

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

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是来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

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这个样子!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

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

“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古应春用中国话说了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过这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吗?”

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密的烟氛中喷出答语:“冒这个险,没有成功的可能。”

“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有价值?”

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

“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怯意……”

“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

“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了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古应春也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他们都望着墙壁上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种地图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一会儿,便已了然。

“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子门说,“事实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束,是个隘口,也就是闻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险也就消失了。”

“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

“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能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

“绝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

“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署炮兵阵地。”

“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你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长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他们连用洋枪都不十分熟练,当然不会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战法。再进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如果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无用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

“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

“那么,用什么船呢?”

“用海船。”

所谓海船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驶,风向很不利。”

“这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总还有其他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力,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

“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好,我们能在黑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

“你们要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商量。”

“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

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

***

“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合作。”

“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

“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

“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备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愣。“啊,”他如梦初醒似的,“这倒是!我还没有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

这样想着,古应春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中办法,起床而不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褂,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

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

“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地转入本题,“粮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忧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统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能守得住!”接着,他又是一声长叹。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血路,护粮进城。”

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

“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到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

“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角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波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

“宁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

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保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么,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

“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

“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他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

“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

“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地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

“怎么呢?”

“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是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无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

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作‘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

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便又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

“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的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便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几人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

***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他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晓得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

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由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

“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像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那些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胡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她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

“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能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

“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

“对。”

“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绝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

“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

“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这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感情,但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

“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

“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好痛快!”

“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爷叔,这些天,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我从前听你说过,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如果不保,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

“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

“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间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像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

“是啊!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但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而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

“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

“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长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