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如此,螺蛳太太的心境虽然跟胡雪岩一样,不同往年,但还是强打精神,扮出笑脸,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接着便又要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洁治桃觞,恭请光临”的请帖却在年前就发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礼的专差,络绎来到杭州,胡府上派有专人接待。送的礼都是物轻意重,因为胡雪岩既有“财神”之号,送任何贵重之物,都等于“白搭”,唯有具官衔的联幛寿序,才是可使寿堂生色的。

寿堂共设七处,最主要的一处,不在元宝街,而是在灵隐的云林寺。铺设这处寿堂时,胡雪岩带着清客,亲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悬一方红地金书的匾额“淑德彰闻”,上铭一方御玺“慈禧皇太后之宝”,款书“赐正一品封典布政使衔江西候补道胡光墉之母朱氏”。匾额之下,应该挂谁送的联幛,却费斟酌了。

原来京中除了王公亲贵,定制向不与品官士庶应酬往来以外,自大学士、军机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寿礼。李鸿章与左宗棠一样,也是一联一幛。论官位,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久居首辅,百僚之长,应该居中。但胡雪岩却执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爱人以德的一个名叫张爱晖的清客,提出规劝。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肥是首辅,左湘阴是东阁大学士,入阁的资格很浅,不能不委屈。这样的大场面,次序弄错了,要受批评,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求疵,说大先生以私情乱纲纪,搞出啥不痛快的事来,也太无谓了。”

“你的话不错。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湘阴这样看得起我,遇到这种场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贬成第二,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话不是这么说。大先生,你按规矩办事,湘阴一定也原谅的。”

“就算他原谅,我自己没法子原谅。张先生,你倒想个理由出来,怎么能拿湘阴居中。”

“没有理由。”张爱晖又说,“大先生,你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岩不作声。局面看着要僵了,那常来走动的乌先生忽然说道:“有办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

“怎么改法?”胡雪岩很高兴地问。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来左宗棠送的寿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晋九荣庆”,下款是“秃头”的“左宗棠拜祝”。平辈论交,本来是极有面子的事。乌先生主张加上左宗棠的爵位,变成“恪靖侯左宗棠拜祝”,这一来就可居李之上了,因为李鸿章的下款上加全衔“武英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部堂肃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乌先生是个庙祝,只为他是螺蛳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岩爱屋及乌,将他侧于清客之列,但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时出此高明的一着,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过大先生,我倒还要放肆,胡出一个主意。如果左湘阴居中,李合肥的联幛只好挂在东面板壁,未免贬之过甚,是不是中间挂一幅瑶池祝寿图,拿左、李的联幛分悬上下首,比较合适?”

胡雪岩看乌先生善持大体,便请他专管灵隐这个最主要的寿堂,而且关照他的一个外甥张安明,遇事常找乌先生来商量。张安明是胡府做寿,综揽全局的大总管。

张安明自然奉命唯谨,当天就请乌先生小酌,诚意请教。“有件事,不晓得乌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说,“寿堂虽有七处,贺客太多,身份不同,挤在一起,乱得一塌糊涂,一定要改良。”

“寿堂是七处,做寿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错。大先生说,宫里的规矩‘前三后四’,要七天。”张安明轻声答说,“不过,这话对外面不便明说,只说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开贺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设一坛水陆道场,是佛门中最隆重的法事,称为“水陆斋仪”,亦名“水陆道场”,俗称“打水陆”。斋仪又有繁简之分,讽经礼忏七七四十九日称为“打水陆”,为了祝厘延寿,通常只须七日,叫作“打七”。

“有七处寿堂,又分七天受贺,大可分门别类,拿贺客错开来,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至于糟蹋。”

“这个主意好。我们来分他一分。”于是细细商量,决定第一天请官场,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五品以下文武职官,占了四个寿堂;此外是现奉差委的佐杂官,与文武候补人员各一,留下一处专供临时由外地赶到的官员祝寿之用。

第二天请商场,丝、茶、盐、典、钱、药、绸各行各业的伙友,分开七处。第三天是各衙门的司事,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书办。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请亲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寿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热闹热闹。

这样安排好了,去请示胡雪岩,胡雪岩不甚满意。“自己人热闹热闹,用不着七处寿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热闹不起来。”他说,“我看还要斟酌。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们来了,到哪里去拜寿?”

“这样好了,专留一天给洋人。”乌先生说,“一到三四月里,来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请个客,这一天的洋人,不论识与不识,只要来拜寿,一律请吃寿酒。”

“洋人捏不来筷子。”胡雪岩说,“要请就要请吃大菜。”

“这要请古先生来商量了。”

请了古应春来筹划。由于洋人语言不尽相同,饮食习惯,亦有差异,好在有七处寿堂,决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国,各占一处。

“应春,”胡雪岩说,“这七处接待,归你总其成。大菜司务,归你到上海去请。”

“好。”古应春说,“要把日子定下来,我到上海,请《字林西报》的朋友登条新闻,到时候洋人自然会来。”

“妙极!”张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寿,只怕从古以来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这份福气。”

果然,胡老太太听了也很高兴。胡家的至亲好友,更拿这件事当作新闻去传说,而且都兴致勃勃地要等看洋人拜寿。

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热闹,天气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传说如何如何豪华阔气,招引了好些人来看热闹。光算外地来拜寿的人,起码也增加了好几千人。

到得开贺的第一天,城里四处,城外三处,张灯结彩,“清音堂名”细吹细打的寿堂周围,车马喧阗,加上看热闹的闲人、卖熟食的小贩,挤得寸步难行。只有灵隐是例外,因为三大宪要来拜寿,除仁钱两县的差役以外,“抚标”亦派出穿了簇新号褂子的兵丁,自九里松开始,沿路布哨弹压,留下了极宽的一条路,直通灵隐山门。

从山门到寿堂,寿联寿幛,沿路挂满。寿堂上除了胡雪岩领着子侄等在那里,预备答谢以外,另外请了四位绅士“知宾”。一位是告假回籍养亲的内阁学士陈怡恭,专陪浙江巡抚刘秉璋;一位是做过山西臬司而告老回乡的汤仲思;另外两位都是候补道,三品服饰,华丽非凡,是张安明受命派了裁缝,量身现做奉赠的。

近午时分,刘秉璋鸣锣喝道,到了灵隐。藩臬两司,早就到了,在寿堂前面迎接,轿子一停,陈怡恭抢上前去,抱拳说道:“承宪台光临,主人家心感万分。请,请!”

肃客上堂,行完了礼,刘秉璋抬头先看他的一堂寿序,挂在西壁前端,与大学士宝鋆送的一副寿联,遥遥相对,这是很尊重的表示,他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这时率领子侄在一旁答礼的胡雪岩,从红毡条上站起身来,含笑称谢:“多谢老公祖劳步,真不敢当。”

这“老公祖”的称呼,也是乌先生想出来的。因为胡雪岩是布政使衔的道员,老母又是正一品的封典,自觉地位并不下于巡抚,要叫一声“大人”,于心不甘,如用平辈的称谓——刘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胡雪岩将这个小小的难题跟乌先生谈起,乌先生建议他索性用“老公祖”的称呼。地方官是所谓父母官,士绅对县官称“老父母”,藩臬两司及巡抚则称“老公祖”,这样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抚,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份。

刘秉璋自然称他“雪翁”,说了些恭维胡老太太好福气的话,便由陈怡恭请到寿堂东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个簇新的高脚金果盘,映得刘秉璋的脸都黄了。

稍坐一坐,请去入席。寿筵设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轩。这座敞轩高三丈六尺,一共六间,南面临时搭出极讲究的戏台,台前约两丈许,并排设下三席,巡抚居中,东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系着平金绣花桌围,贵客面对戏台上坐,陈怡恭与胡雪岩左右相陪,后面另有四席,为有差使的候补道而设。偌大厅堂,只得七桌,连陪客都不超过三十个人,但捧着衣包的随从跟班,在后面却都站满了。

等安席既罢,戏台上正在唱着的《鸿鸾禧》暂时停了下来,小锣打上一个红袍乌纱、玉带围腰、口衔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摆地,走到台前“跳加官”。这是颂祝贵客“指日高升”“一品当朝”,照例须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赏,不过只要刘秉璋交代一声就行了,主人家早备着大量刚出炉的制钱,盛在竹筐中。听得一个“赏”字,便有四名健仆,抬着竹筐,疾步上前,合力举起来向台上一泼,只听“哗喇喇”满台钱响,声势惊人。

接下来便是戏班子的掌班,戴一顶红缨帽,走到筵前,一膝屈地,高举着戏折子说道:“请大人点戏。”

“点戏”颇有学问。因为戏名吉祥,戏实不祥,这种名实不符的戏文很多,不会点会闹笑话,或者戏中情节,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贵宾的忌讳,点到这样的戏,无异公然揭人隐私,因而成不解之仇者,亦时有所闻。刘秉璋对此外行,决定藏拙,好在另有内行在,当下吩咐:“请德大人点。”

他指的是坐在东面的藩司德馨。德馨是旗人,出身纨绔,最好戏曲,当下略略客气了两句,便当仁不让地点了四出不犯忌讳而又热闹的好戏。第一出是《战宛城》,饰邹氏的朱韵秋,外号“羊毛笔”,是德馨最赏识的花旦,演到“思春”那一段,真如用“羊毛笔”写赵孟頫字,柔媚婉转,令人意消。

正当德馨全神贯注在台上时,有个身穿行装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身旁,递上一封信说:“师爷派专人送来的。”

陈师爷是德馨的亲信,此时派专人送来函件,当然是极紧要的事,因而他当筵拆阅。只见他面现诧异之色,挥一挥手遣走“戈什哈”,双眼便不是专注在“羊毛笔”身上,而是不时朝刘秉璋那边望去。

德馨是在注意胡雪岩的动静,一看他暂时离席,随即走向刘秉璋,将那封信递了过去,轻声说道:“刚从上海来的消息。”

刘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会儿才将原信递给陈怡恭:“年兄,你看,消息不巧,今天这个日子,似乎不宜张扬。”

“是!”陈怡恭看完信说,“这一来,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变动。”

“是的。”刘秉璋转脸问德馨说,“请老兄在这里绷住场面,我得赶紧进城了。”

德馨也想回衙门,听刘秉璋如此交代,只能答应一声:“是。”

于是刘秉璋回身招一招手,唤来他的跟班吩咐:“提轿。”接着向陈怡恭拱一拱手,正待托他代向主人告辞时,胡雪岩回来了。

“怎么?”胡雪岩问,“老公祖是要更衣?”

“不是!”刘秉璋歉意地说,“雪翁,这么好的戏、这么好的席,我竟无福消受,实在是有急事,马上得回城料理。”

“呃、呃。”胡雪岩不便多问,只跟在刘秉璋后面,送上轿后方始问德馨,“刘中丞何以如此匆匆?到底是什么急事?”

“此处不便谈。”德馨与胡雪岩的交情极厚,以兄弟相称,“胡大哥,有个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扬,不过,消息不坏。”

胡雪岩点点头不作声,回到筵前,直待曲终人散,才邀德馨到他借住的一间禅房中,细问究竟。

“为什么今天不便宣扬呢?”德馨说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老母。胡老太太做生日,自然不便宣布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消息。但这一来,李氏兄弟丁忧守制,左宗棠暂时去了一个政敌,对胡雪岩来说,当然是有利的,亦可说是喜事,不过只能喜在心里而已。

“一下子两个总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晓得哪个接直隶,哪个接湖广?”

这一问,恰恰说中德馨的心事。总督出缺,大致总是由巡抚调升,巡抚有缺,藩司便可竞争,刘秉璋与德馨,各有所图,所以都急着要赶进城去打听消息。不过德馨既有巡抚嘱咐,又有胡家交情在,不便就此告辞,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岩谈谈心事。

“湖广,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轩接,直隶就不知道了。”涂朗轩就是湖南巡抚涂宗瀛,他替曾国藩办过粮台,与李瀚章昔为同事,今为僚属,由他来接湖广总督,倒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么湖南巡抚呢?”胡雪岩笑着掉了句文,“阁下甚有意乎?”

“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

“那也说不定。”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才好想办法,倘或老大哥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费心思。”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岂能无意。不过鞭长莫及,徒唤奈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岩说,“等我来打个电报给汪惟贤,要他去寻森二爷探探‘盘口’。”此事不便假手于人,胡雪岩又拿不起笔,因而由他口述,让德馨执笔,电报中关照汪惟贤立即去觅宝森,托他向宝鋆探探口气,藩司想升巡抚,该送多重的礼。

德馨字斟句酌,用隐语写完,看了一遍说:“宝中堂他们兄弟不和,森二爷或许说不上话。是不是请汪掌柜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气?”

“好!我赞成。”

于是德馨改好了电报稿子,胡雪岩叫进贴身小跟班阿喜来。阿喜专替主人保管一个一离家就要带着的西洋皮包,内中有个密码电报本。胡雪岩与德馨亲自动手,将密码译好,夕阳已经衔山了。

“我本来不打算进城,现在非回去一趟不可了。”胡雪岩说,“电报要送到上海去发,我派一个妥当的人去,叫他在上海等回电,如果是两三万银子,我先替你垫。多了就犯不上了。”

“是,是。一切拜托,承情不尽。”

于是胡雪岩与德馨一起进城。两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岩曾赏穿黄马褂,所以仪从较现任藩司的德馨,更为显赫,只是他的“高脚牌”只作陈列之用,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顶马、后面四匹跟马,八抬大轿的轿班,一共三班,轮流换肩——胡雪岩的轿班,在家亦是“老爷”,一回家就会听见丫头在喊:“老爷回来了,赶快打水洗脚。”不过替胡雪岩抬轿虽是好差使,却很难当,因为既要快,又要稳——快到能跟着顶马亦步亦趋,稳到轿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泼出来。因此,两人虽是同时动身,胡雪岩的轿子起步就领先,很快地将德馨在身后抛得老远了。

回到元宝街,老远就看到张灯结彩,灯烛辉煌,但寿堂中却颇安静,因为既已排定贺寿的日期,除了极少数的至亲以外,不会有人贸然登堂。胡雪岩下了轿,在寿堂中略作寒暄,随即着手处理德馨谋官之事。

正唤来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时,只见螺蛳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肩悄然而至。她看到胡雪岩有事,便远远地在一张丝绒安乐椅上坐了下来。

“你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在上海等消息,等北京的回电一到,马上赶回来。越快越好。”

等家人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一面起身走近来,一面问道:“你不在灵隐陪老太太,怎么回城来了?”

“出了两个总督的缺,连带就会出两个巡抚的缺,德晓峰想弄一个,我只好进城来替他料理。”说到这里,胡雪岩发觉螺蛳太太神色有异,定睛看了一下问道,“怎的,你哭过了?”

“不要乱说!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哭什么?”

螺蛳太太紧接着问:“客人来得多不多?”

“该来的都来了。”胡雪岩说,“三品以上的官,本来没有多少,从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担心后天,大家都说要去看热闹,不晓得会不会有啥笑话闹出来。”

原来贺寿的日期,已经重新安排,第三天轮到外宾。“洋人拜寿”这四个字听起来,就会逗人好奇,都说不知道洋人拜寿是怎么个样子,是磕头还是作揖?吃寿面会不会用筷子,不会用用啥?叉子叉不住,只怕要用手抓。诸如此类等着看笑话的议论,不免使胡雪岩不安,怕闹出笑话来失面子。

“喔,”螺蛳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礼在这里,你倒看看。”说着,便向窗外喊一声,“来人!”进来的是螺蛳太太的亲信大丫头瑞香,她已经听到了螺蛳太太的话,所以进门便说:“洋人送的那份礼,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这个把月来,所收的寿礼,不知凡几,独独这份礼送到他书房,可知必有来历,便即问说:“是哪个送的?”

“我也不清楚。”螺蛳太太说,“是拱宸桥海关送来的,我想大概不是洋行里的人,是个洋官,所以叫他们送到书房里,等你来看。有份全帖在那里,你一看就晓得了。”

“好!我到书房里去看。”

“对!外面要开席了,我也要去照个面,敷衍敷衍。你呢?在哪里吃?”

“太累,吃不下什么,吃点粥吧。”

“老太太的寿面不能不吃。”螺蛳太太转脸吩咐,“瑞香,你关照小厨房下碗鸡汤银丝面,鸡汤太浓,要把浮油撇干净。”

于是主仆三人各散,胡雪岩一个人穿过平时就沿路置灯、明亮好走的长长的甬道,来到他的书房镜槛阁。

这镜槛阁是园中一胜,前临平池,后倚假山。拾级而上时,那扶手是以铁杆为芯,外套是在景德镇定烧的,朱翠相间,形如竹节的瓷筒。阁中有一面极大的镜砖,将阁外平池、池中鸳鸯、池上红桥、池畔垂杨,一齐吸入镜中。这是仿北京玄武门外,什刹海畔恭亲王的别墅鉴园的规模所造,而精巧过之。

胡雪岩进得阁来,在镜砖面前站了一会儿,看远处楼阁、近处回廊,都挂着寿庆的灯彩,倒影入池,复又重生于镜,镜中有镜,影中有影,疑真疑幻,全不分明了。正看得出神时,听得有个娇嫩的声音:“老爷,房门开了。”

胡雪岩抬头看时,这个小丫头仿佛见过,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梅。”

“噢,你是新派过来的吗?”

“不!我老早就在这里了。”

“老早在这里?为啥不常看到你?”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踏进书房,触目一大堆礼物,便顾不得跟小梅说话,先找全帖来看。

全帖的具名是“教愚弟赫鹭宾”。原来是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此人在华二十多年,说得一口极好的京腔,也识汉文,仰慕中华文化,兼且是朝廷的有顶戴的客卿,所以他用他的英文名字的发音,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作“赫鹭宾”。

全帖以外还有礼单。寿礼一共四样,全喜精瓷茶具、一个装糖果的大银碗、整匹的呢料,另外一个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

“来啊!”

他心目中使唤的是专管镜槛阁的两个大丫头,巧珠、巧珍两姐妹,但来的却是小梅。

“两巧一巧都不巧。”小梅答说,“都跟老太太到灵隐去了。”

胡雪岩看她语言伶俐,料想也能办事,便即说道:“你也一样。你去寻两个人来,把这四样东西搬到外面,叫人马上送到灵隐给老太太看。说是——”

这要说赫鹭宾就是赫德,这位“洋大人”戴的也是红顶子,那就太啰唆了,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所以停了下来。

“老爷要啥?”

“我要写字。”

小梅听说,立刻走到书桌前面,掀开砚盖,注了一小勺清水,细细研墨。胡雪岩便坐了下来,提笔蘸墨,很吃力地在全帖上批了六个字“即总税司赫德”。

小梅因为墨渖未干,便拿起全帖,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气。正吹得起劲时,瑞香来了。

见此光景,她先是一愣,接着便呵斥小梅:“出去!这地方也是你来得的?”

原来胡家也学了一套豪门世家的规矩,下人亦分几等,像小梅这种“做粗生活”的小丫头,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否则便是僭越。

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蛳太太的心腹,目中无余丫,人缘不好,小梅不大服她,此时无辜受责,大感委屈。她人小嘴利,当即反唇相讥:“巧珠、巧珍不在,老爷来了,莫非我就不伺候?这又不是我瞎巴结差使,何用你来吼我?”她说,“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摆你千金小姐的威风,摆给哪个看?”

“啊!”瑞香脸都气白了,“你在嚼什么嘴?”说着,奔上去就要打。

小梅毫不示弱,又快又急地说:“今天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打人?”

瑞香被吓阻住了,一只手好不容易放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不看老太太的好日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小×!你等在那里,看我不收拾你。”

这下小梅害怕了。瑞香的威风,她自然识得,情急之下,向胡雪岩双膝跪倒。“老爷,你看。”她说,“请老爷作主。”

“好了,好了!”胡雪岩劝解着,“原是我叫她磨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必告诉你太太。”

主人出面说情,瑞香总算扳回面子,出了口气,当下喝道:“你还跪在这里想讨赏是不是,赏你一顿‘毛笋炒腊肉’!滚!”看见小梅盈盈欲泪,瑞香便又警告,“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哭出来!”

小梅果然不敢哭,噙着两泡眼泪,退了出去。胡雪岩好生不忍,却不便当着瑞香去抚慰小梅。不过,眼前恰有一条现成的调虎离山之计,便是安排那份寿礼送到灵隐。

等瑞香下阁子去唤人时,胡雪岩便走到廊上,轻声说道:“小梅,你不要怕,不要难过,明天我跟太太说,提拔你。”

胡雪岩对下人说太太,多半是指螺蛳太太。“我不要。”小梅答说,“在瑞香手下,哪有好日子过?”

胡雪岩正待再问时,不想瑞香来得好快。原来她一下阁子,就看到胡家四大管家婆之一,专管稽察花园出入的杨二太,亲自打一盏宫灯,领着古应春来见主人。于是瑞香便跟她换了差使,各自回头,一个去找人来料理赫德的礼,一个便领着古应春入阁。

“你怎么回来了?”胡雪岩问。

古应春原是预定留在灵隐,预备第二天接待来拜寿的英国人,只为得到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特为赶了来探问究竟。

“我也是刚刚看了拜帖才晓得是赫德,喏,”胡雪岩指着那四样礼物说,“正预备送到灵隐,请老太太去过目呢。”

于是古应春赏玩了礼物,点点头说:“照洋人来说,这份礼送得很重了。”

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缘故,胡雪岩不免得意,想了一下说:“他不晓得住在哪里?今天晚了,来不及了,明天一大早,我同你先去拜访。这也是我们做主人该尽的道理。”

“他住在梅藤更那里。”

梅藤更是个英国教士,也是医生,到杭州传教,在中城大方伯开了一家医院。大方伯这个地方有一座桥,在宋朝叫广济桥,因此这家医院题名就用了双关的“广济”二字。

梅藤更开设广济医院时,胡雪岩捐过一大笔钱,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当即说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里,我派人去通知一声,请他转告赫德,说我们明天一早去看他,请他问一问赫德什么时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医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较稳当。”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岩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忙得肚子饿都忘记了。实在也不饿。”

“我也不饿,我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老爷下去。”胡雪岩忽又问道,“这礼是啥辰光送来的?”

“未末申初。”瑞香答说,“梅院长派人送来的。”

“那个时候!”胡雪岩蹙着眉说,“照道理要送席。”

“席是没有送。”瑞香接口,“送了个一品锅、四样点心,还有一篓水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个赏封,打发来人,请他告诉梅院长,我们老爷在灵隐,所以不晓得这位洋大人的身份,不过总归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梅院长是像自己人一样的,请他费心代为款待,明天我们老爷回来了,再当面同他道谢。”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下来,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岩觉得螺蛳太太处置得颇为得体,很满意地说:“亏得我不叫她到灵隐去。不然,没有人料理得来。”

“也亏得强将手下无弱兵。”

瑞香听出来是在夸赞她,向古应春嫣然一笑,随即把头别了开去。古应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两条鱼尾纹。

等瑞香送了古应春回来,向胡雪岩说道:“面想来不要了。我已经关照小厨房,弄几样精致爽口的菜,请老爷的示,在哪里开饭?”

“就在这里好了。”胡雪岩又说,“我倒不晓得你这么凶!女人厉害,可以,凶,不可以,自己吃亏。”

“太太当家,总要有个人来替她做恶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来做恶人,我们在旁边替人家说好话?”

胡雪岩觉得她的话竟无可驳,想了一下说:“就做恶人也犯不着撒蠢,什么小×不小×,难听不难听?”

瑞香涨红了脸,欲待分辩,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以至于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他说,“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个大青娘,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杭州人叫妙年女郎为“大青娘”,是最多愁善感的时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红红的,要哭出来了。

“咦,咦,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为啥?莫非我的话说得重了。”

一听这话,瑞香顿时收泪,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纺绸绣一枝瑞香花的手绢,擤一擤鼻子答说:“哪个哭了?”

“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来,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应着,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红木方桌上,然后下了阁子。胡雪岩一个人拿牙牌“通五关”打发辰光,连着几副不通,便换了起数问前程。

于是照牙牌神数的歌诀“全副牙牌一字开,中间看有几多开,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内取裁”,胡雪岩头一次得了十六开,第二次更多,竟有二十一开,第三次却只得一副对子,一副分相,共计六开。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诗句也还约略记得,但“解”与“断”,却须找书来看。

他找到《兰闺清玩》的《牙牌神数》,翻开来一看,那首诗是:“一帆风顺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若到帆随湘转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点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眼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

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蓦然里一拍桌子,大声自语:“今天这个数起得神了!”

语声刚终,有人接口:“你在做啥?”抬眼看时,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丫头的肩,正踏进门来,后面跟着瑞香。

“客散了?”

“还没有。不过每桌都有人陪。”螺蛳太太说,“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所以我特别来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说一句话就回来的。”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解”了以后的“断”。

“断曰:黄节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后这四个字,胡雪岩是懂的,而且这也正是内则老母,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此刻他不自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样,当然深感关切。

“瑞香,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我解解酒。”说着,在胡雪岩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你起的数,倒讲给我听听。”

“今天起的这个数,我越想越有道理。”胡雪岩说,“先说我一帆风顺,不过到时候要收篷。啥时候呢?‘帆随湘转处’,灵就灵在这个‘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督了,我就要‘下坡骏马早收缰’了。”

“还有呢?”

“还有这两句,也说得极准,‘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拿银子铺路,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

“还有呢?”

“那就是‘急流勇退’。”

螺蛳太太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我看只有‘急流勇退’四个字说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骏马’,你想收缰都收不住。”

***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

“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迎上去问。

“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春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事要跟小爷叔约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

“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老板怎么不来呢?”

“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

“当然。”古应春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

“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当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

“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请他到府上来吃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中国菜?”

“还是西餐吧。”古应春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

“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西餐,厨子应春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交代下去。”

“有多少人?”

“主客一共四位。”古应春答说。“应春,”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老板也请?”一听这语气,古应春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插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至于捉襟见肘。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紫光泛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

“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水倒在特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冻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交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手脚,耽误工夫,古应春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越来越任性,劝阻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吸引着古应春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

“还有锦绣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我去交代。”

“够了,够了。”古应春说,“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而看饱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的。

“老太太说,这回生日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应春答说,“曾文正公别号叫‘求阙斋’,特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泰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一样古董,叫作‘欹器’,盛水不能满,一满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静,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

“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强。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到晚操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说到这里,古应春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我,因为她病在**,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年丧妻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当时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

“应春,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俪情深,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妻。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日子,叫罗四姐到上海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

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惧。他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思。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

“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箱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

“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姑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愣,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么以她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纳妾,兼做治家帮手的念头。有过这样的念头,而竟从未向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上就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苦吃,讨得好,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又要能干,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这样的。我晓得。”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妨探探妻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事决不能轻发!倘若妻子根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

“能干、体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顶要紧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干的调皮捣蛋,她一个病人,躺在**,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春,你说对不对!”

“是的。”古应春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阿七的为人,看得很透。”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贴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

“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惠,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她一定听七姐的话。你信不信?”

古应春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妒意,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冷一冷,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金漆圆笼,打开来看,青花瓷盘中,盛着现做的枣泥核桃桂花奶酥,是醇亲王府里的厨子传授的。

接着,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八仙上寿汤”。寿面一大盘,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岩与古应春都是应应景,浅尝即止。

“多吃点嘛!”瑞香劝道,“这么好的寿面,不吃真可惜。”

“说得不错。”古应春答说,“我再来一点。”

于是她替他们各自盛了一小碗,古应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岩尝了一口说道:“吃剩有余!”

“糟蹋了实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们把这盘寿面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老太太的福气。”说着,亲自将一盘炒面捧了出去。

“我刚刚跟应春谈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话毕,螺蛳太太便即说道:“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七姐夫,只要七姐一句话,我马上来办。”

“就是这句话为难。”古应春答说,“我自己当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当。”

“何以见得?”

“人家去说,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心里有了疙瘩,对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会的。”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下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

“那一来,她怎么样不愿意,也装得很高兴。”古应春大为摇头,“不妥,不妥!她决不肯说真心话的。”

“我倒有个办法,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

此言一出,古应春、胡雪岩一齐倾身注目,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愿为丈夫纳妾。

“办法很容易。”螺蛳太太说,“我把瑞香带了去。只说我不放心她的病,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帮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听她的话。她自然会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路,让她也姓古。”

“此计大妙!”胡雪岩拍着手说,“准定这么办。”

古应春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七姐夫,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应春这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透,看自鸣钟上一直线,恰好六点钟响。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客房,名叫锁春院,花木甚盛,揭开重帘,推出窗去,花香鸟语,令人精神一振。他心里寻思,这天洋人拜寿,是他的“重头戏”,宁可赶早去巡查,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须先改正,庶几不负至交所托。

于是古应春漱洗早餐,随即带了跟班,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先巡视了设在城里的六处寿堂。一一检点妥当,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不过九点刚过。

这灵隐的寿堂,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只是洋人闹不清这些细节,有的逛了天竺、灵隐,顺便就来拜寿,人数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乱得很热闹。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着古应春到一边说道:“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西餐的办法行不通了。”

“怎么呢?”

“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德方伯派人通知我,说要来作陪。他是好意,我怎么好挡驾?”胡雪岩又说,“这一来,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

“只好这样。”

刚说完,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迎出去一看,方知来的是赫德。原来此人极其醉心中国官场的气派,特为借了巡抚的绿呢大轿,全副“导子”,前呼后拥,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根乌油油的大辫子。胡雪岩是见过的,不足为奇,但其他游客闲人,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打扮?顿时都围了上来,好在胡家的下人多,两面推排,留出一条路来,由胡雪岩陪着,直驱寿堂。

于是“清音堂名”,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赫德甩一甩马蹄袖,有模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磕完头起身,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交谈。

“恭喜,恭喜。”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里,应该当面拜寿。”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有这么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母,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但一进去了,女眷就得回避,不免会有屏风后面,窃窃私议,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因而答说:“不敢当,我说到就是了。”

赫德点点头,回身看见古应春说:“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想必已经说过。”

“是的。”古应春开门见山地答说,“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请阁下到他府上便饭,饭后细谈。”

“那就叨扰了。”赫德向胡雪岩说,“谢谢。”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二人正在谈着,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结纳赫德,很敷衍了一阵,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

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因此来拜寿洋人,毕竟有限。到得下午三点钟,古应春便已进城,略息一息亲自去接赫德,顺便邀梅藤更作陪。这是胡雪岩决定的。

到时天还未黑,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汽灯,已点得一片烨烨白光。那萃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楼前一个大天井,东面有座喷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围成一个圆形栅栏,里面养着雌雄一对孔雀。孔雀一见赫德进来,冉冉开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着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没有它阔。”于是入座以后,便谈李鸿章了。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直隶总督是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

“那么,两广呢?”

“现在还不知道。”赫德答说,“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

“湖南,”胡雪岩又问,“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

“这倒没有听说。”

就这时候,瑞香翩然出现,进门先福一福,拢总请了一个安,然后向胡雪岩说道:“太太要我来说,小小姐有点发烧,怕是出痧子,想请梅先生去看一看。”

“带了,带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随身法宝,哪里会不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向瑞香扬一扬说,“我们走。”

“小小姐”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今年七岁,胡雪岩爱如掌珠,听说她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幸而有古应春陪着赫德闲谈,未曾慢客。

“怎么样?”一见梅藤更回来,胡雪岩迎上去问,“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

当梅藤更在开药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赫德已开始与古应春谈到正事,刚开了一个头,因为入席而将话题打断了。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桃花心木的长餐桌,通称“大餐桌”,胡雪岩与古应春分坐两端主位,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当然很讲究,而酒更讲究,古应春有意为主人炫耀,命侍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槟酒与红葡萄酒取了来,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陈,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牌。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以后便分成两对。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说诊务越来越盛,医院想要扩充,苦于基地不足,胡雪岩便答应替他想想办法。梅藤更又说门前的路太狭,而且高低不平,轿马纷纷,加以摊贩众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但梅藤更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胡雪岩却婉言谢绝了。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春,继续入席以前的话题,而且是用英语交谈,谈的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沅。

这陈启沅是广州府南海县人,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同治末年回到家乡,开了一家缫丝厂,招牌叫继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规模很大,丝的品质亦很好,行销欧美,很受欢迎。

“他的丝好,是因为用机器,比用手工好。”赫德说,“机器代替人工,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国二十年,对中国的感情,跟对英国一样,甚至更为关切,因为中国更需要帮助。所以,我这一回来,想跟胡先生谈怡和丝厂开工一事,实在也为中国富强着眼。”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中国的爱护,不过,英国讲民主,中国亦讲顺应民情,就像继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为鉴。”

原来陈启沅前两年改用机器,曾经引起很大的风潮,陈启沅不能不设法改良,制造一种小型的缫丝机,推广到农村,将机器之利,与人共享。赫德在宣扬机器的好处,古应春承认这一点,但隐然指出,想用机器替代人手,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雪翁!”他用中国官场的称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

胡雪岩颇为诧异,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何以会邀中国人来合伙?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不愿表示态度,只是含蓄地微笑着。

“我是说怡和洋行所办的丝厂。”赫德接下来说,“他们愿意跟你订一张合同,丝都由你供应,市价以外,另送佣金。”

还是为了原料!原来怡和丝厂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自以为财大势雄,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钱虽出得不坏,但挑剔得也很厉害,软的不要,湿的不要,每每与客户发生争执,甚至大起纠纷,恼了自浙江嘉兴与苏州一带丝产旺地的几家大户,相约有丝不卖与怡和。怡和有机器、无原料,被迫停工;闲置的机器,又因保养不善,损坏的损坏,生锈的生锈,只好闭歇。

但就这两三年,日本的机器缫丝业大为发达,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旗鼓,新修厂房,买了意大利造的新机器,准备复业。此外,有个澄州人叫黄佐卿,开一家公和永丝厂,向法国买的机器,亦已运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这方面投资。这三家丝厂一开工,需要大量原料,丝价必定上涨,胡雪岩早就看准了。

可是,他是站在反对丝厂这方面的,因为有陈启沅的例子在,机器马达一响,不知道有多少养蚕做丝的人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