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座低声谈了好一会儿方始结束。胡雪岩戴了一顶风帽,帽檐压得极低,带了一个叫阿福的伶俐小厮,打开花园中一道很少开启的便门。出门是一条长巷,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就有,亦因这天冷得格外厉害,而且西北风很大,都是低头疾行,谁也没有发觉,这位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胡财神竟会踽踽凉凉地,只带一个小厮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问道,“周老爷住在哪里,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他住在龙舌嘴。”
“对!龙舌嘴。”胡雪岩说,“你走快一点,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问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门的。”胡雪岩又说,“万一不在,你留句话,回来了到城隍山药王庙旁边的馆子里来寻我。”
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迎了上来。
“怎么样,不在家?”
“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
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迎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色,周少棠会意,他是怕大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
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只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真是没有想到。”
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
“这房子风水不好。”
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在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她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在她便觉受宠若惊,满脸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她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担心她会摔跤,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跤不是当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春、阿秋来做。”
原来周少棠自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日佳,他又喜欢讲排场,老夫妇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岁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还好。”
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怕她妻子过于啰唆,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
“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来请客。”
“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大雪,都不觉得冷了。”
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
“哪个?”
“乌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个人,郑俊生。”
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身份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来,特意这样叮嘱。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
“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你不要理他们。”
“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
“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日子过。”
“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教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从我认识王有龄起,到今天为止,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辰光,那就像神仙一样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觉得说回到以前过苦日子的辰光像神仙一样,未免言过其实。所以笑笑不作声。
“少棠,”胡雪岩又问,“你道我现在这种境况,要做两件什么事,才会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会儿,而且是很认真地在想,但终于还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说老实话,我想不出,只有劝你看开点。”
“我自己倒想得一样。”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与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份悬殊,谈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听胡雪岩的话,很兴奋地催促着,“快!快说出来听听。”
“你不要心急,我先讲一桩事情你听。”他讲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讲完了又谈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药,冬天施粥、施棉袄,另外施棺材,办育婴室,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作无动于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
“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不觉得发财之可贵——”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人。”
“怎么叫看人?”
“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受。这就是看人。”
“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情。”
“换了你呢?”
“换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着一指,“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不要赖!”
周少棠愕然。“我赖啥?”他说,“胡大先生,你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问:“乌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吗?”
原来乌先生本来住在螺蛳门外,当年螺蛳太太进胡家大门,周少棠帮忙办喜事,认识了乌先生,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螺蛳太太当乌先生“娘家人”,劝他搬进城来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乌先生托周少棠觅屋,在一条有名曲折的十三弯巷买的房子,两家不远,不时过从,乌太太与周太太还结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为周少棠提议邀他来喝酒,触机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问。
“快来了,快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乌先生来了,发现胡雪岩在座,顿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却不便深谈。
“少棠,”胡雪岩说,“我要借你的书房一用,跟乌先生说几句话。”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个记账的地方,哪里好叫书房?”
“只要有书,就是书房。”
“书是有的,时宪书。”
时宪书便是历本。虽然周少棠这样自嘲地说,但他的书房却还布置得并不算太俗气,又叫阿春端来一个火盆,也预备了茶,然后亲自将门关上,好让他们从容密谈。
“乌先生,我家里的事,你晓不晓得?”
“啥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乌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我把她们都打发走了。”
“呃,”乌先生想了一下问,“几位?”
“一共十个人。”
胡雪岩的花园中,有名的“十二楼”,遣走十个,剩下两个,当然有螺蛳太太,此外还有一个是谁呢?
他这样思索着尚未开口,胡雪岩却换了个话题,谈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独养儿子死掉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没有另外纳妾的意思?”
何以问到这话?乌先生有些奇怪,照实答道:“我问过他,他说一时没有适当的人。”
“他这两个丫头,不都大了吗?”
“他都不喜欢。”乌先生说,“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劝过他两回,他不要。”
“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这很难说。不过,看样子,他倒像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么样?”
“袁子才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不喜欢黄毛丫头。”乌先生又念了一句诗:“徐娘风味胜雏年。”
乌先生与周少棠相知甚深,据他说,在周少棠未有丧子之痛以前,贤惠得近乎滥好人的周太太,因为自己身驱臃肿不便,劝周少棠纳妾来照应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个来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绝,原因很多。
“他的话,亦不能说没有道理。”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做事不光是讲实际,而且表里兼顾,他说,他平时嘴上不大饶人,所以他要讨小纳妾,人前背后一定会有人糗他,说他得意忘形,如果讨了个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会笑他了。既然担了这样一个名声,总要真的享享艳福,才划算得来。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长,笑他骂他的人,倒过来羡慕他、佩服他,那才有点意思。”
“那么,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第一,当然是相貌,娇妻美妾,说都说死了,不美娶什么妾;第二,脾气要好,不会欺侮周太太。”
胡雪岩点点头赞一声:“好!少棠总算是有良心的。”
“现在情形又不同了。”乌先生接着又说,“讨小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那就再要加个第三:要宜男之相。”
“那么,我现在说个人,你看怎么样?我那个第七,姓朱的。”
乌先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给老周?”
“是啊!”胡雪岩说,“年大将军不是做过这样的事?”
“也不光是年大将军,赠妾,原是古人常有。不过,从你们府上出来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这件事,你还要斟酌。”
“你认为哪里不妥当?”
“第一,她会不会觉得委屈?第二,吃惯用惯,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子过得来过不来?”
“不会过不来。”胡雪岩答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不但叫罗四姐问问她,今天早上我同她当面都提过,不会觉得委屈。再说,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儿,也知书识字,见识跟别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像罗四姐跟了我一样,她也知道,我们都是为她打算。”
“那好。不过老周呢?你同他谈过没有?”
“当然谈过。”
“他怎么说?”
胡雪岩笑一笑说:“再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嘴上推辞,总是免不了的。”
“这话我又不大敢苟同。”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外圆内方,他觉得做不得的事,决不会做。”
“他为啥不会做,你所说的三项条件,她都有的。”胡雪岩又说,“至于说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这就要看旁人了,你们劝他,他会要,你们不以为然,他就答应不下。今天你同郑俊生都好好敲一敲边鼓。还有件事,我要托你,也只有你能办。”
“好!大先生你说。”
“要同周太太先说好。”
“这!”乌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马上就去。”
“好的!不过请你私下同周太太谈,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诉少棠,也不要让第三个人晓得,千万千万。”
“是了!”乌先生答说,“回头我会打暗号给你。”
于是一个往前、一个往后。往前的胡雪岩走到厅上,恰好遇见郑俊生进门,他从亮处望暗处,看不真切,一直上了台阶,听见胡雪岩开口招呼,方始发觉。
“原来胡大先生在这里!”他在“安康”中是唱丑的,练就了插科打诨、随机应变的本事,所以稍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来喜鹊对我叫,遇见财神,我的运气要来了。”
胡雪岩本来想说,财神倒运了。转念一想,这不等于说郑俊生运气不好,偏偏遇见正在倒霉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说道:“不过财神赤脚了。”
“赤脚归赤脚,财神终归是财神。”
“到底是老朋友,还在捧我。”胡雪岩心中一动,他这声“财神”不应该白叫,看看有什么可以略表心意之处?
正这样转着念头,只听做主人的在说:“都请坐!难得胡大先生不忘记老朋友,坐下来慢慢儿谈。”
“我们先谈一谈。”郑俊生问道,“你有啥事情要关照我?”
“没有别的,专程请你来陪胡大先生。”
“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没有啥说法?”
“是胡大先生念旧,想会会当年天天在一起的朋友。”
“还有啥人?”
“今天来不及了,就邀了你,还有老乌。”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乌到哪里去了。”
“来了,来了。”乌先生应声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我在后面同阿嫂谈点事。”
“谈好了没有?”胡雪岩问。
“谈好了。”就在这一句话的交换之间,传递了信息,周少棠懵然不觉,郑俊生更不会想到他们的话中暗藏着玄机。胡雪岩当然亦是不动声色,只在心里盘算。
“老爷!”阿春来请示,“菜都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开饭?”
“客都齐了。开吧!”
于是拉开桌子,摆设餐具。菜很多,有“皇饭儿”叫来的,也有自己做的。主菜是鱼头豆腐,杭州人称之为“木榔豆腐”——木榔是头的歇后语。此外有两样极粗的菜,一样是肉片、豆腐衣、青菜杂烩,名为“荤素菜”;再一样,是虾油、虾子、加几粒虾仁白烧的“三虾豆腐”。这是周少棠与胡雪岩寒微之时,与朋友们凑份子吃夜饭常点的菜,由于胡雪岩念切怀旧,所以周少棠特为点了这两样菜来重温旧梦。
家厨中出来的菜,讲究得多,一个硕大无比的一品锅,是火腿煮肥鸡,另外加上二十个鸽蛋,再是一条糟蒸白鱼。光是这两样菜,加上鱼头豆腐,就将一张方桌摆满了。
“请坐,胡大先生请上座。”
“不!不!今天应该请乌先生首座,俊生其次,第三才是我。”
“没有这个道理。”乌先生说,“我同俊生是老周这里的常客,你难得来,应该上坐。”
“不!乌先生,你们先坐了,我有一番道理,等下再说,说得不对,你们罚我酒,好不好?”
乌先生听出一点因头来了,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俊生,我们两个人先坐。”
坐定了斟酒,烫热了的花雕,糟香扑鼻,郑俊生贪杯,道声:“好酒!”先干了一杯,笑笑说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得秋天冬已到,一杯老酒活神仙。”
大家都笑了,胡雪岩便说:“俊生,你今天要好好儿唱一段给我听听。”
“一句话。你喜欢听啥?可惜没有带把三弦来,只有干唱了。”
“你的拿手活儿是‘马浪**’,说多于唱,没有三弦也不要紧。”
“三弦家伙我有地方借,不要紧!”周少棠高高举杯,“来、来,酒菜都要趁热。”
有的浅尝一口,有的一吸而尽,郑俊生干了杯还照一照,口中说道:“说实话,我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
这句话听起来有笑胡雪岩“落魄”的意味,做主人的周少棠为了冲淡可能会发生的误会,接口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会光降,难得的机会,不醉无归。”
“难得老朋友聚会,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胡雪岩停了下来,视线扫了一周,最后落在郑俊生身上,“俊生,你这一向怎么样?”
郑俊生不知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一想答说:“还不是老样子,吃不饱、饿不杀。”
“你要怎样才吃得饱?”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话,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一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曾一度想过,而自以为是胡思乱想,旋即丢开的念头,随即说出口来:“我自己能弄它一个班子就好了。”
“喔,”胡雪岩紧接着问,“怎么个弄法?”
“有钱马上就弄起来了。”
“你说!”
这一来,周少棠与乌先生都知道胡雪岩的用意了,一起用眼色怂恿郑俊生快说。
郑俊生当然也明白了,胡雪岩有资助他的意思,心里不免踌躇,因为一直不愿向胡雪岩求助,而当他事业失败之时,反而出此一举,自觉是件不合情理之事。
“你说啊!”周少棠催他,“你自己说的,胡大先生虽然赤脚,到底是财神,帮你千把银子弄个班子起来的忙,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而且自己觉得有点于心不甘。此话怎讲?”郑俊生自问自答地说,“想想应该老早跟胡大先生开口的,那就不止一千两银子了。不过,”他特别提高了声音,下个转语,“我要早开口,胡大先生作兴上万银子帮我,那是锦上添花,不如现在雪中送炭的一千两银子,情意更重。”
周少棠听他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发笑:“熟透了的两句成语,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你这样拿来用,倒也新鲜。”
“不过,”乌先生接口道,“细细想一想,他也并没有用错,胡大先生自己在雪地里,还要为人家送炭,自然更加难得。来、来,干一杯,但愿俊生的班子,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
“谢谢金口。”郑俊生喝干了酒,很兴奋地说,“我这个班子,要就不成功,要成功了的话,你们各位看在那里好了,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
“不错!我也是这样子在想,凡事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像个样子。俊生,你放手去干,钱,不必发愁,三五千两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郑俊生点点头,双眼乱眨着,似乎心中别有盘算,就这时,阿秋走来,悄悄在周少棠耳际说了句:“太太请。”
“啥事情?”
“不晓得,只说请老爷抽个空进去,太太有话说。”
“好!”周少棠站起身来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
等他一走,郑俊生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儿,方始开口,但却先向乌先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细听。
“胡大先生,我有个主意,你算出本钱,让我去立个班子,一切从宽计算,充其量两千银子,不过你要给我五千,另外三千备而不用。”说着,他又抛给乌先生一个眼色,这回是示意他搭腔。
乌先生是极细心、极能体会世情的人,知道郑俊生的用意。这三千银子,胡雪岩随时可以收回,亦隐隐然有为寄顿之意——中国的刑律,自有“籍没”,亦就是俗语所说的抄家这一条以来,便有寄顿资财于至亲好友之家的办法,但往往出于受托,由于这是犯法的行为,受托者每有难色,至于自告奋勇,愿意受寄,百不得一。乌先生相信郑俊生是见义勇为,决无趁火打劫之意,但对胡雪岩来说,这数目太小了,不值一谈,所以乌先生佯作不知,默然无语。
其实,郑俊生倒确是一番为胡雪岩着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设想胡雪岩在革职以后会抄家,一家生活无着,那时候除了这三千两银子以外,还有由他的资本而设置的一个班子,所入亦可维生,郑俊生本人只愿以受雇的身份,领取一份薪水而已。
胡雪岩自是全然想不到此,只很爽快地答应:“好!我借你五千银子。只要人家说一声:听滩簧一定要郑俊生的班子。我这五千银子就很值得了。”
胡雪岩接着又对乌先生说:“你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除了俊生这件事以外,我另外还有话同你说。”
谈到这里,只见周少棠去而复回,入席以后亦不讲话,只是举杯相劝,而他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引杯及唇,却又放下,一双筷子宕在半空中,仿佛不知从何下箸。这种情形,胡雪岩、乌先生看在眼里,相视微笑,郑俊生却莫名其妙。
“怎么搞的?”他问,“神魂颠倒,好像有心事?”
“是有心事,从来没有过的。”周少棠看着胡雪岩说,“胡大先生,你叫我怎么说?”
原来刚才周太太派丫头将周少棠请了进去,就是谈胡雪岩赠妾之事。周太太实在很贤惠,乐见这一桩好事,虽然乌先生照胡雪岩的意思,关照她先不必告诉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了她的心意,人家一提这桩好事,他一定会用“我要先问问内人的意思”的话来回答,那一来徒费周折,不如直截了当先表明态度。
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缘,自然喜之不胜,但就做朋友的道理来说,少不得惺惺作态一番。这时候就要旁人来敲边鼓了,乌先生在胡雪岩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郑俊生说道:“我们要吃老周的喜酒了。”
“喔,喔,好啊!”郑俊生见多识广,看到周少棠与胡雪岩之间那种微妙的神情,已有所觉,“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个大姐,要变成周家姨太太了。”
“大姐”是指丫头,乌先生答说:“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赠婢是赠妾。我们杭州,前有年将军,后有胡大先生。”接着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大大地将朱姨太太夸赞了一番。
“恭喜,恭喜!又是一桩西湖佳话。”郑俊生说,“谈到年大将军,他当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为了朋友传宗接代,一方面是为了姨太太有个好归宿,光明正大,义气逼人。这桩好事,要把它维持到底,照我看,要有个做法。”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请你说,要怎么做?”
“我先说当初年大将军,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个,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
原来年羹尧的祖先本姓严,安徽怀远人,始祖名叫严富,两榜及第中了进士,写榜时,误严为年。照定例是可以请求礼部更正的,但那一来便须办妥一切手续后,方能分发任官,未免耽误前程,因而将错就错,改用榜名年富。
年富入仕后,被派到辽东当巡按御史,子孙便落籍在那里。及至清太祖起兵,辽东的汉人,被俘为奴,称为“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隶属内务府,下五旗的包衣则分隶诸王门下,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长兄年希尧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为雍亲王门下,雍亲王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年羹尧的妹妹,原是雍亲王的侧福晋,以后封为贵妃。包衣从龙入关后,一样也能参加考试,而且因为有亲贵奥援,飞黄腾达,往往是指顾间事。
年遐龄官至湖广巡抚,年希尧亦是二品大员,年羹尧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由于雍亲王的推荐,出任四川总督。其实,这是雍亲王为了夺嫡布下的一着棋。
原来康熙晚年已经选定了皇位继承人,即是雍亲王的同母弟,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当他奉命以大将军出征青海时,特许使用正黄旗纛,暗示代替天子亲征,亦即暗示天命有归。恂郡王将成为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恂郡王征青海的主要助手便是年羹尧,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病,势将不起,急召恂郡王来京时,却为手握重兵的年羹尧所钳制,因此,雍亲王得以勾结康熙皇帝的亲信,以后为雍正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巧妙地夺得了皇位。
雍正的城府极深,在夺位不久,便决定要杀隆科多与年羹尧灭口。因此,雍正起初对年羹尧甘言蜜语,笼络备至,养成他的骄恣之气。年羹尧本来就很跋扈,自以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里,无奈其何,越发起了不臣之心,种种作为都显出他是吴三桂第二。
但时势不同,吴三桂尚且失败,年羹尧岂有幸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权的手法,双管齐下,到他乞饶不允,年羹尧始知有灭门之祸,因而以有孕之妾赠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
这番话,在座的人都是闻所未闻。“那么,”乌先生问说,“年羹尧有没有留下亲骨血呢?”
“有。”郑俊生答说,“有个怪姓,就是我郑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尧的后代。”
“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怪姓?”
“这也是有来历的,年字倒过来,把头一笔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来不就像生字?”郑俊生说,“闲话表过,言归正传。我是想到,万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将来两家乱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乌先生看着胡雪岩说,“这要问大先生自己了。”
“这也难说得很。”胡雪岩沉吟了一会儿说,“老郑的话很不错,本来是一桩好事,将来弄出误会来倒不好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倒有个办法,事情我们就说定了,请少棠先找一处地方,让她一个人住两个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圆房。你们看好不好?”
“对,对!”郑俊生与乌先生不约而同地表示赞成。
“那么,两位就算媒人,怎么样安排,还要请两位费心。”
原来请乌先生跟郑俊生上坐的缘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脸皮,不再说假惺惺的话,逐一敬酒,头一个敬胡雪岩。
“胡大先生,我什么话都用不着说,总而言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倘或我能不绝后,我们周家的祖宗,在阴间都会给胡大先生你磕头。”
“失言,失言!”胡雪岩说,“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罚酒。”
“是,是,罚酒。”周少棠干了第二杯酒以后,又举杯敬乌先生。
“应该先敬他。”乌先生指着郑俊生说,“不是他看得透,说不定弄出误会来,蛮好的一桩事情,变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来了。”
“不错!”胡雪岩接口,“提到这一层,我都要敬一敬老郑。”
“不敢当,不敢当。”三个人都干了酒,最后轮到乌先生。
“老周,”他自告奋勇,“你的喜事,我来替你提调。”
“那就再好都没有。拜托拜托。”
这一顿酒,第一个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后邀乌先生到家里作长夜之谈。乌先生欣然同意。两人辞谢主人,又与郑俊生作别,带着小厮安步回元宝街。
走到半路,发现迎面来了一乘轿子,前后两盏灯笼,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乌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动。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大灯笼上,扁宋字一面是“庆余堂”,一面是个“胡”字。
问起来才知道螺蛳太太不放心,特意打发轿子来接,但主客二人,轿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轿抬回,他仍旧与乌先生步行而归。
一进了元宝街,颇有陌生的感觉,平时如果夜归,自街口至大门,都有灯笼照明,这天漆黑一片,遥遥望去,一星灯火,只是角门上点着一盏灯笼。
但最凄凉的却是花园里,楼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狮楼中,灯火通明,却反而显得凄清。因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兴起人去楼空的沧桑之感。
这时阿云已经迎了上来,一见前有客人,定睛细看了一下,惊讶地说:“原来是乌先生。”
“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胡雪岩说,“你去告诉螺蛳太太。”
阿云答应着,返身而去,等他们上了百狮楼,螺蛳太太已亲自打开门帘在等,一见乌先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过身去,拭一拭眼泪,再回过身来招呼。
“请用茶!”螺蛳太太亲自来招待乌先生。
“不敢当,谢谢!”乌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关心,“罗四姐,你现在责任更加重了。千万要自己保重。”
“唉!”螺蛳太太微喟着,“真像一场梦。”
“嘘!”乌先生双指撮唇,示意她别说这些颓丧的话。
“听说你们是走回来的?这么大的西北风,脸都冻红了。”螺蛳太太喊道,“阿云,赶快打洗脸水来!”
“脸上倒还不太冷,脚冻僵了。”
螺蛳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胡雪岩与阿云在说话,便即轻声问道:“今天的事,你晓得了?”
“听说了。”
“你看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提得起,放得下,应该这么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动,不得不放手。”螺蛳太太说,“乌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
“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
乌先生不作声,螺蛳太太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不服这口气。等一下,好好儿商量商量。”
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
“不饿、不饿。”
“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就住楼下书房好了?”
“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
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团,急于打破。
“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
“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
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会不会查抄?”
“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像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是你心里不轻,不止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
“怎么个看开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
“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
“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头上戴的貂帽,脚下棉鞋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新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
“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来,一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
“对!”胡雪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
“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
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
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灯火熊熊,乌先生知道像这样作客的日子也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品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
话一出口,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
“你看呢?”胡雪岩反问。
“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就不能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账,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仿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楼上,顷刻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打开来!灯也不够亮。”
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美孚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字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皇帝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得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住她自己的地方?”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走,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像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三尺高,四尺宽,七尺长,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字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
目录分书法、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书法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陆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问。
“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木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
于是乌先生兢兢业业地从画箱中,将“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卷,装潢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缂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钤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
“似乎有点疑问。”
“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
原来这些字画,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在目录上做了记号。记号分三种,单圈是假货,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或者虽假也很值钱,譬如宋人临仿的唐画之类: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在目录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于是,乌先生挑了一部《苏氏一门十二帖》来看,内中收了苏老泉、东坡、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
“不必看原件,我在目录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几件?”
“你要我说,有梅花印记的我都要。”乌先生紧接着又说,“我是替你保管。大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
乌先生的本意如此,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但这便是私下藏匿资财,有欠光明磊落,他考虑了一会儿,断然决然地答说:“乌先生,这不必。我仍旧送你几件,你再细细挑。”
乌先生是一番好意,胡雪岩既然不受,他亦不便再多说什么。但仍旧存着能为他保全一分算一分的想法,因而除了《苏氏一门十二帖》以外,另外选了一部《宋徽宗瘦金体书千字文》,一幅董元的《风雨出蛰龙图》,一个赵孟頫的《竹林七贤图》手卷。合计这四件书画,就值上万银子。
于是丫头们在胡雪岩指挥之下,开启三只画箱,将送乌先生的字画找齐捆扎妥当。螺蛳太太与阿云亦相继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时无从找起,也就罢了。捐给善堂的一万银子,已经凑齐,都是银票,即时点交乌先生收讫,然后摆开桌子,酒食消夜。
“摆三双杯筷!”胡雪岩关照阿云,“一起坐。”
这是指螺蛳太太而言。她视乌先生如亲属长辈,不必有礼仪上的男女之别。入座以后,用一小杯绿色的西洋薄荷酒,陪乌先生喝陈年花雕,胡雪岩仍旧照例喝睡前的药酒。
“老七搬到客房里去了?”胡雪岩问。
胡雪岩有时管朱姨太叫老七。“她自己提出来的。”螺蛳太太说,“她说,平时大家热热闹闹的,突然之间,冷冷清清,她会睡不着。”
胡雪岩点点头,眼看乌先生,示意他开口。于是乌先生为螺蛳太太细谈这天在周少棠家情形,最后提出郑俊生的见解。
“不会的。”螺蛳太太说,“大先生哪天住在哪里,都在皇历上记下来的,我查过,住在朱姨太那里,最后一次是两个多月以前。至于——”她本来想开个小小的玩笑,说胡雪岩与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过,可就不知道了。但这时候都没有说笑话的心情,所以把话咽住了。
“还是小心点的好。再等一个月看,没有害喜的样子再送到周家也还不迟。”
“也好。”螺蛳太太问,“这一个多月住在哪里呢?”
“住在我那里好了。”
“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个切断的手势,“这件事就算这样子定规了。”
“我知道了。”螺蛳太太说,“我会安排。”
于是要谈肺腑之言、根本之计了,首先是乌先生发问:“大先生,你自己觉得这个跟斗是栽定了?”
“不认栽又怎么样?”
“我不认栽!”螺蛳太太接口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
“年纪不饶人!”胡雪岩很冷静地说,“栽了这个跟斗,能够站起来,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谈得到重新去走一条路出来。”
“乌先生,你给我打气,我很感激。不过,说实话,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你说东山再起,我就不晓得东山在哪里。”
“你尽说泄气的话!”螺蛳太太是恨胡雪岩不争气的神情,“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动了,“我现在是革了职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会不会抄家都还不晓得,别的就不必说了。”
提到抄家,乌先生又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大先生,你总要留点本钱起来。”
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却触动了心事,盘算了好一会儿,正要发言,不道胡雪岩先开了口。
“你不服气,我倒替你想到一个主意。”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有样生意你不妨试一试。”
“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蛳太太以为胡雪岩是劝她仍旧做绣货生意。
“不是。”胡雪岩答说,“你如果有兴致,不妨同应春合作,在上海去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伙,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
“不错。这两样行当,都可以发挥罗四姐的长处。”乌先生深表赞成,“大先生栽了跟斗,罗四姐来闯一番事业,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以后我要靠你了。”胡雪岩开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来会‘吃拖鞋饭’。”
“难听不难听?”螺蛳太太白了他一眼。
乌先生与胡雪岩都笑了,“不过,这两种行当,都不是小本生意。大先生,趁现在自己还能作主的时候,要早早筹划。”
这依旧是劝他疏散财物、寄顿他处之意。胡雪岩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他觉得有提醒螺蛳太太的必要。
“她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说,“我想,你要干那两样行当,本钱应该早就有了吧?”
“没有现款,现款存在阜康,将来能拿回多少,不晓得。首饰倒有一点,不过脱手也难。”
“你趁早拿出来,托乌先生带到上海,交给应春去想办法。”
“东西不在手里。”
“在哪里?”胡雪岩说,“你是寄在什么人手里?”
“金洞桥朱家。”
一听这话,胡雪岩不作声,脸色显得很深沉。见此光景,螺蛳太太心便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当。
“怎么了?”她说,“朱家不是老亲吗?朱大少奶奶是极好的人。”
“朱大少奶奶人好,他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
“啊!”螺蛳太太大吃一惊,“朱老太太吃素念经,而且她们家也是有名殷实的人,莫非——”
“莫非会吞没你的东西?”
“是啊!我不相信她会起黑心。”
“这话,”乌先生插嘴说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内。大先生,是不是?”
“不错,我来讲给你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