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旧俗,二月赏花,四月饯花。
这京师中花期自是比江南稍晚,可这会子眼看入夏,却也到了百花凋零的时候了。
湘云撇嘴道:“饯花?不好不好,没赏花来的意头好。”
“好,那就赏花。”
好似没了丫鬟翠缕在一旁规劝,湘云虽端坐了,一双脚却不安分地来回踢腾着。掀开窗帘,瞥了眼宁荣街上景物,湘云忽而就道:“俭四哥,江南是什么模样?”
“江南啊,这一时间叫我如何说?我是住惯了的,许是那些习以为常在湘云妹妹眼中都是新奇吧。”
“也是,”小姑娘畅想道:“真想去江南走一走,看看江南风物。”
李惟俭心下一动,说道:“那等有机会我带妹妹去好了。”
“好啊。”湘云高兴应下,却不曾多想。
转眼进得宁国府,尤氏、秦可卿都在仪门处迎候着。李惟俭与宁国府隔着远,是以便远远的站定了,瞧着夫人、姑娘们彼此热络。他偷眼打量秦可卿,见其面色虽只寻常,却比照上回瞧病时强了许多,想来这病症是好了?
内宅妇人们相会,自要到内宅里言语一番。贾母知李惟俭不便入内,便打发姑娘们先行去那会芳园中耍顽。
因着有了男客,宁国府本是要派子弟陪同的,奈何贾蓉胳膊断了,贾蔷断了腿,因是便只能命老成的婆子看顾着。
尤氏打发了婆子引路、丫鬟伺候,一行莺莺燕燕与李惟俭便绕过宗祠,经过从绿堂,进得会芳园里。
三春、宝钗、黛玉、湘云,算上带着的丫鬟,入得会芳园里的女眷竟二十几口子,一时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李惟俭缀行其后,这会子自然不好上前。姑娘们难得耍顽一遭,还是莫搅扰了其兴致才好。
身边儿的琇莹四下张望,满眼都是好奇;红玉面上也带了喜色。
她们这般丫鬟,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逛园子的机会。荣国府东大院旁倒是有个小花园,奈何实在逼仄,比照这会芳园小了许多。
李惟俭见此,便笑着说道:“你们也别跟着我了,四下耍顽去吧。”
琇莹兴高采烈应了一声,拔脚就追上了一群莺莺燕燕。那红玉略略犹疑,李惟俭就道:“我要什么招呼你就是了,且去吧。”
“哎。”红玉这才应了,身形不急不缓,步子里却透着一股子雀跃。
姑娘们进得园子里耍顽,李惟俭干脆绕右而行,一旁便是依山之榭,他徜徉而行,转眼绕过登仙阁、逗蜂轩,便到了天香楼前。
天香楼啊……
他瞧着那天香楼若有所思,转头瞥见跟着的婆子,他便招手将其召唤过来,笑着问道:“蓉哥儿媳妇可大好了?”
那婆子道:“劳俭四爷关心,蓉大奶奶这几日的确见好。”
“那便好,我就当我那药有些用处。”
婆子笑着道:“这话儿说的,俭四爷的药定然是有用的。”
有用吗?不见得。
李惟俭依稀记得电视剧里秦可卿好似是病死的,可瞧如今这光景,既然这病痊愈了,莫非秦可卿不是病死的?
只是秦可卿是死是活与他全无干系,李惟俭可没曹公之好,喜捡旧鞋。更何况那鞋子不止是旧,还有些破。
驻足略略观量,正要起行,便听得后头传来说话声。转头便见宝玉领着两个丫鬟追了过来。
瞥见李惟俭,宝玉招手招呼一声,到得近前才问道:“俭四哥,姐姐妹妹们呢?”
“哦,她们自左边厢进得园子,宝兄弟却是走反了。”
宝玉略略懊恼,捶了下脑袋笑道:“无妨,我兜转过去也能碰上。”
李惟俭笑着问:“宝兄弟怎么不在宅子里与人多说会子话儿?”
宝玉就道:“本想多说些的,又想着姐姐妹妹们耍顽,我心痒难耐就寻了过来。”
“那便快去吧。”
宝玉拱拱手,兴冲冲行过天香楼,转眼身形遮掩林木之中。
李惟俭笑着摇摇头,宝玉这会子才十一,这般性子只是寻常。可过再过几年还是这般性子,那问题可就大了。
男子骨子里可以天真烂漫,却不能从里到外都是天真。
他负手而行,不片刻转过林木,前方便是临水之轩,遥遥便见宝玉正与姐妹们说笑。今儿是宝玉生儿,李惟俭自然不好枉做小人去抢了其风头,于是便选了个亭子小坐。
眼看会芳园如此精致,李惟俭刻下心中却想着回头须得将奉恩将军府的侧花园推平了,盖上一处工棚,余下的都盖上玻璃大棚……想看景致去那香山看就是了,再说景致哪儿有冬日里的果蔬来得惬意?
他这边惬意畅想,那边厢临水之轩,宝玉正与姐妹们说着顽笑话儿。二姑娘迎春笑盈盈不吭声,司棋身量高,搭眼便瞥见李惟俭独亭中。她悄然凑近,在迎春耳边说道:“姑娘,俭四爷在那边儿呢。”
迎春慌忙看过去,嗫嚅着应了一声。
司棋暗暗咬牙,又说道:“姑娘,俭四爷自己一个人怪孤单的,姑娘不过去说说话儿?”
“这……”迎春心中犹豫,忽而想起昨日房中的旖旎,便缓缓挪动脚步,朝着那亭子行了两步。
便在此时,忽而那湘云道:“诶?俭四哥在那边亭子里呢。俭四哥!”小姑娘跳着脚招手,隔着老远李惟俭笑着摆手回了。
迎春还在缓行,湘云就笑着道:“我瞧着俭四哥怪孤单的,我去寻他说会子话儿。爱哥哥,过会子咱们再聊!”
“快去快去,免得你又打趣我。”
湘云轻哼一声,瘪着嘴扭头朝着那亭子蹦蹦跶跶行去。
迎春见此顿时顿足,轻咬下唇暗暗发愁。心中想着,湘云既去了,她总不好再过去。这般情形直把司棋急得连连跺脚,偏生拿迎春没法子。
轩堂里欢声笑语不休,却好似与迎春无干一般,她只陪着笑,时不时偷眼去瞥远处的亭子。便见亭子里李惟俭与一袭红衣的湘云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这会子湘云年岁还小,她倒是没想过旁的,只是一个劲儿的暗恨自己不争气。心中下了决断,待过会子湘云回来,她总要过去一遭的。
过得半晌,宝玉张罗着去那天香楼上俯瞰园中景致,众姐妹纷纷叫好,于是一行人便朝着那天香楼行去。
缀在后头的探春却瞥见迎春不曾挪动脚步,因是纳罕道:“二姐姐不去吗?”
迎春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若去了天香楼,过会儿还怎么去亭子里与李惟俭一会?
司棋见状连忙抢白道:“三姑娘不知,我们姑娘走了一会子脚有些酸,想着先歇歇呢。”
“哦,那我先去了,二姐姐过会儿记得来。”
迎春应下,目送探春远去,这才感激的看了司棋一眼。
司棋叹了口气,凑过来道:“姑娘啊,有些事儿你总要主动一些的。”
“嗯,我知道了。”
迎春落座,瞧着宝玉等经过那亭子,与李惟俭说了几句,随即一袭红衣的湘云跑了出来,随着宝玉去往天香楼。
迎春心下一动,机会这不就来了?只待宝玉等转过林木,她便能去到亭子里。
思忖间落在最后的探春、惜春身形被林木遮掩,迎春深吸一口气起了身,也没说旁的,朝着那亭子行去。
她心中忐忑,生怕李惟俭又要作怪,又怕待会子自己不知说些什么。忐忑中,忽而便见一素净身形转过林木,径直进了亭子里——是宝钗!
迎春顿足,扭身又往回走。
司棋这会子也恼了,道:“宝姑娘怎地又来烦俭四爷?亏着俭四爷脾气好,换了我早不理宝姑娘了。”
迎春心中郁郁,回得轩内落座,面上少了笑模样,只时不时的瞥向那亭子。
却说亭子里,宝钗招呼一声,面带笑意落座了,说道:“我瞧俭四哥孤零零的,便寻过来陪着俭四哥说会子话儿。”
李惟俭笑道:“倒是劳烦薛妹妹挂念了。”
宝钗说道:“总是劳烦俭四哥,可惜我一个姑娘家的也不知能为俭四哥做些什么。是了,那雨前龙井俭四哥可用了?这是下头铺子自茶园子里新收来的,可不好久存了。”
“喝了两回,多谢薛妹妹了。”
李惟俭瞥见宝钗抬手揉捏着脖颈,因是问道:“薛妹妹是落枕了?”
宝钗嗔道:“若是落枕倒好了,妈妈寻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每日家教养不休,坐卧立行都有规矩,错上一点儿便要重新来回,可是辛苦了。亏得今儿宝兄弟过生儿,我算是松快了一日。”
李惟俭意味深长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宝钗瞥了其一眼,说道:“不过是小选,若选了宫女那就退了,若选作赞善,倒是能陪着公主、郡主的耍顽两年,为的不过是来日抬个身价。俭四哥也知,我家如今没了皇商底子,如今不过是平头百姓,哥哥又是那般不成器的,可不就要想这没法子的法子吗?”
宝钗主动提及,李惟俭偏不入瓮,转而蹙眉道:“今上的公主,最大的不过七岁。这赞善可是要陪上好些年,到时岂不耽搁了薛妹妹婚事?”
宝钗俏脸一红,说道:“总还要几年的,如今说来却是早了。”
当下二人转而说起了旁的,一个问李惟俭功课,一个问宝钗自教养嬷嬷处学来的规矩。
言谈半晌,李惟俭忽而说道:“前些时日那股子忽高忽低的,薛妹妹没趁机买卖一通?”
宝钗娴静道:“我家买那股子奔着的是出息,那股子虽忽涨忽落,却不耽误出息分红。妈妈倒是动了心思,被我劝着又熄了心思。”
李惟俭不由得赞道:“薛妹妹果然是个妥帖的,看得长远。”
“俭四哥谬赞了。”顿了顿,宝钗道:“方才听湘云讲,俭四哥送了宝兄弟好些个册子?”
湘云瞧见了?李惟俭心中暗乐,面上却肃容道:“薛妹妹也知,宝玉素日里吃的、用的便是寻常勋贵之家也比不上,送些玩意只怕宝兄弟也不在意。因是我苦思冥想,又求告了好一通,这才自巡城御史詹崇处得了一套时文集。
詹崇可是二甲头名,想来他的时文集对宝兄弟还算有些用处。”
宝钗眼睛一亮,赞道:“俭四哥有心了。宝兄弟年岁渐大,也该钻研些仕途经济,不好再在内宅里与姐妹们厮混。送些时文,闲暇时略略翻看,待过上几年想来宝兄弟也能下场一试了。”
“嗯,宝兄弟瞧着就聪慧,但凡花了心思,下场一试定有所得。”
当下二人相视一笑,心思各不相同,却心有戚戚焉。就差一齐嚷出来了:宝玉,你得上进啊!
略略闲坐须臾,有丫鬟行来,说戏班子已进了院子,尤大奶奶招呼众人去瞧戏。宝钗便起身先行而去,直到此时,那二姑娘迎春才姗姗来迟。
“俭兄弟。”她弱声弱气招呼了,又扯着衣角不知如何开口了。
司棋就道:“姑娘与俭四爷说话儿,我去前头走着。”
司棋经过李惟俭身旁,深深瞥了一眼,随即脚步加紧,转眼就行出去二十几步。
“戏班子来了,二姐姐,咱们一道儿去瞧瞧吧。”
“嗯。”
二人并肩而行,李惟俭身量略略高了一些,起初二人步子并不协调,待须臾,迎春便随在李惟俭身旁亦步亦趋,步调一致。
“二姐姐方才怎地不过来?”
“要来的,被湘云抢了先。”迎春略略恼道:“后来宝钗又来了。”
李惟俭被二姑娘的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逗笑,说道:“二姐姐这般样子真好看,可惜没笔墨,不然画下来定然是好的。”
“俭兄弟还会作画?”
“略懂些铅笔素描。”
本道他还要解释一番什么是铅笔素描,不想,迎春竟颔首道:“这西夷的画法儿只以为寻求写实,倒是少了些意境。”
李惟俭略略诧异,转而想起太宗李过招募了不少西夷,料想那铅笔素描便是那会子传进来的吧?
他便说道:“二姐姐这会子就是意境,只勾勒下来便是了,哪里还用得着旁的衬托?”
迎春顿时羞喜得垂下了螓首,嗫嚅道:“俭兄弟,你,你又取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