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俭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纱布,笑着说道:“被人开了瓢啊。”
“啊?谁啊?好大的胆子!”
大将军瞥见李惟俭,拖着根漆黑的尾巴过来蹭了蹭李惟俭的裤脚,却被李惟俭一脚推开。
“还能是谁?自然是衔玉而生的那位了。”
严奉桢拱火道:“这能忍得了?换了是我,一准儿打回来。”
李惟俭笑笑没言语,他便是再如何有能为,这会子也不过是个秀才,身上多了几十万银钱。行事哪儿能随心所欲?
严奉桢瞧着跑去墙角的大将军,说道:“你这猫儿是拖枪挂印啊,怎能用脚踢?”
“它昨儿方才逮了耗子。”
严奉桢不解:“那又如何?”
李惟俭悠悠道:“景文兄莫非是忘了十年前的大疫?”
严奉桢眨眨眼,扭头朝里就跑:“快打水来,我要净手!”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待严奉桢好一通擦洗,红玉奉上香茗,二人这才在厅堂里分宾主落座。
李惟俭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寻我有事儿?”
“哎,知我者复生也!”严奉桢拱了拱手说道:“还是那膛线床子的事儿,如今铳管拉三根坏一根,内府叫苦不迭,说抛费实在太高,求着我改进膛线床子。我闭门思忖了几日,实在是一无所得,这不,就来求助复生了。”
顿了顿,见李惟俭无动于衷,严奉桢便道:“好歹这新式火铳也有复生一份儿,怎地瞧着这般不上心?”
李惟俭乐呵呵道:“景文兄觉着我该上心?前脚我可是刚折腾出个水务公司来,就这还遭人嫉恨呢,此时合该韬光养晦,实在不宜再出风头啊。”
“这,那要不——”话说半截,严奉桢说不下去了。他好歹要些脸面,总不能将李惟俭的功劳彻底据为己有。
李惟俭就笑道:“景文兄莫急,如今各式机床,驱动起来或用人力,或用畜力,这转速不匀,钻得的铳管自然薄厚不一。依我说,景文兄不妨等等,待有了新的动力再做计较也不迟。”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严奉桢爵位早早儿就到了手,如今这般上心,纯粹是出于喜爱。他忽而面上现出明悟之色,看着李惟俭道:“复生说的是,你那蒸汽机?”
“嗯,就看陈主事手艺如何了。”
算算再有十几日就是两月之期,也不知陈主事将那蒸汽机造的如何了。
严奉桢先是颔首,随即蹙眉道:“可是圣人催着开春便要交付一万支新式火铳……”
李惟俭纳罕道:“那内府的差遣又与景文兄何干?”
严奉桢顿时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外间来了个管事儿的,叫了门,随即传了话儿来,说外间有人请见。
李惟俭极为疑惑,当即出来问过那管事儿的,这才得知敢情是那傅试要见自己。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这傅试想来是病急乱投医啊,不管有用没用都要求上门。他与傅试不过一面之缘,且深知此人乃是趋炎附势之徒,如此,哪里还会帮手?
因是便与那管事儿的说,他这会子正在待客,不便再见旁人。管事儿的领命,笑着说道:“这傅试得罪了两位老爷,俭四爷还是莫要见的好。小的也是耐不过央求,这才传个话儿。如此,小的这就去打发了。”
李惟俭回转正房里,严奉桢正不耐地品着茶水,见其回返便问道:“谁啊?”
“不相干的……景文兄可记得傅试?”
“哈?”严奉桢顿时乐了,说道:“他这名字好,附势附到你这儿来了?”
李惟俭撩开衣袍落座道:“想来也寻过景文兄?”
“是啊,头半个月见天堵我家门口儿,实在是烦不胜烦。这几日不来了,没成想又来寻了复生。这人啊,呵——”严奉桢嗤笑一声,对那傅试自是极为不屑。
二人又言谈半晌,严奉桢忽而嗫嚅道:“这几日若是得空儿,咱们也去前后海转转?”
去游山玩水?这似乎不是严奉桢心情啊,按道理来说若是得空,这位二公子宁可泡在书房里画些机械图纸之类的,怎么突然起了游山玩水的心思?
他沉吟着看将过去,那严奉桢便面上一红,说道:“乐嫣说在家中实在无趣,央着我出去游逛好些回了。”
敢情是受不得枕边风啊,李惟俭便笑道:“也好,这几日暑气渐浓,正好去水边避避暑。那便定下后日?”
“好。”
二人商议停当,严奉桢又略略盘桓了一阵,这才告辞而去。
严奉桢一走,李惟俭便招呼了吴海平,去马厩与那管事儿的商议好,定下两辆马车来,留待后日出行之用。吴海平出手阔绰,舍了二两银钱,上下都陪着笑脸没口子的应承,说后日一准儿准备停当,这且按下不提。
……
转过天来,一早儿薛姨妈与王夫人姊妹俩一道儿用了早饭,约莫临近午时这才从王夫人院行将出来,方才转上夹道,不想迎头便撞上了不知从哪儿归来的大太太邢夫人。
因着时日尚短以及王夫人之故,二人虽不曾交恶,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当下薛姨妈与邢夫人招呼一声,闲话几句便要抽身而去。
怎料这邢夫人不知哪儿来的兴致,拉着薛姨妈好一通言说,直听得薛姨妈心中古怪,邢夫人这才告辞而去。
回返梨香院,宝钗正打着络子,起身迎了,薛姨妈随即让其安坐。薛姨妈也落座了笑着说道:“我的儿,你猜方才我遇见了谁?”
“谁?”
“大太太。不知怎地,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宝钗手上一顿,抬眼问道:“大太太都说什么了?”
薛姨妈就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拿着宝玉说嘴。说宝玉这般胡闹,将来怕是不成器呢。还说既然宝玉不耐烦读那四书五经,不若早早儿的去试试实学。万一有所得,说不得就是第二个俭哥儿呢。”
宝钗心下一动,说道:“这倒是正经的。”她一边儿打络子一边儿思忖着说道:“如今陈首辅统领内阁,圣人尤为重视实学,那实学士子又凤毛麟角的,宝兄弟若是用心学了,说不得来日还真有个前程!”
薛姨妈眨眨眼:“这般说来,那大太太说的是好话儿?”
宝钗就道:“话是好话,这内里的心思却不见得。”
薛姨妈略略蹙眉,半晌才想明了内中情由,说道:“她既存着坏心思,那便权当不曾听过。”
宝钗却道:“不管她如何做想,意思总是好的,妈妈得空儿也在姨妈面前提上一嘴。”
薛姨妈思忖了下,随即默不作声帮着宝钗打络子。过得半晌,同喜、同贵提了午点食盒回来,母女二人用罢了,薛姨妈自去里间休憩,宝钗却自梨香院出来,一路朝着荣庆堂寻去。
薛家为着小选打点了不少银钱,偏生那管事儿的太监却始终不肯给个准话儿,因是母女二人私下里商议着,须得两手准备。
小选成了自然好,抬了身份,将来除去宝玉,兴许还能被旁的勋贵子弟相中;小选若是不成,以薛家如今的白身,除却宝玉再无旁的人选。
因是这一阵子得了空儿宝钗便去寻宝玉耍顽,宝钗心下自是知晓,宝玉待黛玉与旁人不同。到底是打小一处长起来的,情意比照旁人来得深厚。是以若想嫁进荣国府,那黛玉便是宝钗的头等大敌!
这些时日宝钗一边儿与宝玉耍顽着,一边儿思忖着应对之法。偏生那日俭四哥伤了,瞧着黛玉那一颔首,二人好似有些默契?
这若是黛玉心思转到俭四哥身上,那她岂不就少了头等大敌?
思忖间进得贾母院儿,问过鸳鸯,鸳鸯就道,宝玉拖延了几日,今儿到底与秦钟一道儿去了私学;黛玉头午陪着老太太说了半晌话,刻下去到后楼看书去了。
宝钗谢过鸳鸯,转过正房,越过花厅,转眼到得后楼下,遥遥听得琴弦拨弄,便见二楼窗后,黛玉正俯身拨弄,那琴声依稀透出丝丝缕缕的愁绪。
宝钗到得门前,紫鹃迎了,说过两句话便引着宝钗上楼。
“姑娘,宝姑娘来寻你顽啦。”
琴声停歇,宝钗上得楼上,便见黛玉已然纳罕着迎了过来。
“今儿怎么想起来寻我顽了?”
宝钗笑着嗔道:“还说呢,头晌立了好半晌规矩,嬷嬷见我辛苦,便发了善心,准我下晌松快松快。林妹妹方才是在抚琴?”
黛玉让宝钗落座,自己也坐下道:“看了会子闲书,便换了心情打发时辰。”
“林妹妹真是雅致,我可比不得呢。”
黛玉只笑笑没言语,许是在她心里,宝钗本就比不得她雅致。
说过一会子闲话,宝钗忽而道:“是了,林妹妹这些时日可曾去瞧过俭四哥?”
黛玉道:“中间瞧过一次,瞧着眼看大好了,这二、三日便没去。”
宝钗笑道:“那正好随我一道儿去瞧瞧。林妹妹也知,我素日里不得空,想去探望俭四哥,可我一个人又不太好,这才来扯上林妹妹呢。”
黛玉心中纳罕,想着宝钗自己去俭四哥的院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地这会子顾虑起来了?
她这般想着,口中却嗔道:“敢情找我顽是假,拉我作陪是真。”
宝钗探手轻轻推搡两下,求告道:“林妹妹就应了我这一遭吧。”
黛玉被缠磨得没法子,左右这会子也是无意趣,又想着前两日俭四哥说过,待她下回再来会作一首诗,她便道:“好好,莫摇了,我依着你就是了。”
两女顽笑一阵,黛玉拾掇齐整,这才随着宝钗一路朝李惟俭的东北上小院儿行去。
过得一盏茶光景,雪雁去叫门,二人进得院儿中,便见李惟俭自正房里迎了出来。
他笑吟吟拱手道:“林妹妹、薛妹妹怎地来了?快进来吧,这会子日头正毒。”
三人一边往里走,宝钗一边说道:“这些时日一直不得空,今儿总算得了空,就想着来瞧瞧俭四哥,也不知俭四哥的伤大好了没。”
李惟俭行走间转动脑袋,探手指了指:“一早就痊愈了,瞧?不仔细瞧连疤都瞧不出来。”
黛玉瞥见其耳朵上那一抹红印,心中顿时一揪。错非李惟俭当日用身躯将那花瓶子挡下,只怕这会子自己就要破相了。
她心中感念,口中却不会言说,只用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脉脉地看向李惟俭。
对上那一双眸子,李惟俭眼神略略停顿,这才引着二人入得内中。
分宾主落座,三人说过一会子闲话,宝钗正琢磨着脱身之法,忽而瞥见大将军自门外慢慢悠悠行了进来。
宝钗面上顿时露出喜色:“呀!好俊的猫儿!”
说话间起身追了过去,将满脸莫名的大将军抱在怀中。好一番稀罕,宝钗才道:“我自小便想着养个猫儿、狗儿的,奈何妈妈只是不许。俭四哥、林妹妹,你们先聊着,我可得好生逗弄一番。”
黛玉心下纳罕,宝钗喜爱猫儿、狗儿?宝玉就养了一条哈巴狗,怎地不见宝钗稀罕?
黛玉心中只是存疑,李惟俭却心下了然。略略思忖,宝姐姐竟存了帮自己与黛玉牵线搭桥的心思?呵,这倒是有趣了。
宝钗抱了猫儿去到一旁耍顽,桌案旁便只剩下了李惟俭与黛玉。问过了黛玉这几日日常起居,李惟俭正要说旁的,黛玉就道:“俭四哥上次说过的诗可作了?”
“林妹妹稍待。”
李惟俭起身进到书房里,须臾回返,手中多了一张纸笺。他笑着递将过去,道:“涂鸦之作,林妹妹别见笑。”
“俭四哥过谦了。”
黛玉展开纸笺,便见其上少见地用了草书,其上写着一阙词:
紫藤化开轩窗瀑,山墙斜阳暮。
心事落成灰,罗裙亭廊踱,峨眉轻蹙。
风掩面,微闭目,思绪腾云雾。
人生若只是孩提,何事春风百花妒。
待看得最后一句,黛玉心弦颤动,忽而酸涩起来。
‘人生若只是孩提,何事春风百花妒。’,是啊,若一直是孩提时,又哪里会这般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