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

愚园虽比京师稍稍凉爽,可白日里依旧燥热。又因着接连下了两场雨,湿热交加,这人稍稍动作便汗渍渍的,极为油腻难耐。

清盥斋有温汤池子,女眷们一有空暇便去到大池子里浸泡。园子里新来了乐嫣与两个丫鬟,莺莺燕燕们每日或读书、识字,或做女红,又或者聚在一处摸骨牌,日子倒是过得清闲自在。

唯独有一点,老爷李惟俭近来忙得脚不沾地,琇莹积攒了与晴雯等人兑换过的值夜日子,原以为二人会长相厮守一番,怎料每日李惟俭早出晚归,回来后疲倦不堪,生儿那日过后,二人又只行了一遭云雨,倒是让琇莹颇为不爽利。

已是六月下,傅秋芳沐浴过后,领着念夏自清盥斋出来,走不多远便在致远堂前瞧见那搭建起来的棚子。

竹竿撑了,顶上覆着防水雨布,内中则是一台火光冲天、烟气缭绕的蒸汽机。这会子便见丁如峰顶盔掼甲,全身上下遮掩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凑近阀门。二公子严奉桢远远拿单通望远镜瞧着,嚷嚷道:“往左拧,慢点儿慢点儿,可得小心了!”

丁如峰面色凝重,缓缓拧动阀门。

傅秋芳便见那硕大的飞轮飞速旋转起来,带动另一台机器上的钻头疾速旋转。

一干人等都在瞧着那蒸汽机,却无人瞥见傅秋芳行了过来。吴钟手提白蜡杆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隐约听得细碎脚步声,扭头赶忙摆手:“傅姨娘且住,快退回去,此间危险!”

傅秋芳赶忙远远绕过,须臾便凑到严奉桢身边的李惟俭边儿上,不由得担忧道:“老爷,这物什如此危险,还是莫要摆弄了吧。”

李惟俭笑道:“没那么夸张——”抬手瞧了瞧面前预留了观察孔的木头板子,说道:“半寸厚的榆木板子,就算铁疙瘩砸过来也砸不穿。”

此番是第二次测试蒸汽机的极限。前一回测试过了,三点三个标压下,气缸依旧无恙,反倒是各处阀门耐不住高压蒸汽,当即喷涌出来。

李惟俭便思忖着,料想应是阀门、螺纹连接处不曾填充东西密闭,这才导致泄露。

转头儿与严奉桢计较一番,严奉桢便去了京师,自内府衙门搬了好些物件儿回来。其中最大的物件儿,乃是与蒸汽机连接的小镗床。

这回阀门连接处用了丝绸、鱼胶填充,密闭性想来好了不少,这才有了如今的测试。

傅秋芳听闻此言,心下担忧不止,只得陪着李惟俭躲在木板之后。严奉桢拿了单通望远镜仔细观量着,嚷嚷道:“再拧,拧……啧,你挡住我了,往边儿上一点儿!诶?差不多四个大气压了。复生,有门儿啊。”

李惟俭矜持笑笑,不曾言语。这气缸可是用镗床镗出来的,密闭性自不用说。且他这设计虽说传动粗糙了些,但整体热效率百分之八,极限能在六个标压下工作,这才四个标压,不过是小事一桩。

待阀门继续拧动,那飞轮旋转的愈发迅捷,许是做工不甚惊喜,轴承忽而发出难听的声响,李惟俭一听不对,赶忙喊道:“停,关阀门!”

晚了,气缸憋闷住,超过六毫米厚度的黄铜气缸还能撑得住,可各处阀门可就撑不住了。

耳听得‘嗤’的一声响,便见一道喷涌出的白雾将那丁如峰笼罩。丁如峰大叫一声扭头就跑,一旁提着井水的丁如松兜头盖脸就泼了过去。

其后一群人冲上前去,扒开丁如峰的棉甲,查看其身上灼伤状况。李惟俭仔细检视一番,许是因着棉甲提前泼了水,是以丁如峰只右臂瞧着略略发红,并无大碍。

李惟俭不敢大意,连忙打发人领着丁如峰去擦涂烫伤药膏。方才安排过,严奉桢便雀跃着凑上前来:“复生,你这蒸汽机果然得用!”

能不得用?

热效率远超如今的纽可门,体积却不到纽可门的五十分之一,四个标压下功率也与那纽可门相差仿佛,这物件儿不拘是放在矿山还是京师水务公司,绝对能取代人力。

非但如此,李惟俭后续还会开发一系列传动装置。如今只靠飞轮、齿轮带动,动能损耗严重,他琢磨着回头得开发出一套差速器来,如此方能匹配双胀蒸汽机。

这小体积的,瞄准的是水务公司,用来提水正好儿。待略略扩大,一台能带动数台机床,从此代替如今的人力、畜力机床,大顺的工业水准乃至精加工,都会迎来爆发式增长。

李惟俭瞧着那泄气的蒸汽机心绪大好,说道:“景文兄,有此物带动你那膛线床子,可不比人工拉膛线容易多了?”

严奉桢兴奋道:“的确容易许多。过会子我回一趟京师,看看王爷哪日得空,总要过来瞧上一眼。啧,复生,不若将这蒸汽机搬回京师,也好试着带动各类床子。”

李惟俭摇了摇头:“我这个造的太小,不过六到八驴力,等造大一些方可带动更多机床。”

严奉桢连连颔首,旋即瞧了眼那钻床,说道:“回头儿请个大匠来操控,看看钻一根铳管子要抛费多少光景。”

从前都是畜力,亦或者脚踏钻床,效率极低,钻一根铳管子总要十来日光景。武备院数百匠人,大半都在钻铳管,余下活计,内府径直下放给民间。

饶是如此,大顺八十万兵马火器普及率不过五成,内陆省份无边患、匪患的,军中火铳不过三、四成。

且因着匠人手艺差别,火铳管子内径不一,大顺官兵每人都自带铳子夹制钳一柄。开战间隙,总有官兵围着火堆烤夹制钳,将内中铅块融化、固定成自己火铳的形制。

这动力装置一改善,便摒除了人力、畜力的缺点,比之过往更稳定,效率自然更高。

李惟俭瞧了眼天时,说道:“不急,瞧着来了云彩,景文兄不若明日——”

严奉桢却是个急脾气,插嘴道:“复生等得,我可等不得。”瞥了一眼自西面儿蔓延过来的乌云,严奉桢道:“一时半晌下不了,复生且等着,我这就回京师。”

二公子办事向来说到做到,当下领着仆役打马下山,直奔京师而去。

李惟俭略略擦洗了,换过一身衣裳,这才到得正房里落座。

阴云自西天蔓延过来,堂屋内穿堂风刮过,顿时凉爽了许多。傅秋芳接过红玉送来的茶水,轻轻将茶盏推在李惟俭面前。

李惟俭端起茶盏略略喝了两口,便见傅秋芳不曾挪动地方。因是抬头笑问:“有话说?”

“嗯。”

李惟俭便扯了椅子在近前,说道:“那就坐下说话。”

傅秋芳抚着衣裙落座,嗫嚅道:“老爷心中自有形制,妾身本不该多言。只是如今眼看便要七月,不过一月间便要秋闱。

妾身知晓老爷心中装着大事儿,可再大的事儿,总要过了秋闱再说。前日吴管事(海平)送来京中报纸,说圣人有意来年开实学会试,老爷此番过了秋闱,说不得来日便能金榜题名呢。”

李惟俭知晓傅秋芳心意,便放下茶盏,扯了她那柔嫩的手儿说道:“我知道了。这阵子忙过了,回头儿我便专心温读。”

见其听了劝谏,傅秋芳长出一口气。

李惟俭笑道:“怎地还如释重负一般?”

傅秋芳嫁过来月余,与李惟俭愈发熟稔,便俏皮道:“妾身见老爷终日忙那机械,废寝忘食的,以为我劝了,老爷就会恼了呢。”

“你说的有道理,我为何会恼?”

傅秋芳就道:“许是老爷心中有度量。若换了旁人,只怕不远听我这般内宅妇人多嘴。”

温凉的小手握在掌心把玩,极为滑腻,李惟俭感叹道:“这些时日倒是没怎么陪你,明儿我带你去香山礼佛?”

傅秋芳心下欢喜,开口却道:“还是算了,说不得老爷明儿还有旁的事儿呢。我要礼佛,何时都行,总要老爷忙完了再说。”

乖巧、懂事,处处体贴,李惟俭愈发感慨那几千两银子太值了。

傅秋芳性情挑不出大毛病,唯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管起家来难免有些不明所以。因是这些时日傅秋芳一直寻红玉过问,倒是将荣国府中的情形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六月雨说来便来,外间忽而天色变暗,跟着便狂风四起。不片刻,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噼噼啪啪颇为吵嚷。

晴雯、红玉、香菱、琇莹四个大丫鬟忙着打马吊,李惟俭便拥着傅秋芳静立门前,看着外间暴雨如注,看着房檐上垂落下来的雨帘。

难得放松心绪,李惟俭便开始胡乱思忖。身边儿的女子,什么都好,就是……床笫之间有些放不开。每回都蹙眉腻哼的,好似极为痛楚。

这般下去可不行,这敦伦之道,本就该琴瑟相和,哪儿能光自己痛快?他先前顾惜傅秋芳**不久,因是每回都潦草行事。下回可不能这般了,总要让其乐在其中才是。

隐约察觉李惟俭在瞧着自己,傅秋芳抬眼上瞧,便见其面色古怪。她便以为自己乱了发髻,探手摸了摸,又好似不是。

傅秋芳就道:“老爷这般瞧着我作甚?”

“嗯,过两日也该你值夜了吧?”

傅秋芳顿时嗔道:“好端端赏着雨景,偏老爷这会子说这些。”

李惟俭嘿然道:“食色性也嘛。再说我这些时日起早贪黑、废寝忘食的,如今有所成,还不许我享受享受?”

傅秋芳羞红着脸儿道:“我这几日天葵来了,老爷若是想……不若去寻琇莹。”

“瞎说,那我更要多陪陪你了。”

傅秋芳心中受用,便不自查地朝他身上靠了靠。身旁的男子虽说年岁比她小了许多,可不论言谈、心智,瞧着比她那流放的兄长还要有城府。只可惜我生君未生,又家道没落,不然此生果然就无憾了。

风雨来得急,去的也快。不过大半个时辰,乌云便席卷而过,朝着东南翻滚而去。

雨后初晴,那东天便挂了一道斑斓的彩虹。琇莹先是叽叽喳喳奔出来,随后莺莺燕燕笑闹着都跑出来观量。

李惟俭便轻轻推了推傅秋芳:“你也去热闹热闹。”

傅秋芳赧然道:“我,我就不去了吧。”

知其所思所想,李惟俭就道:“不过双十年华,如今瞧着差得多,待过十几二十年,也就不差什么了。去吧。”

傅秋芳感念地瞧了李惟俭一眼,这才施施然朝着晴雯等人汇聚。

李惟俭略略歇息,临近申时,丁如松来报,说外间有人到访。

李惟俭心下纳罕,若是严奉桢与忠勇王,自是不会这般说。他详细问了,丁如松便道:“说是山西来的曹东家。”

“曹允升?”李惟俭乐了,暗忖莫非贾琏走漏了风声,是以这位曹东家就得了信儿?

此人乃山西巨富,李惟俭旋即起身出去迎了。到得园子前,便见一辆马车轻车从简,那曹允升早已下了车来,如今正立在园子口等着。

见了李惟俭,曹允升连忙拱手:“诶呀,李公子,额冒昧到访,还望海涵啊。”

“曹东家请了。”李惟俭笑着拱手一礼,一边引其入内,一边儿说道:“曹东家怎会寻来此地?”

曹允升苦笑着道:“额寻李公子寻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扫听到李公子别居此处。出门不凑巧,正赶上一场大雨。”

李惟俭便道:“曹东家太过急切了些。”

曹允升连连摇头:“不急不成咧,额家中一堆事儿等着额处置咧。李公子,上回提的那机会,到底何时有啊?”

李惟俭笑吟吟道:“曹东家怕是听到风声了吧?”

曹允升果然知道。便听其说道:“额从内府梁郎中处打听了一嘴,说是西山煤矿也要往外散股子?”

“曹东家既已知晓,又何须来问我?”

曹允升道:“上回那水务股子便是李公子的手笔,这没李公子出面,额这心里不甚妥帖。”说话间到得致远堂前,忽而瞥见雨棚下的蒸汽机。

因着先前加的煤太多,因是这会子蒸汽机还在运作,带着那飞轮不紧不慢地旋转着。

“这是……蒸汽机?怪哉,这般小巧,怎地也能带动这么大的铁轮子?”

李惟俭见曹允升上前伸手就要摸,赶忙拦下道:“曹东家小心了,这管子里头都是几百度的水汽,等闲摸不得啊。”

曹允升却直勾勾地盯着蒸汽机带动钻床,好半晌才道:“好东西啊!李公子,你这蒸汽机卖不卖?多少银钱尽管报个数,额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