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炕桌对坐了,李纨面上不显,心下颇为烦躁。二姑娘性子绵软了一些,是个没主意的,若只是二姑娘自己个儿,李纨自不会反对,可奈何二姑娘迎春摊上了大老爷、大太太这般的亲爹后妈!

这一对儿,真真儿的贪鄙无状,毫无德行!若与之结了亲,说不得便会趴伏在俭哥儿身上敲骨吸髓。本心里,李纨绝不同意这桩婚事。

邢夫人也不看李纨面上颜色,只自顾自地说将起来,先说姓张的书生贪图财主嫁妆,到底与之结亲,婚后才发觉其妻竟是个瞎的,且心胸狭隘,稍稍回得迟了便会闹腾得家中鸡犬不宁;又说姓王的书生被人榜下捉婿,匆匆见了姑娘一面儿,只觉千好万好,婚后才知其腋下有异味,夫妇二人只相敬如宾,素日里极少照面。

说过两例,邢夫人语重心长道:“珠哥儿媳妇,你说说,你结亲可不得知根知底儿?”

李纨心下无奈,敷衍着道:“大太太说的是,只是我不过是俭哥儿的堂姐,怕是拿不得主意。”

邢夫人就道:“都说长姐如母,你不拿主意,莫非要让俭哥儿自己提亲不成?再说,我就不信你素日里没听闻过。二姑娘与俭哥儿,好的跟一个人儿的也似,两日不见,三日早早的便会碰头。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好棒打鸳鸯。”

李纨思忖着说道:“大太太这话过了,我虽是堂姐,可上头还有父母。俭哥儿又养在我父母膝下,这婚事料想总要我父母做主才是。”

“这我自然知晓,珠哥儿媳妇,秋闱已然过了,你看是不是写信与亲家言语一声儿?”

这般要求,却不好再推却了。李纨只得颔首应下:“大太太如此说,那我回头儿写信提上一嘴,到时再看我父母如何言说吧。”

邢夫人咯咯咯笑道:“还能如何说?我看啊,自是千肯万肯的。不说荣国府家世,便是俭哥儿与迎春站在一处,就是天降的金童玉女,好似一对璧人。”

又略略说了几句话,邢夫人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李纨心下拿不准主意,想着俭哥儿的确与迎春往来颇多,莫非真要娶其为妻不成?

思忖一番,实在放心不下,李纨便点了丫鬟素云,打发其去东北上小院儿扫量一番,瞧瞧李惟俭可曾回来了。

也是赶巧,这日李惟俭乐滋滋早早回了小院儿。一连试验几日,石墨不成,墨水不成,偏那碳粉成了!

一早儿得了结果,李惟俭旋即与严奉桢一道儿去了严府。赶巧这日老师严希尧身子不爽利告了假,李惟俭便与严奉桢将成果告知了严希尧。

严希尧心思都在朝堂上,倒是没怎么在意此成果。待二人说过,严希尧打发严奉桢下去,盯着李惟俭好半晌,这才道:“那日你来,我也不曾问你试卷答的如何。如今倒要问一嘴,你到底答的如何了?”

李惟俭情知老师不会无故提起此问,连忙道:“老师,可是我那试卷出了问题?”

严希尧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实学卷不提,只你一人全中,景文都差你一筹,只是那策问……”

李惟俭拱手笑道:“老师也知,我那儒学底子不过是半桶水,因是只能如此作答。”

严希尧却摇头道:“你那策问中规中矩,实在没什么出彩的。偏生这实学秋闱,策问要占四成。如此算来,你这解元只怕是没了。”

李惟俭不以为意道:“过了秋闱就好,老师也知,学生的本事又不是在秋闱上。”

严希尧笑着颔首:“也罢,你能想开就好。不过此番实学秋闱到得张榜那日,只怕会惹得物议纷纷啊。”顿了顿,他道:“榜上有名者,无一家贫!”

“老师多心了,难道不该本就如此?”

这是什么年头?明末方才过去百年,前些年风气保守,这些年才逐渐开放起来。贫家子弟穷经皓首,都在钻研儒学想着改命,哪儿有心思去研究劳什子的实学?也唯有世家、富户子弟,才有钱有闲,去研究当时瞧着一无是处的实学。

严希尧眯着眼道:“是该当如此,只怕那些落选的秀才不这般想啊。”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机会来了?”

严希尧只道:“还早。”

此番实学秋闱主考乃是圣人钦点,余下的考官大多与新党脱不开干系。若此事闹腾起来,新党必灰头土脸。

尤其是这实学秋闱又不似乡试那般好操作,六成的实学题目在那儿摆着,文章做的再好又有何用?该不会就不会,想破头也答不上来。

是以留给陈宏谋等新党的腾挪空间极小,就算用那策问做文章,贫家子弟能上榜者也不过寥寥无几,到时候必会有一场风波。

李惟俭情知老师早有谋算,当下也不追问,只确认了自己名列前茅,便乐滋滋的回了荣国府。

进门就见红玉提着食盒出来,正要去取晚饭,李惟俭心绪大好之下,与其言语几句,随手掏出个黑溜溜的小球来。

“四爷,这是什么物什?”

“膠乳球。送你玩儿的,保准能用个三、五年。”

红玉一脸莫名的接过,李惟俭便扶手而去,只留下红玉好一阵无语。她眼看就要十五的,四爷却送个顽童稀罕的膠乳球儿……

随手一丢,那膠乳球儿砸在青石板上,顿时腾起来老高。

红玉吓了一跳:“瞎,怎地弹起这般高?”

话音刚落,便见门前转来一人。红玉接住膠乳球,连忙迎了上去:“素云姐姐,你怎地来了?可是大奶奶有事儿?”

素云便笑道:“大奶奶让我来扫听一番,你们四爷可曾回来了?”

红玉笑着说道:“赶巧,四爷刚进房。我去知会一声儿,让四爷去寻大奶奶?”

素云思忖了下,略略颔首。

红玉便入内寻了李惟俭。听闻大姐姐相寻,李惟俭心下纳罕,不敢怠慢,紧忙点了琇莹随行,随着素云往李纨院儿行去。

路上略略问了,素云便道:“方才大太太来了一遭,扯着大奶奶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明白了,这是来催婚啊。

李惟俭心下早有盘算,当即也不以为意,很快到得李纨院儿里。进得里间,与大姐姐李纨隔桌而坐。李纨生怕旁人听了去,打发了丫鬟、婆子领着贾兰下去耍顽,有留了素云守门,这才说道:“俭哥儿,你与二姑娘到底是如何想的?”

李惟俭笑而不答,反问:“大姐姐觉得我该如何想?”

“迎春那性子,只怕做不得主母。”顿了顿,李纨又道:“且大老爷与大太太又是那般情状。”

李惟俭优哉游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须得过问大伯、大伯母才是。”

李纨蹙眉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可提起笔来,却不知该如何言说。”

李惟俭嘿然道:“大姐姐宽心,大伯京师中故旧、弟子无算,且如今还有报纸,大姐姐当大伯不知荣国府情形?”

李纨是李守中做主嫁给贾珠的,因是这些年下来不好多说什么,却耐不住其妻枕边说嘴,只怕这心中早就对荣国府有所不满;再者贾赦那一房情形如何,李纨早先的信笺就略有提及,李守中本就后悔将女儿嫁进荣国府,如今哪里还肯让侄子娶个荣国府的庶女?

倘若李守中碍于颜面不好推拒,李惟俭也有后招。天地君亲师,他不是还有个现成的老师吗?

就不信严希尧一句‘不许’,大老爷贾赦还敢说旁的。

李纨心思不多,面上依旧犯愁:“父亲那个性子,最爱颜面,我就怕——”

“都说大姐姐多心了,也罢,那我就细细说来。”当下李惟俭凑将过来,低声将心中所思说将出来。

直听得李纨连连颔首,心下稍稍熨帖。转念又觉不对,瞧着李惟俭面色古怪。

李惟俭眨眨眼,顿时挠头不已……大姐姐这是将他当渣男了啊。

他赶忙说道:“二姐姐那头儿,我自有安排,大姐姐莫管了。”

李纨恼道:“早知如此,你就不该招惹。”

李惟俭唯唯应了,心下不以为然。他若不招惹,岂不是任凭好端端的迎春花儿被那中山狼虐死?

他来此一遭,除去李纨,不曾改易过荣国府什么,料想荣国府结局会一如既往。他只消旁观坐视,到时自可将迎春收入囊中。做自己的妾室,总好过做中山狼的正妻。

见李纨又要说教,李惟俭赶忙话锋一转,说道:“大姐姐,我方才自恩师府上回来。恩师透露了一嘴,此番弟榜上有名,且名列前茅啊。”

“啊?”李纨顿时大喜过望,起身喜滋滋道:“天可怜见,俭哥儿可算是出息了!来日祭告了三叔、三婶,料想二老在天之灵必会欣慰有加!”

李惟俭赶忙拦住李纨,道:“大姐姐,还不曾张榜,此事可不好外传。”

李纨赶忙捂了嘴,连连颔首,其后双目红润,仔细为李惟俭整理了发丝,那神情倒真真儿是长姐如母,惹得李惟俭心下好生别扭。

……

大明宫,御书房。

啪——

案卷砸在戴权头上,戴权却动也不敢动,只垂首跪伏在地,连连叩首:“圣人息怒。”

“息怒?”御案后,政和帝豁然而起,抬手指着地上的案卷道:“你让朕如何息怒?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事涉义忠老亲王,十几日前忠勇王便入宫禀明了政和帝。政和帝当即命慎刑司仔细调查义忠老亲王,又生怕那废太子的死士临死之际胡乱攀咬,因是足足隐忍到了今日。

待戴权将慎刑司查明的案卷连同那死士俞大鸿的问询案卷一并送过来,桩桩件件都在指明,义忠老亲王私结党羽,妄蓄大志,与废太子勾连颇深!

自政和帝登基之后,那向来与废太子走得近的义忠老亲王颇为乖顺,素日里深居简出,本以为早已熄了心思,不想却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政和帝本就不是个宽仁的性子,此番哪里还忍得了?

“你——”政和帝指着戴权道:“带着这些案卷,当面替朕问一句,他究竟意欲何为!再问问他,废太子那一儿一女究竟藏匿何处,是不是等朕一死他就能扶着废太子之子御极?”

“喏,奴婢这就去!”

政和帝兀自怒气不消:“让慎刑司吴谦随你一道去,问过话后,仔细查抄义忠王府!”

“喏!”

戴权领命而去,不片刻会同慎刑司郎中吴谦,领了数百番子,浩浩****朝着义忠王府围拢而去。

刻下的义忠王府内,义忠亲王正与长史说着话儿。

义忠亲王本是太上之兄,如今年岁已老,耳聋眼花,自今上登基以来深居简出,极少再露面。

那长史便道:“王爷,属下自薛家定了一副樯木棺椁,薛家说这一二月内便能送至京师。”

义忠亲王颔首道:“好啊,本王如今一日不如一日,怕是不就便要去见先帝了。”

“王爷——”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我几十年交情,这劝慰的话就莫要开口了。”顿了顿,义忠亲王道:“那俞大鸿,还查不着下落?”

长史蹙眉摇了摇头。

义忠亲王便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本王土埋脖子,哪里还管得了这些事儿?护住那一儿一女,也算对得起我那侄儿了。”

正说话间,忽有太监狼狈奔行入内:“王……王爷,不好啦!大明宫内相戴权领着慎刑司番子将王府围了!”

长史骇然,那义忠亲王面上一凝,旋即舒展眉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罢了,姜宽,你且先代本王招待一二,待本王换了衣裳再去听那戴权如何言说。”

“是。”

长史应下,连忙出去迎了戴权。姜宽应着头皮阻了戴权片刻,正待戴权不耐之际,便听得王府后院儿哭嚎之声震天。

戴权一脚踹开阻拦的姜宽,领着番子往后就闯,半道儿就见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嚷道:“不好啦,王爷,王爷服毒自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