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夹道绕着东大院兜转大半圈儿,转眼到得迎春院儿。绣橘正在檐下打络子,瞥见李惟俭顿时面带喜色,起身便要召唤:“姑……”

李惟俭赶忙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绣橘连忙捂住嘴,这后头的话生生止住。

此时已是九月末,天气逐渐寒凉。正房门窗紧闭,隔着玻璃隐约窥见迎春撑腮靠坐炕桌旁,好似在瞌睡。

李惟俭便道:“我去与二姐姐说说话儿,一会子就走,你们先忙你们的。”

绣橘应下,旋即被司棋扯着进了厢房。李惟俭轻手轻脚推门而入,进到里间,便见二姑娘迎春一手托香腮,一手还握着翻看的书卷,双目紧闭,呼吸匀称。料想应是这几日不曾安睡,这白日里才瞌睡了过去。

李惟俭悄然凑近,瞥了一眼那书册,竟是太上感应篇。他自迎春手中抽出书册,便是这般微小的举动,也让迎春自瞌睡中惊醒。

二姑娘迷茫着睁开双眼,入目便见熟悉身形,顿时喜形于色:“俭兄弟!”一声呼唤过后,她忽而患得患失起来,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李惟俭就道:“正要来瞧二姐姐,就听司棋说二姐姐这几日不曾安睡,这不,我赶忙就过来瞧瞧。”

迎春略略颔首,偷偷打量李惟俭几眼,便见心上人几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是了,他如今已封爵,自己却是个国公府庶出的姑娘。

她没话找话道:“俭兄弟今儿过来,是——”

“下帖子,邀着来日二姐姐一道到我宅第上热闹一番,便算是温锅了。”

“我,我就不去了。”

说话之际二姑娘偏转身形。二姑娘最没城府,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李惟俭扫量一眼便知其口不对心。

因是凑坐一旁,探手便揽住迎春的香肩,说道:“怎能不去?错非想借机让二姐姐瞧瞧来日的家宅,我又何苦费这事?”

二姑娘闻听此言心下熨帖,面上却嗔道:“你就会拿话哄我。如今你封了爵,咱们……能不能成还是两说呢。”

“怎会不成?”李惟俭指天画地道:“顶多有些周折,最后我总会将二姐姐接过来的。”

二姑娘扭头与他四目相对,好半晌不曾看出破绽来,转瞬便红了眼圈儿,抽泣着扑在李惟俭怀中,哭诉道:“俭兄弟不知,这两日……这两日,我,我——”

李惟俭叹息一声,轻轻拍打迎春的背脊,宽慰道:“我都知道,苦了二姐姐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原本只是出于怜悯这才来撩拨迎春,可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又怎会半点情意也无?

迎春啜泣着在其怀中摇头,道:“我这两日一入睡就做噩梦,梦见我嫁不成,还,还……呜呜呜……”

李惟俭心下不是滋味,思忖了下,说道:“怎会不成?定然是成的。若情非得已,局势逼着我娶了旁人,大不了拼了性命,立下大功,求了圣人恩旨,总要将二姐姐娶过门。”

怀中的迎春连连摇头道:“俭兄弟莫要为我犯险,若你我有缘无分……大抵都是因着命。我若嫁你不成,那,那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去。”

李惟俭眨眨眼,道:“可以去做坤道啊,还不用绞头发。”

怀中的迎春为之一滞,抬眼气咻咻地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旋即安抚道:“你若去做姑子,我便学了山大王,一把火烧了庵堂,再卷了你上山做压寨夫人。”

迎春破涕为笑。许是头一回听李惟俭这般言之凿凿的赌咒发誓,迎春心下熨帖了不少。

好歹他心中是有她的,若果然情势不允许,那……那便是命吧。

李惟俭抽出帕子来,仔细为迎春擦拭了泪珠,待放下帕子、四目相对,须臾四瓣唇便印在了一处。

许是两日间的煎熬,一朝得见李惟俭,迎春心下炙热,转瞬身子发烫,升起熊熊情火。这一番交接,往常都是李惟俭予取予求。如今迎春情炙,那丁香小舌,虽生涩,却破天荒主动地探寻过来。

待过得半晌,二姑娘罗衫半解,李惟俭硬挺着止下,笑道:“再这般下去,可就要招呼司棋来了。”

二姑娘垂着螓首嗫嚅半晌,声如蚊蝇道:“也,也不用唤司棋来的。”

“啊?”李惟俭一时间没听明白。

迎春便咬着下唇道:“左右我这辈子,就只许了你。若果然嫁不得,那我一准儿去做了姑子。”

李惟俭心下动容,更为惊奇的是,一向与世无争的二姑娘,如今心中竟有了些执念。而这一切,都是因着他李惟俭……

待过得一盏茶光景,李惟俭施施然离去。司棋心下狐疑,便让绣橘去送李惟俭,自己则悄然入内。偏在此时二姑娘推开窗棂,司棋四下观量,寻不到可疑之处,便道:“姑娘,外头天凉,小心着了凉。”

背对着司棋,二姑娘迎春道:“不妨的,方才有些气闷。”

说话间转过身形,司棋瞥见迎春衣领上的晶莹,顿时瞪大了眼睛。“姑娘,你——”

迎春纳罕,低头看了眼,顿时破功,面色羞红、掩面而走:“莫说了,莫说了!”

司棋虽不曾言语,面上却难掩揶揄之色。转念一想,这般也好,再往来几回,待二人水到渠成,那时候这婚事不成也得成了!

……

转过天来,待辰时用过饭,早已拾掇齐整的姑娘们便领着贴身丫鬟朝着内仪门寻去。

探春、惜春还住在一处,这两个小的最先到;其后是李纨与王熙凤,再往后则是黛玉、迎春、宝钗一道儿来了。

见人凑齐了,王熙凤打趣几声,便招呼着众人出内仪门乘上马车。前头贾琏骑了高头大马开路,一行七、八辆马车浩浩****朝着太安候胡同儿,李惟俭的宅第行去。

待辰时过半,一行车马便到了门前。

李惟俭与傅秋芳得了仆役报信儿,早已在门前等候。

见车架到来,赶忙笑着上前迎了。与贾琏略略说过几句话,转头又与李纨、王熙凤招呼过,这才倒出功夫来与姑娘们言语。

探春扯了粉雕玉琢的惜春上前,招呼道:“俭四哥,你这回可曾请了湘云?上回俭四哥没叫湘云,她可是数落了俭四哥好一通厚此薄彼呢。”

李惟俭笑道:“昨儿回来就想起来了,赶忙上门去请。谁知却不凑巧,湘云妹妹这会子感了风寒,正在家中将养,如今倒不好过来凑趣了。”

探春赞道:“俭四哥果然妥帖。”

一边的傅秋芳招呼过一对小姑娘,李惟俭便与其后的迎春四目相对。许是因着昨儿的事儿被司棋点破,只对视一眼二姑娘便脸面羞红,只怯生生招呼了一句:“俭兄弟。”

“二姐姐,今儿请了徽班,二姐姐想看什么戏码尽管点。”

“嗯。”

情意绵绵地瞥了李惟俭一眼,二姑娘这才错身而过。

后头便是黛玉,她内着粉边儿袄裙,外罩玉红绣牡丹褙子,下身则是粉边儿绣菊马面裙,行不漏足、笑不露齿,娉婷而来,好似芙蓉破水而出,忽而便呈现在面前一般。

李惟俭顿时笑道:“妹妹。”

“俭四哥。”知己相见,自是别有一番情意。黛玉掩口笑道:“昨儿姐妹们还说呢,这一遭又托了俭四哥的福,大家伙才能出来顽耍。知道俭四哥燎锅底,也不知送什么物件儿好,思忖了几日,只得写了首酸诗应应景儿。”

“妹妹这是哪里的话?莫非我还指望着温锅来发家不成?”

黛玉忽而俏皮起来,说道:“无怪外间都叫俭四哥财神。这倘若多买几处宅邸,今儿住这儿,明儿住那儿,三不五时燎一回锅底,既结交了朋友,又得了礼不算吃亏,岂不正好?”

李惟俭眨眨眼,正色朝着黛玉拱手:“原来妹妹才是女陶朱啊,这主意甚妙,为兄回头儿定然采纳。”

黛玉顿时被逗得前仰后合,道:“可不好在门前跟俭四哥耍嘴,我先去与‘嫂子’招呼一声儿去。”

黛玉娉婷而去,李惟俭便心下暗忖,原来黛玉也会俏皮说笑,这般样子还是头回见识。

收回心思,便见宝姐姐款款而来。

“俭四哥。”她轻盈一福,螓首略略垂下,却抬眼观量着李惟俭。

李惟俭便拱手笑道:“薛妹妹。”

宝姐姐欲言又止,低声道:“俭四哥,我哥哥是个糊涂人。来日若有有得罪的地方,还望俭四哥看在往日情面上,放他一马。实在不行,俭四哥与我言语一声,我与妈妈定会教训了哥哥。”

嗯?听这话的意思,那隔壁宅子是薛蟠那厮为了跟自己别苗头才买下来的?

李惟俭眨眨眼,笑道:“薛妹妹哪里的话,素日里怕是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一回,文龙总不会闯进家门来寻我的不是吧?”

宝钗叹息一声,面色苦闷。

李惟俭心下愈发疑惑,莫非真是薛蟠自作主张?

不管是谁的主张,反正他都懒得理会。若招惹了自己,呵,那就有的说了。人已聚齐,傅秋芳过来道:“老爷,外间寒凉,还是招呼客人入内吧。”

“嗯。”

当即,李惟俭招呼众人入内,自角门进了宅第,又过了仪门。他这宅子不算广大,里外不过三进,比照荣国府自是小的可怜,可却胜在精致。二进东面儿留了通往侧花园的月门,众人先在厅堂里略略坐了,用了些热茶,傅秋芳便引着姑娘们去侧花园转将起来。

因着贾琏也在,李惟俭就只好留下来与贾琏说些有的没的。

过得半晌,探春扯着惜春回返,纳罕道:“俭四哥,东跨院儿里莫非藏着宝贝不成?”

“怎么讲?”

“两个下人拦在月门,我们就没敢过去。”

李惟俭面露得色,故作神秘道:“说宝贝,也算是有。琏二哥,不妨一起去瞧瞧东跨院儿里的宝贝?”

“哦?好啊。”

李惟俭当即起身,出得厅堂行到二进,又招呼了迎春、宝钗、黛玉,一行人逶迤而行,转眼过了东面的月门,迎春四下观量,便见此地只有两排怪模怪样,斜顶镶着玻璃的房子。

探春纳罕道:“俭四哥,这房子莫非有什么说道不成?”

“呵,三妹妹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探春扭身快行几步,到得暖棚正面儿,跳脚朝着内中观量。起初面上困惑,好似不曾看清,待第二回看清了,顿时欣喜地‘呀’了一声。

惜春身量矮,翘着脚也不曾瞧见,便在一旁扯了探春:“三姐姐,里面儿到底是什么宝贝?”

探春欣喜道:“不想俭四哥这房子竟是花厅!”

所谓花厅,便是厅堂以外的会客之所。内中摆放常绿花草,因是称为花厅。

李惟俭笑着摇头:“可不是花厅那么简单啊。”

朝着一菜农略略颔首,后者赶忙掀开棉帘子,推开侧边房门,离得近的李纨顿觉一股闷热自内中涌出。

大姐姐李纨纳罕道:“哟,这内中怎地这般热?”

李惟俭上前说道:“里头烧了煤炉,大姐姐稍待,等放放风咱们再进去。”

过得须臾,李惟俭当先入内,一行人等进得内中,顿时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此时已是九月末,早晚上霜,百花凋零,偏生这暖棚里绿意盎然,一株株翠绿嫩苗破土半尺余,横平竖直的排列齐整。

李纨只瞥了一眼便纳罕道:“俭哥儿,你莫非要在这房子里种地不成?”

“有何不可?”

“这——抛费太过。”

李惟俭指着青苗笑道:“大姐姐,我可是算好了日子才种的菜苗,待入冬刚好采摘。到时候与那温泉菜一个价码,莫说是亏,过上一二年只怕连这东跨院都赚了回来。”

李纨顿时哑然,心下总觉得李惟俭堂堂一个二等男这般作为有些不务正业,偏生又挑不出毛病来。三春、黛玉、王熙凤可不管李纨如何想,尤其是王熙凤,赞过两句隐隐动了心思。

也不知这暖棚造价几何,若是便宜,干脆就在左近的庄子里多造一些,如此荣国府不就多了进益?

王熙凤若有所思,她后头的宝钗同样若有所思。不过王熙凤想的是这赚钱的营生,而宝姐姐却盯着想出这般营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