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远去,李惟俭略略感念,随即再无暇想那有的没的,转瞬便忙得不可开交。

每日一早先去都虞司点卯,顶头上司郎中胡德彪可是说了,那改过的谋划递将上去,忠勇王很是赞同,大手一挥批下了四千两银钱。这还只是头一期的整训费用,若效果显著,说不得往后还有。

都虞司上下顿时摩拳擦掌,就等着大干一场。因是胡德彪发了话,作为始作俑者,李惟俭无论如何都得每日点卯,若都虞司实在无事,那便随李惟俭去哪儿。若都虞司有事儿,那就对不起武备院了,谁让李惟俭如今挂职都虞司?

李惟俭本就想夹带私货,因是面上为难一阵,便顺理成章应承了下来。

场地、老师、科目,逐个过问下来,这首批整训的军镇也定了下来:勇毅镇。

此镇可是随着忠勇王与准噶尔见过阵仗的老底子,镇中骄兵悍将无算,整天嗷嗷叫着再赴青海,与准噶尔一决雌雄。

连忠勇王都觉着头疼,干脆便将此镇官兵打发给了都虞司,刚好搓一搓其锐气,免得其尾巴翘上了天。

这头晌在都虞司与同僚商议整训日程,匆匆用过午饭,下晌就得去武备院。实则如今武备院用的还是畜力、人力机床,李惟俭去了也帮不上手。倒是因着他在,那拖延了好些时日的蒸汽机,总算是给严二公子造了出来。

二公子乐颠颠来了一趟武备院,又拉着李惟俭问询,说有不少同好打算入手,问李惟俭能不能行个方便。

行个方便?如今李惟俭自己都没那个方便。那扩大的蒸汽机如今只造了一半,武备院的镗床都用来镗炮膛了,如今他那气缸还没着落了,哪儿还有光景搭理什么同好?

将这事儿推到自己办的厂子,李惟俭在武备院上下兜转几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如今用的轴承可不是滚珠的,内中是一个个的小圆柱,想也知道,这般摩擦,肯定是不如滚珠。李惟俭思忖几日,动手设计了个球磨机。

这球磨机物件儿不大,用材不多,李惟俭又是一身大红官袍,因是几个匠人抽空便做了出来。

造出之后,李惟俭立刻用皮带连在自己那台小蒸汽机上,只两个时辰就磨制了一套滚珠出来。

陈主事闻听此事,赶忙过来观量。啧啧称奇一番,只道将此事上报,留待上峰裁决。

李惟俭早知便会如此,不论什么年头,官僚系统追求的都是稳定,排斥一切革新。所以陈宏谋推行变法,首先要整顿吏治,不换上合用的官僚,老大帝国根本就别想变法革新;所以李惟俭干脆另起炉灶,拉上了晋商、徽商与内府,办了蒸汽机厂子。

因是李惟俭也不以为意,见武备院这头儿实在插不上手,干脆每日去到内府搬运案牍,自己悄然来了个私人版的大顺工业摸底。他也不指望能摸出个光威、巨力来,能摸出几个实学可造之材他就知足了。

待过得申时,李惟俭回返自家宅第,腾空了侧花园背面儿的仆役房用作实验室,门前架起大锅来,试着不同配比的霜糖、硝石与硫磺。试验了一些时日,倒是略有所得,如今正找寻匠人打造铁制圆筒。

卡桑都能手搓火箭,李惟俭自觉说不定自己也能造出来。

却说这日已然是冬月二十,李惟俭方才回返宅第,便隐隐听得自西面儿传来阵阵呼喝声。

他心下不喜,蹙眉道:“那头儿是宴饮呢?”

吴海平就道:“一早儿这车马就络绎不绝,我瞧着宁国府的贾蓉、贾蔷都来了,还来了戏班子。”

李惟俭略略颔首,进得仪门。到正院儿便被傅秋芳迎了上来,二人相携进得正房里。

褪下外氅,傅秋芳又将府中大事小情说了个遍。

茜雪与吴海平成了婚,宅第中的仆役房都是成排的,实在不方便。傅秋芳就做主准许二人外出别居,吴海平正要去找房子先赁下呢。

李惟俭思量道:“海平跟着我鞍前马后的不易,回头儿看看周遭有没有合适的,有就买下来送他们住着就是了。”

傅秋芳应承下来,又说今儿晴雯那表兄找上门来,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没几句便吵将起来,那多官负气而去,晴雯回屋红了眼圈,抹了好一会子眼泪。

“嗯,过会子我劝劝她。”

傅秋芳又说了府中采买事宜,李惟俭摆摆手,示意这些傅秋芳拿主意就是。

李惟俭略略思量,看着傅秋芳一双媚丝眼,扯了其手在掌中摩挲,温声道:“每日管家,可忙得过来?”

傅秋芳就摇头:“也算不得忙碌。就是不曾管过家,有些事不知如何处置,还好有茜雪与红玉帮衬着。”

李惟俭点头,又道:“每日待在家中,是不是有些憋闷?”

傅秋芳一怔,观量李惟俭一眼,问道:“老爷这般说,可是要给妾身安排差事?”

李惟俭顿时笑道:“知我者秋芳也。”顿了顿,道:“你也知晓,老爷我与人合股办了个厂子,如今厂房大抵建完,正在打造各类机械,约莫二月里就能投产。

这合股的营生,总要多看顾着,尤其是账目。原本那账目是我再看顾,奈何近来实在忙碌。秋芳若有余暇,不若这差事也一并担了吧……哦,来日股东开会,我若没空,秋芳也须得代我走一遭。”

傅秋芳讶然道:“看顾账目自是无妨,只是老爷要我抛头露面?”

李惟俭道:“这算什么抛头露面?你去江南看看,经商跑江湖,当街抢没少年的都有——”

傅秋芳急了:“老爷莫要浑说,我又不是那般不知自爱的浮浪女子!”

李惟俭略略一带,将其揽入怀中,低声道:“我知你不是,是以这才放心啊。再说每日困居深宅大院,难免想些有的没的,偶尔出去长长见识也有好处。”

听李惟俭这般说,傅秋芳才解其意,鬓角贴在李惟俭胸口道:“难为老爷这般为妾身着想。”

“你我喝了合卺酒,总要相携一生的,为你思量岂非寻常?”

“嗯。”傅秋芳心下熨帖,笑着道:“既如此,那妾身就试试。若做的不好,老爷回头儿再换人?”

李惟俭乐道:“好不好的,这一摊总要有人管着。你看谁得用,一并带在身边儿使唤就是了。”

傅秋芳不经思量便道:“妾身想带红玉。”

李惟俭便问:“琇莹、晴雯与香菱呢?”

傅秋芳抿嘴看向窗外,低声道:“琇莹心思简单,香菱性子绵软,晴雯又是个爆炭的性儿,若论办事儿、与人打交道,还是红玉妥帖些。”顿了顿,又道:“再说前些时日老爷方才收了红玉。”

李惟俭咳嗽一声,转而道:“那就红玉。只是你们二人都走了,余下谁管家?”

“有茜雪在,乱不了。再说晴雯、香菱、琇莹都不是挑事儿的,料想家中也没旁的事儿。”

“那就好。”

二人又说过一会子闲话,傅秋芳便推着李惟俭快去劝劝晴雯。李惟俭兴致刚起便被掐死,只得施施然去到厢房里看望晴雯。

不料却扑了个空,晴雯这会子也不知去了哪儿。叫过念夏过问,这才得知,敢情晴雯与琇莹去侧花园隔着围墙与人吵架去了。

怎么吵起来了?

李惟俭心下纳罕,当即行到侧花园里。便见墙头趴伏着两个小厮,隔着中间的夹道朝这边叫骂着,晴雯气恼得不行,便是琇莹也恼了,干脆拾了石子将那俩小厮砸了下去。

李惟俭行过来,二女见过礼,他便问道:“怎么吵起来了?”

晴雯气哼哼道:“也不知哪儿来的混账行子,架了梯子踩在墙头往这边厢观量。琇莹瞧见了,说了两嘴,那几人非但不停还叫骂不止!哼,真真儿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李惟俭顿时乐道:“不错,都学会掉书袋了,可见近来没少识字。”

晴雯跺脚道:“四爷,这姓薛的实在欺人太甚。头晌太过吵闹,姨娘就打发人去说了一嘴,他口上应得好好儿的,转过头该如何还如何。你听听,这吵得实在让人心烦。”

李惟俭朝那边厢观量几眼,便听得丝竹吵闹之声不绝于耳。薛蟠这厮本就对自己心怀怨恨,此一番说不得是有意为之。

哎,好似苍蝇一般,不咬人膈应人。李惟俭略略思忖,立马计上心头,笑道:“找上门有何用?且看老爷我略施小计,保准让他乖乖自己上门来求咱们。”

“哈?”晴雯将信将疑,琇莹却合掌赞道:“好,老爷定要好生整治那些混账!”

李惟俭随即看向晴雯烂桃也似的杏眼,道:“你那表兄——”

他方才起了个头儿,晴雯就抢白道:“莫要提他,往后只当没这门亲戚就是了。”

“嗯,你能想开就好。”

李惟俭自知晴雯心中的心结——自幼被卖入赖家,从此为奴为婢。到了自己身边儿,哪怕富贵了也绝口不提认回亲生父母。本道有个表兄多官在,照拂一番能全了亲戚情分,不料多官又是这般一团烂泥。

因是若无李惟俭,晴雯便会在那个寒冬见过贵公子一面儿后,叫了一夜的娘生生病死。

心思一动,李惟俭问:“晴雯,你家在苏杭?”

晴雯面上一阴,道:“昆山……四爷问这个做什么?”

李惟俭笑道:“来年说不得我会去一趟江南,到时候带着你,说不定还有空去你家一趟呢。”

晴雯面上一僵,忽而恼道:“回去作甚?他卖我时说了,只当没我这个女儿。”

许是真的恼了,晴雯竟扭身就走。琇莹眨眨眼,赶忙招呼一声,转身追晴雯去了。

李惟俭笑吟吟看着快步而去的晴雯,他两世为人,哪里看不出晴雯的口是心非?他老子卖了她,她还念着娘亲的。

收摄心思,李惟俭寻了丁家兄弟与吴海宁来,丁家兄弟一膀子力气,吴海宁这小子手极巧,李惟俭都怀疑倘若稍稍锻炼,这小子说不得会自己修炼成八级钳工。

奈何此人性子太过惫懒,喜走捷径,真真儿是可惜了一双巧手。

几人聚在一处,不用吩咐,丁家兄弟便将大锅搬将出来。吴海宁栽着肩膀捂着口鼻道:“老爷,今儿还要熬煮这玩意?”

李惟俭乐道:“熬煮了几日,你不知一直纳罕熬煮这东西有何用吗?”

正说话间,就见吴海宁悄然自袋子里摸了一把,随即塞进嘴里。随即呸呸有声:“呸,什么味儿?又甜又骚……”

李惟俭乐了,道:“那里头可掺了硝啊,这可都是从厕所墙根儿底下刮来的,能不骚吗?”

“啊?”吴海宁干呕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止住劲头,纳罕道:“老爷,您就别卖关子了,这东西到底有啥用处?”

“过会子你就知道了。”

李惟俭略略吩咐,丁家兄弟便寻来几个铁筒子,前头装土,后头装了药,留了引线。转头儿寻了火把来,丁如松径直交到吴海宁手中,乐滋滋道:“老爷说你小子跑得快,这点火的差事就落在你身上了。”

吴海宁眨眨眼,琢磨过味儿来了,道:“敢情老爷拿上好的霜糖做了窜天猴儿?真真儿是浪费!”

“少啰嗦,点完赶紧跑,老爷说了,指不定哪个就炸了。”

吴海宁看着胳膊粗细的铁皮窜天猴咽了口吐沫,接了火把正要说什么,扭头就见那三人远远躲在了墙后头。

吴海宁硬着头皮凑近了,颤颤巍巍点了一支扭头就跑。李惟俭没说错,吴海宁跑得还真快。待躲在墙后半晌,就听‘咻——’的一声,那窜天猴拔地而起,拉着火光白烟,腾空百多丈这才一头栽了下来。

吴海宁心道就这?嘴上兀自说着:“诶?怎地没炸?”

李惟俭道:“前头没装药,今儿就是试试哪个发射药效果最好。”

吴海宁又去点了第二个,这回心里头有了底,慢悠悠回转墙后头,过得须臾,又是‘咻——’的一声,这回好似歪了。那窜天猴斜着飞出去百多丈,飘飘忽忽一头扎进了西面儿的薛蟠家。

李惟俭顿时就乐了:“诶呀,赶紧去个人赔不是,顺道儿把我那火箭取回来。跟人家说明白了,这是内府的差事,砸坏了房子,自有内府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