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不知什么标号的水泥跟石头去比?那能比得过嘛?

李惟俭赶忙拦下,说过得几日,待其以水泥铸了柱子,再请老师严希尧一试究竟。

那改稻为桑之事,如今只是江南籍的言官上书建言,朝廷尚且不曾拿定主意。以大顺的规矩,这事儿只怕年前是吵吵不出个结果来了。

又过得几日,已是腊月中。李惟俭果然用马车拉了一根水泥柱子来,严希尧寻了俩膀大腰圆的下人,抡起膀子来用锤头砸了好半晌,也不过坑坑洼洼砸了几个坑出来。

李惟俭这回可是下了本钱,用的是几次煅烧效果最好的水泥,内中砂浆、河卵石都给掺上,四周还用竹筋编了网,能砸动就怪了!

严希尧观量好半晌,愈发赞赏这个弟子。当即上前细细问询了用工、用料,待听闻不过是石灰、黏土与碎铁渣煅烧,混合砂浆、鹅卵石与竹子便有如此功效,严希尧怎么核算,这水泥的成本也比那条石低得多。

此物不拘是修整河道、围堰、修塘,比用石头抛费少了何止半数?

“此物果然不惧水浸?”

“不惧。此物时常还需水浇了养护,如此方可用得长久。”

严希尧连赞了几声,不禁感叹道:“复生实学造物的本事,为师远远不及啊。”

李惟俭拱手道:“老师心中谋算是国计民生,又哪有空暇想实学造物?”

严希尧略略颔首,说道:“复生造出此物,只怕心中早有谋算了吧?”

“是。”李惟俭应声正要开口,便被严希尧止住话头。

二人进得书房里,摒退了仆役,李惟俭这才将心中谋算细细说来。黄淮之祸绵延至今,淮河流域更是十年九灾,也是因此这才导致鱼米之乡,如今还要从湖广等地调拨粮食。

李惟俭的终极目的,肯定是治理黄、淮二河,给黄河重新寻个出海口。顺带着,将江南一带有水患的河流尽数整饬了,如此可淤田无数。

那李惟俭的谋算就简单了,打着内府的名头去江南募集资金,筹建河道公司。而后去与州县衙门谈定,修整河道免费,那淤出来的良田尽数归河道公司所有。只消整饬出一段河道来,江南士绅见了好处,待河道公司再行整饬河道,就可以空手套白狼,来个预售。

如此,河道公司便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膨胀起来。

说过心中谋划,面前的严希尧已面露异色。这个便宜弟子实在厉害!他严希尧只想着水泥铸城、修塘便捷便宜,李惟俭已想着怎么用这东西套取大笔银钱了。

江南富庶,上等水田十两、十二两,盐碱、滩涂也能卖上一千文。河道公司治理水患,因此淤出的良田又何止百万亩?小小水泥,转眼就被这弟子折腾出了个堪比京师水务的庞然大物来。

这会子严希尧已然料定,自己这弟子除非是造反,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过,否则从上到下都得保着,这可真是活财神啊!

眼见恩师面露沉思之色,李惟俭思忖半晌道:“来日那河道公司,给景文兄留三分股子?”

严希尧回过神来,连忙摆手:“用不着那般多,明码标价,让他买上一分就是了。”

李惟俭颔首应承下来。严希尧转而道:“复生可知陈宏谋为何非要改稻为桑?”

“老师先前说过,此举是为了安抚江南士绅……莫非不对?”

“不完全。”说话间严希尧自桌案上翻找出一份邸报来,递将过去道:“你且翻看一番就知道了。”

“这是——”李惟俭看了眼邸报,只见其上竟还有洋文。细细观量,原是奏章里引用了英吉利东印度公司统计的数据。

这邸报极厚,知其一时半会看不完,严希尧便打发李惟俭回家仔细观量。

李惟俭回得家中,花费了足足一日光景,这才将邸报看完。看罢了心下感叹,难怪陈宏谋瞩意,圣人动心啊,实在是财帛动人心!

这上头列举统计了东印度公司十年间在广州的采买,并以此推测大顺各类产品的生产、销售数据。

历经明末之乱,北地桑蚕丝织早已没落,巴蜀产量有限,广东方兴未艾,因是江南便是全天下最大的桑蚕丝织产地。

根据东印度公司推算,前岁江南一地产丝七万七千担,其中七万一千担为商品丝,价值一千两百万两银子!

丝织品产量四万九千担,价值一千四百五十五万两银子!

二者合计,值两千六百五十万两。除此之外,江南仅苏松一地每岁就产布匹四千五百万匹,按中位数每匹三钱银子算,这就是一千两百五十万两!

桑蚕丝织与棉麻何在一处,江南一地每岁产出近四千万两,可朝廷实际从江南收取的商税才多少?不到四十万两!

四千万两啊,二十抽一那也是两百万两。无怪陈宏谋与圣人都动了心思,只怕改稻为桑之后,这江南一地必会严查商税。

却说这日李惟俭归家,却不见傅秋芳。问过晴雯才知,敢情今儿是尤老娘做寿,傅秋芳到底过去凑了热闹。

直到临近晚饭时,傅秋芳这才回返。二人闲坐房中,李惟俭就问:“怎么想着去尤家凑热闹?”

傅秋芳就道:“好歹人家也是安人,听闻今儿来的又有两位宜人,妾身便想去长长见识。”

李惟俭笑道:“那可曾长了见识?”

傅秋芳欲言又止,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过半晌,这才娓娓道来。

却说这日尤老娘做寿,因着外城的宅子赁了出去,尤氏又单给了尤老娘二十两银钱做寿,因是这寿宴办得自然有排场。

席面是酒楼叫的,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曲。也不知得了谁的请,连柳国公家的子弟都来凑趣,扮了一回小生。

傅秋芳与二姐、三姐坐在一处,便听得三姐仔细打听了,那柳国公家的子弟名叫柳湘莲。那三姐当即动了心思,只是盯着柳湘莲不放,连酒宴都没怎么吃。

傅秋芳原本加着小心,寻思不是安人就是宜人的,结果那两位宜人说话还不如尤老娘得体。因是渐渐放开,与几人言说起来。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忽而有人寻上了门来。却是一对姓张的父子,说与二姐早有婚约,此番过来催逼着尽快完婚。

尤老娘脸色大变,驱使下人将那二人乱棍打走,还追出去好一番叫骂。倒是让傅秋芳看了好一番笑话。

其后坏了兴致,这寿宴方才匆匆散去。

说过此事,傅秋芳收敛笑容,说道:“妾身今儿仔细观量过二姐、三姐,二姐性子柔顺,有些贪慕虚荣;那三姐却是个带了刺儿的。老爷若想纳了,只纳二姐就是了,那三姐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李惟俭神情一怔:“这怎地扯到我要纳妾上了?我何时这般说过?”

傅秋芳乜斜一眼,说道:“老爷这一支人丁单薄,总要开枝散叶。那二姐瞧着是个好生养的……”

李惟俭哭笑不得,只怕傅秋芳心中定然以为自己少年慕艾,禁不住美色引诱。

傅秋芳见其不愿多提,因是转而说起了采买事宜。

此时天寒地冻,倒是正好存下鱼肉来。临近年关,辽东各处庄子赶了排车来京师发卖,傅秋芳趁机买了獐子、鹿肉,见有买虎骨的,舍了银钱买了一副用来给李惟俭泡酒。

除此之外,日本的俵物,津门的鱼鲜,江南的丝绸、布匹,窖藏的苹果,广南的柑橘,林林种种采买下来,抛费了足足一千多两。

也亏得家中人口少,料想荣国府那般情形,过个年只怕没几千两下不来。

说过给各处预备的年礼,傅秋芳道:“老爷,今年不会有人登门吧?”

“这却不好说了——”与李惟俭牵扯深的不外乎那么几家,严家、忠勇王、荣国府、忠靖侯府,除此之外,大司空自那回之后就断了往来,余下的就只剩下晋商、徽商等商贾了。

李惟俭暗自思量,这大过年的,内府都虞司几个书办总不会跑自己家中来走后门吧?

谁都知道忠勇王极其信重他,说不定还真有人冒险一试。

思量过了,李惟俭道:“干脆吧,咱们门前也放个红纸袋。”

这规矩沿袭自前明,过年期间官员比平日还要繁忙,实在无暇招待那些登门拜年的。因是门前留了红纸袋,单纯拜年的,留下名帖就是了。那执意要见的,准是预备了厚礼。

傅秋芳应下,又将送往各处的礼单列了出来。这其中严希尧是李惟俭的恩师,忠勇王对其有提携之恩,这礼自然重一些;李惟俭借住贾府大半年,傅秋芳念及此处,又增了一些,是以这三家大抵相类;唯独剩下个忠靖侯府,这礼便稍显单薄了些。

李惟俭看过之后思忖道:“只一车不太好看,左右暖棚里的瓜果蔬菜也差不多了,到时候一家送去一车。”

傅秋芳恍然,随即笑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到。这十冬腊月,吃些瓜果绿菜,想必定然清爽。”顿了顿,又道:“妾身前些时日还腹诽着那暖棚抛费太过呢,如今果然收获了果蔬,老爷真真儿是有能为。就是不知这果蔬能否发卖——”

李惟俭摇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差那么点银钱。暖棚里种的果蔬,除去自己吃的,给亲朋时常送上一些就是了。倒是这暖棚技术,来日若有外人想学,秋芳自可送出去。”

“老爷舍得?”

“有何舍不得的?”李惟俭笑道:“流传出去又不耽误我吃新鲜果蔬,说不得流传了出去,往后去别处做客,也能吃到新鲜果蔬呢。”

正说话间,琇莹忽而开门入内,随即殷切地行到李惟俭身前,眼中满是期待。

扭捏着道:“老爷~”

“好好说话!”

琇莹噘嘴道:“我看那西瓜差不多熟了。”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自瓜藤开花,这丫头有事儿没事儿便钻进暖棚里观量,眼睁睁瞅着西瓜一点点变大,到得今日,终于忍不住口水了。

李惟俭就道:“摘了吧摘了吧,瞧你惦记好些时日了。”

琇莹顿时大喜:“那我去摘了!老爷不知,我看好了一颗,保准很甜!”

琇莹说罢扭身就跑,待须臾,晴雯、红玉、香菱都进到正房里,叽叽喳喳说着那西瓜到底甜不甜。

又过得半晌,门扉几乎被撞开,便见琇莹捧着一团棉被跑了进来。

“西瓜呢?”

晴雯纳罕问道。

琇莹快走两步,咚的一声放在桌子上,打开棉被露出内中的西瓜,笑道:“我怕西瓜冻坏了,干脆用棉被裹了。”

此举自然引得众人好一番数落,琇莹却浑不在意,只直勾勾地盯着西瓜看。

李惟俭见其眼睛都拔不出来了,止住众人话头,吩咐拿来刀子,自己亲自动手,一刀插进去,便听得咔嚓一声,西瓜裂了细碎的缝隙。

缓缓切开,那琇莹等在一旁翘着脚观量,见内中瓜瓤鲜红,琇莹顿时叫道:“红瓤的!瞧着就甜!”

一半西瓜切成小块,知其馋得不行,李惟俭先行递了一块给琇莹。琇莹强忍着口水,待众人都分了,尤其是李惟俭先行吃了一口,这才小口咬将起来。

鲜红的瓜瓤入口,清爽中透着西瓜特有的甘甜,琇莹顿时眉眼弯弯,极为享受。

香菱就道:“往常只听人说过,关外苦寒之地,八月既飞雪,百姓围着火炉吃西瓜。不想咱们如今在京师也能这般冬日里吃上西瓜。”

琇莹含混道:“不但有西瓜,我瞧那甜瓜也差不多熟了呢。”

晴雯顿时数落道:“你每日里往暖棚里跑三、五回,怕是心思全用在惦记吃食上了。”

说笑之际,管事儿茜雪忽而来报:“老爷、姨娘、几位姑娘,那隔壁的尤家前来求助,说是家中闹了贼人。”

正房里为之一静,晴雯不解道:“既是闹了贼,报顺天府衙门就是了,为何来寻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