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自是,来的定是李惟俭。

黛玉心下怦然杂乱,一时起身又不知如何是好。晴雯、琇莹许久不见李惟俭,这会子也呆滞起来。紫鹃在一旁,紧忙寻了外氅给自家姑娘披上,生怕开门过了凉气再冻着黛玉。

房门轻开,须臾二人绕过屏风,黛玉眼中对贾琏视而不见,只盯着那高挑的身形深深看了一眼。一身豆绿纹团花圆领长衫,头戴折上巾,外罩猩猩红的大氅,面容愈发俊朗,尤其那一双清亮眸子,好似会言语一般,只是一瞥便好似说了千言万语一般。

黛玉打量着李惟俭,李惟俭自是也在打量着黛玉。又是数月不见,林妹妹瞧着还好,身形又抽条,瞧着比晴雯还高了一些。暗青撒花褙子,内里是米黄中衣,下身暗青马面裙,外罩大红披风。因着还在丧期,是以头面不过略略点缀了几样银饰,瞧着分外素净淡雅。

那似泣非泣的眸子同样好似会言语一般,只略略对视,李惟俭便知其中委屈与情意。

黛玉敛眸,生怕被贾琏瞧出来,紧忙福身见礼:“见过琏二哥、俭四哥。”

“见过妹妹。”

那贾琏只引了李惟俭入内,便笑着道:“外间车马须得料理,此番带的小厮、仆役实在不成器,一眼照顾不到定会出了乱子。俭兄弟先与林妹妹说着话儿,我先去照看着。”

“二哥自去忙便是。”

送走贾琏,内中只余黛玉与李惟俭两个主子,晴雯、琇莹许久不见李惟俭,这会子眼神自是拔不出来。

李惟俭冲着二人笑着颔首,雪雁便道:“这上房打理过了,莫忘了两处厢房,咱们夜里还得在此休憩呢。”因是,笑着扯了几个丫鬟往外行去,本要留下晴雯伺候着,李惟俭却看向紫鹃:“紫鹃留下就好,你们先去拾掇吧。”

紫鹃小吃一惊,心下纳罕不已,赶忙应承下来。

晴雯、琇莹、雪雁出得上房,那紫鹃极为识趣远远躲了,生怕搅扰了二人。

这会子黛玉心下羞涩得紧,因是只攥紧了帕子,垂着眼帘不敢言语。李惟俭瞧了两眼,温声道:“委屈妹妹了。”

黛玉顿时鼻子发酸,她小小年岁,一连送别母亲、父亲,心中孤苦又有谁人知?是了,俭四哥自幼也是父母早逝,无怪能感同身受。

黛玉略略摇头,低声道:“说来也是不孝,眼看父亲最后一月每日家疼得死去活来,我时而却盼着父亲不如早早撒手而去。”

“生离死别,便是如此。林世叔久病,这般去了,说不得也是解脱。人生一世,生聚、死别本就无常,妹妹还是想开些吧。”

“嗯。”黛玉颔首。

李惟俭探出手来,说道:“我给妹妹诊诊脉。”

黛玉嗫嚅,轻咬着下唇探出手,露出雪白皓腕。李惟俭极为贴心自袖笼里抽出帕子来覆上,三指搭上略略查探了脉案,心下当即略略松了口气。黛玉虽体弱,却不见病灶,可见这些时日养得极好。

收回手,李惟俭笑着颔首道:“妹妹身子骨还好,只是往后还是多走动,多将养。那人参荣养丸虽对症,可是药三分毒,不可太过依仗了。”

黛玉颔首称是,旋即抬了眼帘,禁不住问道:“俭四哥……明儿便要启程?”她方才一眼便瞧见那罗帕上绣着的木芙蓉,可不就是她先前送的?见那罗帕好似簇新的一般,料定素日里俭四哥定然极宝贝,因是心中愈发熨帖,转而不由得担心起李惟俭来。

“是啊。”

“这兵凶战危的,圣人怎会让俭四哥去青海?”

李惟俭笑道:“妹妹无需担心,我此行不过是押运补给,说白了就是混个军功。大顺非军功不得封伯,圣人眼瞧着我连番立下功勋,碍于祖制不好封赏,只得寻了这法子越过祖制。”

黛玉蹙眉道:“虽说只是押运,可到底是战场。两军交战,又哪有万无一失的?俭四哥……又非钟情功名利禄之人,此番又何必犯险?”

李惟俭感叹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顿了顿,忽而戏谑道:“再有,也是想着给妹妹挣一副超品诰命来,免得来日出门儿还要瞧旁人脸色。”

黛玉顿时面上羞红,嗔道:“我又不看重那些!”

李惟俭笑道:“妹妹可以不看重,可人家有的,妹妹却不能没有。”

黛玉顿时心下暖流涌动,绞着帕子眼帘低垂,分明心中有千言万语,却碍于礼法不好宣之于口。好半晌,才低声问道:“那……俭四哥多咱才回来?”

“少则三五月,多则大半年吧。”顿了顿,李惟俭转而道:“不提这些,林世叔过世前,料想应对妹妹有所交代?”

“是。”

“嗯——”李惟俭沉吟道:“——老太太虽疼惜妹妹,可荣国府到底不比家中,难免有照顾不周之时。素日里妹妹进补所需,若有短缺的,尽管打发了丫鬟与大姐姐言语一声儿,回头儿自会有人送过来。另外——”

李惟俭自袖笼里抽出一锦匣,抬手将紫鹃招呼过来道:“这内中是一些银票——”

“俭四哥!”

李惟俭笑道:“妹妹也知荣国府下人是个什么德行,大多都生着一双富贵眼。有急用的,一时不好外头找寻,妹妹不若使了银钱。与那起子下作小人置气,实在不值当。”

黛玉想着李惟俭明儿便要远行,因是这会子也不矫情,便示意紫鹃将匣子收了。

却见李惟俭看向紫鹃道:“紫鹃好似与茜雪一道儿卖进荣国府的?”

“是。”

“你家中父母兄弟都在?”

“在,”紫鹃纳罕道:“俭四爷怎地问起这个来了?”

李惟俭正色道:“你是老太太打发来照料林妹妹的,此番琏二哥并未带回婚书,料想老太太回头儿必会寻你细细查问。”

紫鹃咬唇道:“四爷放心,我既在姑娘身边儿这些年,凡事总要向着姑娘的。老太太若问了,我推说不知就是。”

李惟俭道:“你身契还在荣国府,若老太太察觉不对,回头儿发落了你该如何?”

紫鹃扭头看了黛玉一眼,发狠道:“便是将我打死了,我也不会卖了姑娘!”

李惟俭宽抚道:“犯不着要死要回的。想要遮掩过去,也极为容易,你只推说林世叔不放心,这才请了圣旨赐婚就是,旁的一概不提就是。”顿了顿,李惟俭生怕紫鹃没转过心思来,便道:“若老太太得知我与林妹妹之事,老太太念着祖孙情意自是不会如何,可难保财帛动人心,有人生出吃绝户的心思来。到时莫说是林妹妹,便是你只怕也难保性命!”

紫鹃吓了一跳,当即连连颔首:“俭四爷放心,我定不会乱说!”

李惟俭点点头,语气放松几分,说道:“今日当着林妹妹的面儿,我把话撂在这儿。你家中困苦,我管了。只待此番回返,你父母兄弟,定有个前程。不敢说大富大贵,好歹能混个吃饱穿暖;至于你,来日随着林妹妹过来,不拘你要嫁何人,嫁妆我出,家中还给你留个管事儿媳妇的位置,如何?可还称心?”

父母兄弟管了,她的前程也管了,如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紫鹃当即跪下,朝着李惟俭叩首道:“多谢俭四爷,奴婢在此立誓,若将姑娘与四爷的事儿传将出去,定遭雷殛,死后坠拔舍地狱——”

李惟俭虚扶了,说道:“我知你一心为林妹妹着想,却碍于身契两难。今日所说种种不过是为安你心,也盼着你与林妹妹主仆一场,能善始善终。”顿了顿,看向黛玉:“妹妹可还有旁的话说?”

黛玉略略摇头,一双秋水盈盈。知其所思所想,体谅其难处,又处处为其考量,得良人如此又有何求?

只道:“紫鹃素来重情重义,我信她。”

紫鹃感念,不禁红了眼圈儿。有黛玉这一句,便不枉她贴身照料几年。当下黛玉虚扶,将紫鹃搀起。紫鹃自去将匣子收好,临放入箱笼之际,打开来略略瞥了一眼,便见内中足足一叠千两银票,只怕有上万两之多!

紫鹃深深吸了口气,暗忖,也好,俭四爷瞧着这般上心,又不似宝二爷时不时惹姑娘生气,也算是良配。

紫鹃将匣子收好,便乖顺躲在一旁。那边厢,黛玉与李惟俭虽有千言万语,临别之际却只剩下叮咛、嘱咐。

一个嘱咐好生将养,一个叮咛万事小心。贾琏还在外头,贾雨村这会子说不得也快回来了,因是李惟俭不好多待,略略说过一会子话便起身离去。

黛玉起身将李惟俭送至门前,李惟俭便顿足返身道:“妹妹身子弱,留步吧,我去看看香菱、甄大娘,过会子便走。”

黛玉道:“俭四哥要连夜回京师?”

李惟俭笑道:“怕是回不去了,不过此番又不是公差,此处驿馆又住满了,只能另寻他处凑合一宿,明儿赶早回京师。回吧,我走了。”

说罢,李惟俭绕过屏风推门离去。

黛玉嗫嚅半晌,待紫鹃行将过来方要张口劝说,黛玉便道:“紫鹃,取纸笔来。”

紫鹃紧忙应下,取了笔墨纸砚,又在一旁研墨伺候,便见黛玉提笔蹙眉,旋即落下娟秀字迹。

另一边厢,因着甄大娘染了风寒,是以与香菱独住一处。李惟俭一出来,晴雯、琇莹自是跟了上来,到得香菱处,那甄大娘生怕过了病气与旁的,死命让香菱拦着。

李惟俭无奈,只得隔着门过问几句,眼见甄大娘果然无事,这才回转。晴雯、琇莹两个自是腻在其身旁,三人走出去不远,忽而听得后头声响。李惟俭转头儿就见香菱追了出去,却生怕将病气过给李惟俭,因是只远远站着。

见李惟俭看过来,紧忙跪伏下来,朝着李惟俭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其后不待李惟俭言说,起身又跑回了屋里。

与两个丫鬟依依惜别,李惟俭正要出驿馆,忽而听身后招呼,却见紫鹃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四爷——”趁着四下无人注意,紫鹃紧忙将纸笺塞给李惟俭:“——我们姑娘送四爷的。”

“嗯。”

李惟俭将纸笺收好,转头与贾琏招呼一声,问明贾雨村还不曾回返,这才领着丁家兄弟另寻他处下榻。到得客栈里,他这才展开纸笺,只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的乃是一阙醉花阴:

庭院幽幽月明昼。暗香帘栊透。

妆台镜依旧,腮落桃花,娇羞拂盈袖。

合衣独坐轩窗诱。愁惹相思酒。

君若心猜透,春风有意,莫等朱颜瘦。

李惟俭心下大悦!面上不自查噙了笑,又仔细看过一遍,只道好个‘莫等朱颜瘦’。

……

转过天来,城门方开,李惟俭便领着丁家兄弟打马入城。回得自家宅第,只略略用过早饭,便穿戴齐整,交代过家中事,随即领着吴钟、吴海宁、丁如松朝城外而去。

傅秋芳、红玉两女追出大门洒泪而别,自是不提。

有顺一代,出征都有点将之仪。须得祭纛方能出征。只是李惟俭虽有参赞之职,却只是督运粮草补给,此番又是增援,因是这点将之仪便省去了。

一部禁军,三千关外兵,数千民夫,待吉时到,一行人等浩浩****往西而去,路上车辚辚、马潇潇,旌旗招展,风雪漫天。

李惟俭端坐马上,不禁豪气顿生,抬起马鞭遥指西方,道:“此战,定将准噶尔贼子**平!”

好不容易被放出来的吴海宁忍了半晌,终究忍不住道:“老爷,咱们就押运个粮草,用不着打仗吧?”

李惟俭笑道:“你懂什么?”千多辆大车里,除了药子、弹丸,火铳、火炮,另有八千发东风火箭。

准噶尔在青海才多少兵马?漫天火箭砸过去,一发换一人,也生生将准噶尔耗死了!

忽而劲风袭来,李惟俭冷得一缩脖子,赶忙回了马车里。当下手捧暖炉,脚搭熏笼,好半晌才暖和过来。心下暗忖,灭不灭准噶尔再说,这路上可得保重了身子骨,林妹妹可还等着自己回来呢。

呷了一口热茶,李惟俭不由得心思发散,暗忖到底还是仓促了,待此番回来,那铁轨、火车总要列上日程,如此才好方便大顺扩展版图。

李惟俭一路往西暂且不提,且说这日过午,管事儿婆子过来喜滋滋来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

一应人等急忙出来迎接,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

宝玉暗暗品度黛玉,只觉一载不见,黛玉愈发的出落得超逸了,心中不由得欢喜不已。

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

宝钗与三春见此,便道黛玉方才回来,总要拾掇一些时候,因是便各自散去。偏生宝玉赖在一旁不肯离去,时不时过问一嘴,黛玉只虚应了,礼数周全,却透着生分。

宝玉心下不解,只道一载不见,黛玉与自己生分了。思来想去,忽而想起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忙取了出来转赠黛玉。

黛玉只瞥了一眼,却是不接,道:“宝二哥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等物件儿宝二哥还是自己留着吧。”

宝玉急切道:“妹妹不知,这可是北静王那日所赠,宝贝非常。旁人我可舍不得转赠呢!”

黛玉蹙眉道:“那我便更不能收了。闺阁女子,怎能随意收外男馈赠?宝二哥还是自行收好吧。”

宝玉一时间怔住,心下纳罕黛玉怎地变了个样子。紫鹃见此,连忙捧了一摞书卷自二人之间穿行而过,随即顿足道:“宝二爷原谅则个,姑娘方才回来,要拾掇好一会子呢,宝二爷不如先去耍顽?”

黛玉这会子已然去到雪雁身边儿,指点着什么书册放在什么地方,宝玉见此,只得怅然而去。

宝玉方才走了,大丫鬟鸳鸯便寻了过来,与黛玉言语几句,随即点过紫鹃道:“老太太正要寻你过问林姑娘这些时日身子、饮食呢。”

紫鹃心下一紧,连忙看向黛玉,见黛玉面上不动声色,这才笑道:“可不好劳老太太多等,咱们这就去吧。”

这会子贾母便在后头花厅里歇息,紫鹃随着鸳鸯出了荣庆堂,须臾便进了花厅里。

上前见过礼,贾母温和说过几句,随即问起扬州大事小情来。紫鹃自扬州启程时便琢磨着如何应对,早将贾母要问的想了个分明,因是这会子对答如流。

这起先还只是日常起居,待到后头,果然就问起了婚书之事。

紫鹃纳罕道:“老太太恕罪,这等事儿奴婢又哪里知道?林老爷尚在时,议事的时候只叫了姑娘,旁人都打发得远远的。便是与琏二爷商议事儿,也只留了个孙姨娘在身边儿。”

贾母一琢磨也是,思忖了下,问道:“那玉儿可曾私下提起过?”

“这……姑娘哪里会提这等羞人的事儿?”顿了顿,紫鹃说道:“倒是有一回,我瞧着姑娘自老爷房里回来,红了好一会子脸儿,也不知说起了什么。”

贾母又问过几句,见实在问不出旁的,这才赏了紫鹃一枚珠钗,打发其下去了。

待人走了,贾母端坐榻上蹙眉沉思,鸳鸯凑过来为其揉捏,低声道:“老太太,要我看,怕是果如老太太所想。林姑爷,也是不放心呢。”

贾母抱怨道:“有我在,还能照看不好玉儿?如海太过多心了。”

鸳鸯欲言又止,贾母自己却思忖分明了,叹息道:“是了,我上了年岁,有今天没明日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下去寻老国公了,也无怪如海不放心。”

有她在,自是没人敢对宝玉、黛玉的婚事置喙,可若她死了,儿媳王夫人又不是个省心的,没婚书也就罢了,有婚书在,说不得会生生将玉儿养死了事!还是如海考虑的周到,圣人赐婚,给王夫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逆!

鸳鸯紧忙出言劝慰,贾母却笑道:“我这般年岁,生老病死本就寻常,早就想开了。那就这般,料想等玉儿斩衰,这赐婚的旨意就下了。”

鸳鸯就道:“大姑娘如今是贤德妃,往后说不得就是贵妃了。宝二爷来日就是国舅老爷,圣人赐婚,自是一番体面。”

贾母当即大笑不已,心下不由得生出希冀,只盼着早点儿看到那一日。

……

另一边厢,贾琏见过众人,方才回返家中。王熙凤这些时日繁忙不已,听闻贾琏归来,忙不迭抽空接待。

夫妻二人隔着炕桌对坐,因左右并无外人,这说话就少了些禁忌。王熙凤戏称贾琏是‘国舅老爷’,待其过问家中事宜,这才将家中大事小情一一说了。又说前番打理宁国府,多有不周到的地方,烦请贾琏回头儿见了贾珍道个恼。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

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碧莲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

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得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是新买的丫头,名叫碧莲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得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

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她,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那碧莲本是外城老学究家的女儿,家里造了难,便在路边儿插了稻草。薛老大见猎心喜,抛费了三百两银子买了来,与姨太太打了好些时日官司,这才摆酒纳妾。”

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待贾琏一走,王熙凤这才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事儿?巴巴的打发碧莲来?”

平儿笑道:“哪儿来的碧莲?不过是借她扯个谎。来旺嫂子愈发没个乘算——”她凑近压低声音道:“——那暖棚营生结算了一遭,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二爷在家她却送这个来了。幸亏我撞见了,不然来旺嫂子进来提及此事,二爷定会追问多少银钱。倒是只怕就瞒不住了。”

顿了顿,又道:“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体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她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我就撒谎说碧莲来了。”

凤姐听了,三角凤眼乜斜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巴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鬼。”顿了顿,追问道:“有多少?”

平儿压低声音附耳说了,凤姐儿顿时面上一怔,随即大喜道:“还有这般多?”

平儿就道:“来旺嫂子说了,咱们量大又便宜,不少勋贵人家都长期定了,如今散在外头的还不到一成,又是现钱结算,可不就这么多?”

凤姐儿暗暗谋算,思忖着说道:“这般说来,这一冬就能将我那嫁妆赎回来。”

平儿忙道:“不止,奶奶莫忘了人参果,那才是大头儿。”

凤姐儿顿时眉开眼笑,道:“好好好,今儿不得空,你回头儿让来旺媳妇明儿一早来寻我。这事儿操办好了,俱有赏赐!”

那暖棚营生里外里砸进去十二万两,李惟俭说三年回本,先前王熙凤还道这般低价只怕要拖延个一、二年,如今算算,所得出息竟不必原先预计的少。且人家俭兄弟有言在先,后续依旧二一添作五,那五万两只当是王熙凤借的,什么时候还都成,不算利钱。

王熙凤本就贪恋权势,这会子豪气顿生,只觉从前囿于府中,每日家算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钱,计较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儿,实在没意趣的紧!

管家媳妇儿说着再威风,还要看太太与老太太脸色行事,哪儿有自己个儿操持营生来的爽利?

所谓胸怀天地心自宽,说的便是凤姐儿此时情状。

主仆二人又谋算一番,迟迟不见贾琏回返,王熙凤便打发丫鬟去寻。须臾丫鬟来报,说是琏二爷这会子还在老爷外书房,便是大老爷与珍大爷也在。

王熙凤心下纳罕:“莫非有事儿不成?”

却如王熙凤所料,贾家爷们儿齐聚,果然是有事儿。

此时贾政外书房里,大老爷贾赦侃侃而谈,说道:“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拋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

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

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

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

顿了顿,贾赦瞥向贾政:“依我看,咱们家也不能太迟了。”

荣国府省亲,这修建省亲别墅自是荣国府出银子。况且先前秦可卿的丧事大肆操办一番,如今宁国府也亏空得紧,实在支应不出银钱。因是贾珍事不关己,只打太平拳道:“赦大叔所言有礼,倘若咱们家迟了,岂不让外人小瞧了?”

贾政沉吟着颔首:“这是应有之理,只是这修别墅要抛费多少?公中银钱也不知够不够支应的。”

贾赦顿时来了精神,如数家珍道:“公中还有三万,那水务股子如今能值四万,江南甄家还存着五万,这就是十二万了。再有,妹妹那嫁妆、如海那家产,可都尽数带回来了。我方才问过琏儿,总值个十万出头,两相加在一处,大抵就够数了。”

“这……”贾政到底要些脸面,妹夫前脚才死,后脚就谋算妹夫家产,且外甥女还在呢,哪儿有这般不要脸子的?

那贾赦急切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天大地大,大不过省亲。这事儿就算说到老太太跟前儿,要么老太太掏体己银子,要么就得应允。”

贾政推诿道:“此事容后再议,这别墅建在何处,如何建造,造价如何,总要寻了人看过再说。”

大老爷闻听此言,哼哼两声,不再说其他。众人散去,大老爷手疾眼快,眼见贾琏要走,三两步上前一把扯住,半张脸阴沉笑道:“琏儿此番南下可是大发利市啊。”

贾琏自是私吞了些好处,可哪里敢让亲爹知晓?当即叫苦不迭道:“父亲不知,那林家就在一旁观量,姑父的丧事只得打死操办,单是此番就抛费了两万多银子。若说赚些好处,不过是吃了几顿酒席,上上下下都盯着,儿子哪儿敢上下其手?”

大老爷哪里肯信?压低声音道:“莫要哄我!林如海主理两淮盐司数载,怎会才得五、七万银子?最少得有二十万!那余下的定是被你私吞了!”

贾琏眨眨眼,撞天般叫屈道:“哪里有这般多?姑父活着时就说了,那银钱迎来送往,每岁单单是程仪就几千、上万的送,偏生那些官儿都知扬州富庶,宁可多走半月路过扬州,也不愿走海路,如此一来二去,可不就只出不进?”

大老爷心下狐疑,冷声道:“你可莫要哄我!”

贾琏当即指天画地道:“儿子但凡扯谎,出门儿便让雷殛了!”

大老爷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摸着下巴道:“啧,怎地林如海就捞了这么点儿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