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怪元春吃惊,她入宫前亲自教导宝玉,印象里宝玉素来乖顺。其后与家中偶有联络,都只说好的,又哪里知晓宝玉顽劣至此?
此时就听吴贵妃笑道:“这世家、勋贵子弟,自幼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学些精致的淘气也是有的。只是如今既知了人事儿,再住进别院里……是不是就有些不妥啊,贾妃说呢?”
元春垂首轻声应下,心中却怎地都不肯信。
那李嫔便续道:“娘娘说的是正理儿,如今可不是汉唐之时,这行事总是要避讳一些。”
吴贵妃也不接茬,转而点过太监,吩咐去给圣人炖一盅血燕送过去。其后眼见天色已晚,便打发众妃嫔各自散去。
元春回返寝宫,暗忖事涉宝玉名声,料想必是那卫女官传话进来的。或者家中得罪了那女官,或者宝玉果然如此荒唐。
想明此节,心下按捺不住,自箱笼里寻了金稞子与抱琴,叮嘱其寻了夏太监传话家中,请母亲王夫人二十六日入宫看视。
夏守忠翌日去荣国府传了话儿,贾母、王夫人等俱以为元春是为宁国府之事。这几日弹劾愈甚,圣人好歹还给贾家留了脸面,不曾收监贾珍,却命三司会审宁国府一案。
当下王夫人不敢怠慢,二十六日换了诰命装乘坐马车一路往皇城而去。在外等候多时,临近辰时末方才入得宫中,随即被太监引着去了元春寝宫。
母女相见,大礼相见了,自是叙不完的离别之情。
此时周遭只留了抱琴等,太监等俱在宫外伺候,王夫人擦拭了眼泪便道:“娘娘可是为了宁国府之事?”
眼见元春沉吟,王夫人便道:“大老爷、老爷四下走动,亲朋故旧多有上书求肯者,奈何这弹劾之风竟愈演愈烈。”
元春便道:“前番弹劾奏疏,圣人多是留中不发,如今风潮已成,便是圣人也不好再弹压。”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可王夫人姓王,是西府的掌家媳妇,又与东府有何干系?因是便道:“东府自敬老爷避居城外,珍哥儿、蓉哥儿便多有放肆,很是做了些混账事儿。如今事到临头,眼看救不得,娘娘可不好因此恶了圣人。”
“本妃知道了。”
早先为女官时,元春时而随在圣人身边儿,倒是会接触一些政务。如今晋了妃子,因后宫不得干政,反倒两眼一抹黑,不知朝野情形。
王夫人欲言又止,到底说道:“这个月月信……”
元春赧然,低声道:“前儿刚走。”
王夫人顿时蹙眉不已:“娘娘心中是有数的,这以色侍人不是长久之计,总要诞下龙种以固宠才是。”
元春颔首应下,思忖道:“本妃在宫中隐约听闻……宝玉喜吃人嘴上胭脂?”
王夫人顿时骇了一跳!
都道脏唐臭汉,太阳底下没新鲜事儿,宁国府‘扒灰、养小叔子’,由此可知此时勋贵之家又哪里干净得了?
只是干不干净是一回事,不干净传出去了又是另一回事!世家勋贵最要脸面,谁人乐意成人茶余饭后嘲笑的谈资?
元春如此说,连宫里都在流传,那宝玉的名声岂不臭大街了?
王夫人顿时急了,忙道:“这是谁在胡吣?宝玉虽偶有淘气,素日里却极为乖顺。奴几辈儿的下作狐媚子倒是时常勾搭,可发现一个处置一个,娘娘扫听便知,这三二年已打发出去两个不规矩的丫鬟了。”
知女莫若母,眼见王夫人如此气急败坏,元春便知此事十之七八是假不了啦。因是便道:“宝玉算算眼看十三,也是知人事儿的时候了。我本意让宝玉住进园子里好生读书,现在看来却是想错了。母亲回去后好生教导宝玉读书,万不可懈怠了。
我如今虽得恩宠,焉知来日不会打入掖庭?咱们这样的人家,总要有子弟顶门立户方才不会败落。”
王夫人唯唯应下,心下却并不在意。一则宝玉的确不是读书上进的料儿,二则元春一步登天,倘若来日再进一步封了贵妃,可就与吴贵妃齐平了,宝玉自是成了圣人的小舅子,太太平平富贵荣华就是了,何至于如大儿子贾珠那般起早贪黑苦读,临了被狐媚子勾搭的一场风寒便撒手人寰?
……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二月里,先有士绅叩阙,言三等将军贾珍‘纵奴逞凶’,殴杀其独子,又与长安县沆瀣一气判其子恶疾暴毙。
圣人大怒,当即命有司将三等将军贾珍、逞凶奴仆一并收押,着三司会审。
当日,刑部官差入得宁国府,将贾珍并十余奴仆押入刑部大牢。宁国府遭难,荣国府自是不会袖手旁观,贾赦、贾政、贾琏都四下奔走,王夫人走了两回王家,那王舅母早得了王子腾吩咐,支支吾吾模棱两可,只说援手,却不说如何援手。
贾母拖着老迈之身,不得已入宫造访甄太妃。事已至此,满朝喊打喊杀,贾母自知保不住保不住贾珍、贾蓉这父子二人,便直言求肯,好歹也要将家传的爵位留下来。
这三司会审,领衔者乃是大司空严希尧,李惟俭的恩师。因是贾家自也打发了李纨来求肯。
这日二姐姐迎春生儿方才过了几日,又赶上傅秋芳生辰。是以非但李纨来了,便是与其交好的王熙凤也来了。
这二人不过是贾家的媳妇,李纨与宁国府不过是点头之交,凤姐儿与秦氏交好,可这会子秦可卿早亡,因是心下并不如何在意。
今儿不是休沐,因是这会子李惟俭并不在府中。
知道赶上傅秋芳生辰,昨儿李惟俭便安排下来,一应酒戏,都照着百两上下办理,并以为定例,往后晴雯、琇莹、红玉、香菱等都照此例。
二月里还在倒春寒,因是便在正房前搭了戏台子,一应女眷俱在正房里吃茶观戏。
正主儿不在,李纨送过贺礼,便扯着傅秋芳问道:“俭哥儿还是这般忙碌?”
傅秋芳抿嘴笑道:“可说是呢,自打过了正月,老爷便每日早出晚归。一面儿要打理武备院琐屑,一面儿还要去看顾蒸汽机厂子。”
李纨便蹙眉感叹道:“才这般年岁,总不好伤了身子骨。”
傅秋芳会错意,以为李纨说的是床笫之事,赶忙红了脸儿道:“老爷自律的很,并不曾放纵。”
李纨眨眨眼,顿时笑将起来。何止自律?于李纨心中,李惟俭这个兄弟错非待自己严苛,又何以这般年岁就成了这大顺朝举足轻重的人物?二等伯啊,便是去岁李纨都不敢想。
年纪傅秋芳如今二十有三,眼看便要花信之年,却并无子嗣傍身,李纨便宽慰道:“总是委屈你了,不过是一二年的光景,待俭哥儿娶了亲,总不能让你这般没找没落的。倒是儿女双全,便是给个孺人、安人都不换呢。”
傅秋芳娴静笑了,说道:“大姐姐说的是,我心下也是这般想的。老爷年岁还小,不急着要子嗣,还是等主母过了门儿再说。”
李纨连连颔首,不由得心下可惜,这俭哥儿的妾室知书达理、落落大方,并无什么坏心思,错非家世太差,真真儿是主母的好人选。
这边厢说着私密话儿,那边厢凤姐儿正扯着红玉说着生意经。
比照去岁的慌手慌脚,今年有了章程,还没出正月,凤姐儿便张罗着将大半暖棚栽了瓜果,只待四、五月上市,便又是小有进益。
临到下晌,茜雪忽来回话:“姨娘,隔壁的尤老安人说今儿有事儿绊住了,便打发人送了贺礼来。”
此言一出,莫说晴雯、香菱纷纷蹙眉不已,便是傅秋芳都皱起了眉头。晴雯爆炭一般的性儿,禁不住说道:“真真是不要脸子,咱们这般敬而远之,她偏偏要贴上来!”
李纨纳罕道:“尤老安人与家中常有往来?”
晴雯便说了此前借住之事,傅秋芳随即道:“此后不过往来过几回,本想着老爷既将家事暂且托付我打理,总要学着与夫人们打交道。”
凤姐儿嗤笑道:“秋芳妹子这是问道于盲了,小门小户的,又谈得上如何往来?她们啊,半斤凑上八两,都是懵懵懂懂的,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你若想学,不妨往荣国府多走动走动,有个三五回还有什么学不会的?”
傅秋芳笑着颔首,却不曾出言应下。好歹贾家众人算是故人,她如今为妾室,总觉得再见了有些坐立不安。
提及尤老安人,王熙凤便道:“说来尤老安人近来可是大发利市。”
李纨纳罕道:“这是什么说法儿?”
王熙凤笑道:“也不知搭了谁的路子,如今承销那山西煤矿的股子,一月里还是一两银子一股,这才十几日光景,如今涨到一两四钱了。我那表兄弟薛蟠昨儿尽数出手,平白赚了一千多两银钱。”
琇莹最没心机,闻言便道:“果然涨了?四爷先前那说,那股子只怕不靠谱呢。”
王熙凤笑道:“这却不好说了,不过如今京师百姓趋之若鹜,我听闻连街上卖杂拌的都挤出银子买上十来股,再闹下去只怕朝廷便要管一管了。”
王熙凤没说的是,大老爷与邢夫人这两公母为那山西煤矿的股子简直发了疯!邢夫人将嫁妆发卖了大半,大老爷还从几房姬妾处搜罗了金银细软,尽数买了股子。
一月尾脱手一回,赚了三千余两,眼看股子还在涨,昨儿去过北静王府又眼巴巴买了回来。这一来一回,也不知是赔了还是赚了。
她前番打发平儿‘好意’提醒宝钗那股子不靠谱,转天王夫人果然递话儿给了邢夫人,凤姐儿心下暗忖,若来日此事果然有个万一,爵位承袭下来,贾琏便能承袭轻车都尉,凤姐儿也能封正四品的宜人诰命。
这轻车都尉再往下,降二等子嗣可得,正六品的云骑尉;再降,其孙能袭正七品的恩骑尉。
恩骑尉降无可降,只能指望圣人降下恩旨,准贾家世袭罔替。
想到此节,凤姐儿心下不由得可惜,奈何贾琏实在指望不上,凤姐儿便指望着将来有了子嗣,好生教导着,便是有俭兄弟十之一二的本事,好歹也将爵位往上升一升。
及至申正,傅秋芳思忖着李惟俭还不曾回返,便要张罗着开宴。正张罗间,丫鬟念夏喜滋滋入内报道:“老爷回来了!”
戈腔暂停,众女正要往外去迎,便见李惟俭一身便服快步而来。李惟俭先是与李纨、王熙凤说过两句,傅秋芳随即迎上来,目光潋滟道:“老爷回来怎地也不让人知会声儿?”
李惟俭便笑道:“今儿可是你生辰,好好吃酒看戏就是了,少迎一回也不算失了礼数。”
王熙凤在一旁看得酸涩不已,笑着与李纨道:“大嫂子,这俭兄弟可真真儿是疼惜秋芳妹子,那话儿怎么说来着?”
李纨会意,笑道:“可是‘怜子如何不丈夫’?”
“可不就是?”
众人皆笑,傅秋芳心下赧然,又颇为熨帖。一并入得内中,落座后自是张罗将席面送上来。
王熙凤每岁都会打理不少生儿,扫量一眼便知今儿这生辰只怕抛费百两上下。如宁国府都有定例,成了婚的媳妇都是凑份子庆生,凤姐儿每回抛费不过百五十两;李纨节俭些,可也不曾少过百两。
往下宝玉、黛玉是一等,三春是减等,如贾环、贾琮等庶子,三、五十两便打发了。
傅秋芳不过是姨娘,瞧这待遇比宝玉也不曾差什么,引得王熙凤艳羡不已。心下暗忖,俭兄弟真真儿有钱啊。
转念又释然,她如今因着暖棚营生也不曾短了银钱,虽比不得俭兄弟,便是吃股子出息的大嫂子李纨也比不过她呢。
席间吃酒看戏,自是其乐融融。待酒宴散去,李纨与王熙凤方才与李惟俭递话儿。
王熙凤就道:“俭兄弟,老太太发话儿来求肯,求俭兄弟好歹看在老太太颜面上,与严阁老说些好话。纵使……纵使人保不住,那爵位好歹也要保住。”
李惟俭叹息一声道:“二嫂子,事已至此,外间物议纷纷,到了此时便是恩师求肯只怕也于事无补啊。即便得了恩旨,珍大哥与蓉哥儿都逃不过此一遭。再者爵位承袭之事,都是天家说了算,与其来求我,莫不如多往宫中走动走动。”
李惟俭此言算是实话实说,他点了把火,如今星火燎原,却哪里是说灭就灭的?
李纨帮腔道:“老太太也是病急乱投医,早前就去了宫中,寻了老太妃说项。老太妃也是为难,可到底说帮着求肯一番。”
宁国府之事与凤姐儿何干?她将话递到了就算,因是并不曾纠缠。
又喝过一盏茶,眼看入夜,李惟俭方才将李纨与王熙凤一并送出府去。
……
忠勇王府,花园。
“郡主,慢些!诶唷——”小太监追之不及,脚下绊蒜摔了个狗吃屎。
提着灯笼的永寿郡主却头也不回朝着前方萱堂奔去,忽而见父王与圣人一并行过来,李梦卿避之不及,干脆迎了上去。
脸上绽出灿烂笑容,遥遥便道:“皇伯父!”
那当先半步的政和帝原本还阴沉着脸儿,见了李梦卿顿时笑将起来:“梦卿,都是大姑娘了,怎地还跟小时一般顽皮?”
李梦卿到得近前,止步一福:“给皇伯父问安。”
“安安安,眼看过两年便要及笄,往后可不好再胡闹了。”
忠勇王挂不住脸,紧忙呵斥道:“还不快去寻次妃?”
李梦卿吐了吐舌头,又是一福身,这才蹦蹦跳跳朝着花园外寻去。
政和帝负手而行,转眼停在萱堂里,眉头不展道:“方才太妃寻朕为宁国府说项,这才耽搁了时辰。”
忠勇王道:“老太妃与宁国府有亲,不足为奇。”
太妃姓甄,其侄女嫁入宁国府为贾敬妻。也是因此,贾家与甄家方才多有往来。
圣人嗤笑一声,说道:“大理寺复核案卷下晌便递了上来。贾珍父子……该死啊!”
巴多明等数名传教士,除去一人潜逃无踪,余下尽数拘捕。三木之下尽皆招供,潜从他国、传递军情、搜集大顺造物之能,罪无可恕!
至于贾珍、贾蓉父子,那盗军器、潜从他国不过是引子,数年来,这父子指使家奴仗势欺人,侵吞直隶田土上千顷,殴伤、殴死百姓十余人,威逼利诱、强抢民女数起,为亲朋故旧谋官三起。
一桩桩、一件件累在一处,不杀不足以平满朝物议!
且前番王子腾上书,为宁国府求肯之意不昭,政和帝便动了杀心。怎奈四王八公并朝中旧党连番上书求肯,加之老太妃说项,政和帝心下暗忖,若不宽宥一二,只怕此事又会成为朝争。
当此之际,摊丁入亩方才在直隶推行,若再起纷争只怕不美。只是政和帝虽能隐忍,心胸却绝不开阔,心下恨不得将贾家一并抄家灭族,此法虽发落了贾珍、贾蓉,却并不甚满意。
忠勇王便道:“圣人打算如何处置?”
“饶他们一条狗命,贾蓉流三千里,贾珍二千里,夺爵!”
忠勇王咬牙道:“便宜这二人了!”
忠勇王养了一年,伤势方才好转,如今赶上阴天下雨还会隐隐作痛。那巴多明也就罢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宁国府竟然牵扯其中。不管其本心如何,忠勇王都暗恨上了,巴不得将这二人凌迟处死。
政和帝忽而转头看了眼忠勇王,说道:“说来也是古怪,李复生只消扫听一番便知赖尚文此人不妥帖,李复生又是个谨慎的,怎地偏偏将此人收入府中,还命其打理书房?”
“啊?这……臣哪里知道?”
政和帝道:“依朕看,说不得此番是李复生设的局。”
忠勇王思忖一番,说道:“圣人明鉴,臣听李复生说过,那贾蓉曾指使青皮喇唬围堵过他。”
政和帝思忖了好半晌,才道:“李复生向来与人为善,单单为着此事,只怕不会这般下狠手。”
“那依圣人之见——”
政和轻哼了声,没言语。依着他,李复生就是想通过此举与贾家切割,还顺带着讨好了他政和帝。
可偏生下了黑手,转头儿又与荣国府眉来眼去,好似此事与其全无干系一般。政和帝不由得心下暗恼,李惟俭有大才,又智计百出,偏生好似积年老吏一般,滑不留手,片叶不沾身。
每每都是他做了好人,恶人全由旁人来做,这天下间哪儿有这般好事?
且此番虽算计了宁国府,可到底不美,因是政和帝不由得生出作弄之心。
须臾,政和帝说道:“宁国府乃是敕造,也一并收回。李复生既想扮好人,那便让他与荣国府做邻居去。”
“啊?”忠勇王顿时哭笑不得。到底是救了自己一命,总要说些好话。因是忠勇王便道:“说来,臣今日请圣人移驾,也是因着李复生之故——那新式火铳造了一杆出来。”
“哦?”
圣人来了兴致。当下忠勇王引着圣人到了马场,自有太监捧着长条盒子送将上来。
忠勇王自内中取出一铳给圣人观量。此火铳与先前变化颇大,铳筒阴刻了膛线,搬动机关后方露出一黄铜小筒。
忠勇王先将一底火塞进底部,又塞进一枚纸壳弹,闭锁机关为其上膛,转动另一机关切开纸壳弹后部,掰开扳机,这才将火铳递给圣人。
戴权紧忙为圣人送来一副眼镜,政和帝戴上后这才朝着三十步开外的靶子瞄准。
嘭——
铳口一点光芒闪动,政和帝身形不由得一震,随手将火铳丢给太监,说道:“这新铳气力好似比以往大?”
忠勇王乐道:“正是。那李复生说,铳机闭锁,子药劲力不曾外泄,用起来自是比过往的火铳力气大了许多。臣亲自测过,二百步外犹有余力!”
政和帝颔首道:“这般样式,省了燧石,的确不惧风雨。只是这打起来,会不会也慢了?”
忠勇王来了劲头,扭开铳机,径直将那黄铜小筒抽了出来,道:“圣人请看,此子药筒随时能更换,一铳配上十余枚,打起来连绵不绝。臣不是夸口,若装配此铳,给臣一镇京营,足以**平准噶尔贼子!”
政和帝自是知晓,他这亲弟弟果然知兵。虽比不得岳钟琪等宿将,可统帅大军,放在满朝也算名列前茅。既然忠勇王都这般说了,可见这火铳果然是好物件儿。
本能的,政和帝问道:“这火铳怕是造价不菲吧?”
忠勇王嘿然道:“寻常火铳不过一两,这新铳怕是要三两上下了。”
政和帝忽而想起腊月里结算,水务、水泥务、煤矿、铁务乃至因水泥务之故,江南多缴上来的一千多万两银子,加之此前积累,国库且不说,单是内帑便有足足三千余万银钱,顿时豪气十足道:“再仔细测试一番,若果然得用,先行将京营换装。”
“臣领命。”
原本阴郁的政和帝顿时心绪大好,念及李惟俭之才,暗忖果然是人非圣贤,李复生既有此才,那暗戳戳算计人的毛病也算不得什么了。
……
倏忽几日,宁国府一案尘埃落定。巴多明等五名传教士,潜从他国,以细作论,处腰斩;龙禁尉贾蓉念其不知情,流三千里;三等将军贾珍教子不严,且多有不法之事,夺爵,流二千里,收回敕造府邸。
这日一早,贾母便右眼皮直跳。几日间情势看在眼中,贾母自知挽救宁国府无望,待邢夫人、王夫人等来荣庆堂立规矩,贾母不由得悲从心起,大恸哭道:“这几日连着梦见老国公,怪我不曾看顾好家业……呜呜呜,宁国府若是没了,老婆子来日如何与老国公交代啊?”
邢夫人、王夫人赶忙劝慰,却只能劝老太太想开些。好半晌,贾母方才止住眼泪,忽有婆子奔行进来,惶恐道:“老太太,大事不好!慎刑司的番子闯进宁国府,如今见人就抓,只怕——”
话音未落,贾母情急之下便要起身,忽而天旋地转,一下跌在软榻之上。邢夫人、王夫人骇了一跳,王熙凤紧忙打发人去请太医。
此时贾政坐衙不在家中,大老爷贾赦只得出面与慎刑司番子交涉。待太医以金针唤醒贾母,老太太连忙道:“快去派人瞧瞧,那些番子到底怎么个章程。”
内中都是姑娘、媳妇儿,哪里敢抛头露面?王熙凤赶忙道:“老太太别急,这会子大老爷与二爷都去了,想来须臾便有话传回来。”
说话间就听鸳鸯道:“二爷来了!”
贾母强撑着坐起,眼见贾琏面色凝重转过屏风而来,紧忙问道:“琏儿,到底怎么个章程?”
贾琏上前抱拳一礼,叹息道:“圣人旨意已下,珍大哥流二千里,蓉哥儿流三千里,宁国府除爵,敕造府邸一并收回。如今番子入内正在撵人……侥天之幸,好歹珍大哥与蓉哥儿没定死罪。”
贾母心下暗忖,谁管贾珍、贾蓉死活?她要的是那祖上传下来的爵位!这下好,人只是流放,爵位却没了,连那敕造的府邸也一并收回。贾家先祖立下宁荣二府,如今便只剩下了荣国府。
老太太不由得又是一阵痛哭,众人生怕贾母大喜大悲之下再伤了身子骨,赶忙请太医开了安神方子,跪求着贾母喝下,紧忙打发鸳鸯扶着贾母入内休憩。
老太太能休息,余下人等却忙得手忙脚乱。大老爷贾赦与慎刑司郎中吴谦好一番交涉,人家吴郎中却根本就不搭理他这个一等将军。涉事仆役尽数拘拿,余者散去,犯官家眷并不牵连,却只需其提了包袱出府。
那被赶出宁国府的数百号丫鬟、仆役,连带尤氏带着几个姬妾、丫鬟乌泱泱朝荣国府而来,惹得凤姐儿与王夫人顿时头大不已。
荣国府再大也不是皇宫,哪里容得下这般多人?尤氏自是能进得荣国府,可余者身契皆在宁国府,若果然都接纳了,每月便要多支出二、三千银钱,荣国府哪里担负得起?
因是凤姐儿便拉过尤氏商议,尤氏转头儿打发婆子出面儿,只道将外间数百仆役身契尽数放了,命其自寻生路。
这般仆役都是依附宁国府而生,一时间又哪里寻得到出路?当即有管事儿的带头,跪伏在荣国府前,叩头不已,只求荣国府给一口饭吃。
贾赦这会子交涉无果而返,正心疼宁国府中财货一件儿也不曾拿出来,眼见有人闹事儿,顿时怒从心头起:“错非尔等借着主子的名义嚣张跋扈、屡有不法之事,宁国府焉有今日之祸?如今祸害了宁国府,还要祸害荣国府?天下哪儿有这般便宜的美事儿!来呀,再敢聒噪的,给老爷我乱棍打出去!”
贾琏得了吩咐尚且犹疑,王熙凤咬牙道:“还不快去?莫非真要这帮人进家中嚼裹不成?”
贾琏紧忙调集仆役,手持棍棒,呼呼喝喝,将数百哭嚎不已的宁国府仆役乱棍打出宁荣街。
待处置了此事,凤姐儿这才被平儿推着回返王夫人处。这会子贾母已然睡下,不好再惊动老太太,尤氏便提着包裹先行到了王夫人处。
凤姐儿进门便见尤氏哭得双眼好似烂桃,没口子的道:“……太太也知,我这后来的,从来不被老爷放在眼中。老爷要做什么,我只能听之任之……呜呜呜,早知有今日之祸,拼着被老爷责打,我也要规劝一二。”
王夫人叹息道:“事已至此,再莫说旁的了。如今他们父子二人好歹保得了性命,说不得来日大赦,也有回返之时。你总归是贾家的媳妇,不能眼看着你没找没落的。”
说罢,王夫人看向凤姐儿:“凤哥儿来的正好,你寻一处先将她安置了,等老太太醒了再说旁的。”
凤姐儿颔首应下,却蹙眉犯难,说道:“这家中若是没起园子,倒也有空置的小院儿,如今修了园子,倒是不好安置了。”顿了顿,思忖道:“我房后有一处空房,总有个几间,嫂子若是不嫌弃,便先行安置在此处,咱们一前一后也做个邻居。”
尤氏自知寄人篱下,不能挑挑拣拣,当即没口子应下。
这一日阖府哀哀切切自是不提,宝玉寻不见黛玉,湘云又早早回了保龄侯府,无趣之下便去寻宝钗,结果宝钗竟又规劝其读书上进,宝玉恼怒之余顿时拂袖而去。
转过天来是二月十二,黛玉的生儿。
原本黛玉就在孝中,不好操办,又赶上宁国府之事,因是贾母便张罗着,今儿也不看戏了,只在家中置办几桌酒席就算。
白日里贾母又叫过贾赦、贾琏,思忖着罪责既然定下,此番应能探视贾珍、贾蓉了,便命二人提了酒菜,打点牢子去探视一二。
贾赦、贾琏自是领命,去得刑部大牢打点了牢子,探视了贾蓉与贾珍。贾珍此时万念俱灰,情知恶事做绝,能逃出生天已属侥幸;贾蓉却哭嚎不已,冲着贾琏叩首连连,求肯着将其搭救出去。
待听得圣人金口玉言定下罪责,已然不该改易,贾蓉便疯魔一般又哭又笑。
父子二人回返家中,禀报了贾母,自是惹得众人唏嘘不已。
正说话间,忽有婆子来报:“俭四爷来了。”
贾琏紧忙出去迎,不片刻将李惟俭让到荣庆堂里。
贾母瞧见李惟俭,顿时就红了眼圈儿:“俭哥儿,宁国府的爵儿……没了。”
李惟俭肃容叹息道:“老太太节哀,此事捅破了天,晚辈就算想出力也无处着手。”
贾母哭着连连颔首:“事已至此,俭哥儿往后可得多多帮衬着,这荣国府……可不能再出事儿了!”
李惟俭义正言辞道:“老太太放心,待忙过这阵子,晚辈亲自教导贾兰。待十年后,总要将其教导成材。”
贾母颔首连连,感念不已。王夫人乜斜一眼,心下不由得腹诽,那贾兰可是姓李的亲外甥,可不要亲自教导?若姓李的果然为荣国府着想,怎地不提教导贾琮、贾环?
正待此时,外间又有婆子慌慌张张奔行进来:“老太太、老爷,外间……外间来了天使!”
“啊?”贾母又是身形摇晃,险些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