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心下异样,却也知方才怪不到俭兄弟头上,因是只脸面羞红,却也不曾说些旁的。眼见小丫鬟丰儿便在后头跟着,王熙凤实话实说道:“俭兄弟,我本道是大老爷承嗣,不成想就落在你二哥头上,这事儿总要容我去与你二哥商议一番。”

李惟俭沉吟须臾,低声道:“二嫂子莫不是要去与太太商议?”

王熙凤讶然,旋即颔首道:“如今是太太掌家,这事儿总要跟太太说一嘴才是。”

李惟俭摇头道:“二嫂子糊涂啊。”

“啊?”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我中国千年礼法在此,又哪里是内宅妇人也能置喙的?此事老太太都不好多嘴,更遑论是太太。倘若待会子太太冒然插嘴,事后追查起来乃是二嫂子献策之故,只怕大老爷回头儿定会来寻二嫂子的不是。”

王熙凤唬了一跳,赶忙道:“亏得俭兄弟提醒,不然此番我可要丢脸了。如此,那我单去寻你二哥商议一番就是了。”

李惟俭这才颔首道:“二嫂子自去就是了,有惜春指引,料想我们几人也不会迷了路。”

王熙凤转眼面色如常,笑道:“俭兄弟真会说笑,如此,我这边厢简慢了。”说话间招手叫来丰儿,随即丰儿推着王熙凤沿偏殿下箭道而行,过闸桥,行甬道朝着园外而去。

此时惜春、迎春、黛玉三个姑娘并一应丫鬟都在凹晶溪馆内,小姑娘惜春翘脚朝着这边厢招手:“俭四哥快来!”

“这就来。”

李惟俭应了一声,沿甬道蜿蜒而行,两侧是竹栏,那凹晶溪馆呈凹自,说是馆,但四面无墙,只有朱漆立柱支撑,算是亭台变种。

他到得近前,惜春便明媚道:“俭四哥快瞧,水中好些锦鲤。”

这会子,迎春、黛玉从婆子手中得了鱼食,正缓缓抛洒着,惹得水流中锦鲤蜂拥争抢。李惟俭便停在围栏前,笑着道:“莺啭上林,鱼游春水。”

此为宋词,作者佚名。黛玉饱读诗书,自是读过的。其下半阙满是闺怨,为黛玉所不喜,因是略略蹙眉。

略略思忖,便声如黄鹂道:“我倒是觉着应是‘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

此句出自唐诗,全文为: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李惟俭方才送了一阙纳兰词,说‘故园无此声’,黛玉便以‘日暮待情人’回应。

李惟俭心下一动,他二世为人,这般与女子婉转相处,你知我知偏外人不知的,偷偷摸摸又心下怦然,尚且是头一回,因是只觉极有意趣。

他便笑着颔首道:“妹妹说的是。”

二姐姐迎春悄然停在李惟俭身旁,因着读书不多,却不知这两句出处,心下却有些怪异。那惜春干脆点明,道:“俭四哥与林姐姐怎地好似在打哑谜?”

李惟俭心绪极佳,干脆探手揉了揉惜春的小脑袋:“往后多读书,不然旁人好端端的说话儿,落在你耳中就成了打哑谜。”

黛玉顿时捧腹,迎春陪笑,惜春嗔恼道:“俭四哥欺负人!”

李惟俭正要说话儿,忽而见对岸石垣中行出一缥缈身形来。略略看了一眼,只觉好生眼熟。

惜春顺着其目光看过去,便说道:“对过玉皇庙、栊翠庵,那是妙玉姑娘,如今便住在栊翠庵中。”

话音落下,就见那妙玉朝这边厢看过来,而后李惟俭朝着对岸略略颔首,那妙玉顿时讶然,旋即冷哼一声转身旋走,不片刻隐于庙宇间。

迎春心下纳罕,因问道:“俭兄弟识得妙玉?”

李惟俭先看向迎春,继而又与黛玉道:“当日在苏州见过两回,没想到竟来了荣国府。”

惜春就道:“老爷还赞过,都说妙玉性子高洁呢。”

李惟俭便道:“她自在云端飘着,我等俗人还是好生在这凡尘俗世厮混吧。”

话音落下,二姐姐迎春略略放心,心道俭兄弟竟没瞧上那妙玉,真真儿稀奇;黛玉却暗忖,俭四哥知世故而不世故,只怕是瞧不上那妙玉毫无缘由的自命清高。

惜春心下深以为然,她与妙玉接触过两回,奈何妙玉太过孤高不好亲近。小姑娘不由得暗自思忖,这般性儿,也不知谁人能与妙玉亲近得了。

忽而想起来日便要与俭四哥比邻而居,惜春就指着远处一角门道:“俭四哥,往后你走此门便能来这边了呢。”

话音落下,李惟俭、黛玉、迎春纷纷看向那角门,心中窃喜之情自是不足为外人道。

……

却说丰儿推了王熙凤出得大观园,半路撞见来寻的平儿,便改由平儿推着凤姐儿。

王熙凤问:“二爷可曾回来了?”

平儿道:“不知。”

凤姐儿当即打发丰儿去寻,丰儿转眼自凤姐儿院儿回返,只道:“都道二爷不曾回来,料想应在外书房。”

转眼到得外书房,隔窗瞭望,贾琏果然在此。

丰儿先行打了帘栊,就听贾琏道:“可算是来了。”

却说因着王熙凤脚伤未愈,这几日二人虽同床共枕,却不曾亲近过。贾琏南下开了眼界,自是食髓知味,一二日的还能忍住,时候一久,哪里还忍得住?

因是今儿又去寻了那多姑娘,打发心腹小厮舍了银钱,就盼着赶在晚宴前好生云雨一番。

他当下笑吟吟迎将上来,忽而搭眼便见平儿推着王熙凤行了进来。

贾琏顿时面上一僵,就听王熙凤问道:“二爷这是约了谁啊?莫不是府中的哪个媳妇儿?”

贾琏赶忙辩解:“又来诬赖我,此处就我一人,哪来的媳妇儿?”心思转动,转而正色道:“家中出了这般大事,我料想你定会来外书房寻我。”

王熙凤嗤笑一声,道:“哟,我倒不知二爷几时成了能掐会算的诸葛孔明了。”

揶揄一嘴,奈何不曾抓到真凭实据,又大事当前,王熙凤便忍住心中恼意,待贾琏落座,便说起了正事儿。

待其说过承嗣之事,贾琏讶然道:“这有何稀奇?本该如此啊。”

王熙凤眨眨眼:“你一早儿就知?”

贾琏纳罕道:“礼法如此,又不是我说的。”

王熙凤心下憋闷,有心责怪贾琏竟不告诉她,又恐被其嘲讽不知礼教。心下又暗忖,方才那会子王夫人虽面上不动,只怕心下跃跃欲试,老爷方才又与其闹过一遭,不得旁人提醒,说不得待会子就闹出笑话来。

这般也好!爵位、承嗣都落在大房头上,来日自己掌家也算理所应当。依着姑姑心性,只怕早晚要翻脸。既然如此,她王熙凤又何苦此时热脸去贴冷屁股?

因是凤姐儿便嘱咐道:“既如此,咱们做小辈的,待会子一切但凭老太太做主就是,不好胡乱开口。”

贾琏如坐针毡,他打发了王熙凤派到身边的小厮,只留了个心腹,生怕这会子多姑娘寻来,凤姐儿再打翻了醋坛子,可就不好收场了。

心下不耐,忽而生出一计,因是揽住凤姐儿肩头道:“你脚可好些了?”

凤姐儿顿时肝火上升,大事当前这位二爷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因是恼道:“没好,方才又扭了一下。二爷实在忍不住,自行去寻小厮出火吧。平儿,推我回去!”

当下平儿暗笑着推凤姐儿离去,贾琏装作怅然若失,待其走远赶忙凑到窗前观量,见其果然不曾回返这才长出一口气。

又等须臾,帘栊挑开,来的果然是多姑娘!贾琏因笑着上前上下其手:“好人,你可算来了!”

多姑娘假意推拒,道:“二爷还说呢,迎面儿撞见二奶奶,我好生没吓死!”

“提她作甚?便是瞧见了也有我护着,她能奈你何?”

说话间贾琏胡乱动作,拥着多姑娘滚上床榻,大动乱嚷自是不提。

……

东院儿。

贾赦、邢夫人自觉承嗣在即,想着那族田、庄子眼看到手,邢夫人便又小意了几分。

说过填补亏空,邢夫人便道:“依着我,那私学不办也罢。家中子弟有几个正经进学的?叔公也不过是虚应其事,听说这几年隔三差五才来一回,贾瑞没死时都是贾瑞在照看。那贾瑞又是个不学无术的,哪里看顾得了私学?”

贾赦沉吟道:“妇人之见,老叔公德高望重,不堵住他的嘴,这承嗣一事还有的说道。”

“原是如此。”邢夫人便忿忿道:“他年岁也高了,说不得什么时候便去见儿、孙,到时再裁撤了私学也不迟。”

大老爷贾赦竟然大点起头:“此事宜缓不宜急,往后再看吧。”

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想着自己身为族长,这往后即便是二房掌家又如何?家中事务,他大老爷自可一言而决。老太太若敢反驳,他直接搬出宗法来。嘿,琏儿阳奉阴违,凤姐儿潜从二房,到时自己一应料理了,管教儿子、媳妇服服帖帖——诶?

大老爷忽而想起贾琏来,又思忖了一番承嗣之事,旋即拍案大惊:“坏了,这承嗣一事只怕要落在琏儿头上了!”

“啊?怎么扯到琏儿头上了?”

大老爷抚须道:“这宗子传承,从来都是往下不往上,讲究个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前头可是珍哥儿承嗣,我为珍哥儿大叔,可不就要落在琏儿头上了?”

“这——”

邢夫人面色骤变,只觉竹篮打水一场空。贾琏向来阳奉阴违,又有个只跟二房亲近的凤哥儿,原本就不大听话,倘若再得承嗣,只怕就愈发不听他们的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

“慌什么?”大老爷思忖道:“琏儿到底年轻,往后这族中事务,说不得要我来掌总。再者,此番承嗣,那凤哥儿还能与二房亲近?”

邢夫人思忖一番,王夫人掌家,贾琏承嗣掌宗族,还真真儿就分庭抗礼。往日因着老太太偏向二房,这才让二房掌了家,那凤姐儿又是个有志向的,哪里甘愿一直附王夫人尾翼?

大老爷又道:“不论如何,总算是肉烂在锅里,便宜不了二房。”

邢夫人郁郁点头。这承嗣在继子手里,哪儿有在自己手里来的方便?凤姐儿又是个有手段的,往后这族产的便宜可不好占。心下惋惜不已,忽而又想,自己小门小户的不知宗法,那王夫人……只怕也不见得清楚?

自己没得好处,总要让二房出个丑才是!邢夫人心下大动,附耳道:“老爷,你说弟妹可知是琏儿承嗣?”

大老爷贾赦蹙眉道:“怕是知晓吧?”

邢夫人低声道:“我却以为不见得!方才荣庆堂中商议承嗣一事,弟妹那念珠时快时慢的,不定打的什么心思。我看啊,说不得还谋算着让二弟承嗣呢。”

大老爷先是颔首,继而瞥见邢夫人面上得意神情,倒吸一口凉气道:“你是说——”

邢夫人起身道:“不如妾身过去看望一番。”

二房方才出了丑,老爷贾政不是躲去了梦坡斋,便是去寻了赵姨娘。若不得外人提醒,说不得还真会闹出笑话来。大老爷贾赦闻弦知雅意,嘿然道:“不错,挨了两棍子,妯娌之间总要看望一番才是。”

二人定下计议,邢夫人旋即点了丫鬟、婆子随行,朝着后头王夫人院儿寻去。

此时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栽在炕上,探春、宝钗方才伺候着涂抹了棒疮膏,薛姨妈陪坐一旁忍不住怨怼道:“姐夫也是太过狠心,不过是小儿辈胡闹,何至于动这般大肝火?”

儿大避母,见王夫人穿好衣裳,此时丫鬟方才引着宝玉入内。

“母亲——”

宝玉凑上来关切,薛姨妈顺手便将宝玉搂在怀里,抚其背道:“宝玉这般孝顺,哪里就比旁人差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弟读书明理就是了,犯不着寒窗苦读,去求着改换门庭。”

薛姨妈心中,巴不得宝玉越废物越好,由此声名狼藉,寻不到可心人家女子,自要退而求其次选自家宝钗。

宝姐姐胸怀青云之志,自是别有念头,因是说道:“妈妈这话虽不错,可宝兄弟也须得读书奋进了,不然姨父看不顺眼,焉知不会有今日之厄?”

一旁探春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她这庶女,此时不拘说什么都是错儿,莫不如闭口不言。

王夫人念及大姑娘叮嘱,加之方才贾政发飙,扯过宝玉泪眼婆娑道:“我的儿,你往后不拘是装的还是真心,总要做出个样子来。你如今年岁也大了,不好再与姊妹、丫鬟打混。

方才老太太发了话,往后去了金台书院,凡事多留个心思。这外间人心隔肚皮,一个不好人家就把你害了。”

宝玉呜咽不已,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却也知再难改易,因而说不出话来。

宝姐姐暗自叹息,心下愈发不忿。她薛宝钗就只能选这般人物为夫君?凭什么?且这般人物还有个出身、才貌都高于她的黛玉在争,凭什么?

门第礼教,家世出身,桩桩件件宝钗都知晓,倘若没人比照也就罢了,偏生有个白手起家的李惟俭做对比。此时早已悔之晚矣,宝姐姐心下便只剩下了不甘。

此时外间丫鬟打了帘栊,叫道:“二奶奶来瞧太太了。”

过得须臾,平儿推着凤姐儿到得暖阁里,自是一番嘘寒问暖。薛姨妈再不好抨击贾政,只略略陪坐了,眼见王夫人并无大碍,便起身领着宝钗告辞而去。

王熙凤还要布置酒宴,因是只略略说过几句话便道:“太太好生歇着,这外间的事儿自有我去料理。”

言罢了,平儿便推着王熙凤离去。

王夫人心下怪异,什么叫‘好生歇着’,莫不是这侄女眼看承嗣落在大房,便起了攀附的心思?推己及人,王夫人认定王熙凤别有心思,因是蹙眉不已。

转眼又见庶女探春煎了药来,王夫人这会子心下别扭,连看探春也有些不顺眼。便忍着火气道:“你也回去拾掇一番,待会子还有酒宴呢。”

探春极有眼色,乖顺应下,撂下汤药告退而去。探春出得门来便蹙眉叹息,近来真真儿是目不暇接。先是宁国陨落,随即一桩桩就没消停过。

往后琏二哥承嗣,大房、二房得以分庭抗礼,这家中还指不定斗成什么情形呢。方今之际,还是不声不响为妙。正思忖着,就见亲娘赵姨娘领了小吉祥儿出了偏房往正房行来。

探春赶忙截住:“姨娘这是往哪儿去?”

“你个小没良心的,太太挨了打,我总要来瞧上一眼。”

探春顿时好一阵无语,看亲妈眉飞色舞的情形,这哪里是去探病?分明就是去瞧乐子的!

到底是亲妈,探春便蹙眉道:“太太这会子火气正旺,姨娘可不要自寻晦气。”

赵姨娘为之一噎,恼道:“我去探视也成了错儿了?”顿了顿,又道:“再有,那族田、宁国田庄可是不少,承嗣落在咱们家,可不能平白让大房得了去,我不得与太太好好说道说道?”

探春唬了一跳:“姨娘快住口,这事儿哪是旁人能置喙的?宗法自有成例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且传下不传上,再如何也是琏二哥承嗣,怎么也轮不到二房头上。姨娘这般浑说,闹了笑话不说,回头儿定会惹得老爷不喜!”

“还有这说道呢?”赵姨娘家生子出身,又哪里知道宗法的门道儿?她不在意王夫人如何,外人又如何,可涉及老爷贾政就不得不在意了。她有今时今日,全凭着贾政宠爱。

若失了宠,岂非沦落成周姨娘那般冷灶冷锅的凄凄惨惨?转念又想这女儿素来与自己不亲,便狐疑看过去:“你莫不是唬我?”

探春急得顿足连连:“这般大事,我哪里会唬姨娘?老爷方才也动了肝火,这会子只怕还在梦坡斋,姨娘有这心思不若去好生照料了老爷去!”

赵姨娘眼睛一亮,喜道:“到底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再怎么不亲,偶尔也替我着想一回。小吉祥儿,去厨房叫一盏参茶来,我亲自给老爷送去。”

好容易将赵姨娘哄走,探春只觉得心累不已。亲妈是个不省心的糊涂虫,嫡母又是个蛇蝎心肠的,她夹在当中,稍有不慎就会沦落为二姐姐迎春那般。

这几年她在嫡母王夫人面前乖顺,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一则改善自己际遇,二则顺带帮一帮亲妈、亲兄弟。偏生亲妈是个蠢的,连这等阳谋都瞧不出来。探春又怕亲妈赵姨娘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因是也不敢明说。

这一来二去,反倒闹出了许多事端。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左右她早晚都要嫁人的。念及婚嫁,忽而便想起了俭四哥,小姑娘探春心下仰慕得紧。俭四哥文韬武略,当世无人能及。奈何如今身份太高,自己再也配不上,只不知哪个姑娘这般好运,最后会与俭四哥配在一处。

正思忖着,出得王夫人院儿,转上夹道便迎面儿撞见了邢夫人。

邢夫人便笑道:“哟,是探春啊,你母亲可好些了?方才瞧见你姨娘急匆匆而去,也不知是去忙什么。”

内中揶揄之意溢于言表,探春心下刺痛却只做不知,笑道:“母亲方才上了棒疮膏,这会子正歇着呢。大伯母快去吧,说不得过会子母亲就歇下了。”

“那你快去吧。”

笑吟吟目送探春而去,邢夫人拾掇心绪,命丫鬟婆子开道,径直进了王夫人院儿。

丫鬟入内通禀,旋即引着邢夫人入得内中。宝玉虽有孝心,却正是贪顽的年纪,眼见王夫人无事便有些坐不住。

王夫人眼见妯娌到来,便打发宝玉道:“快去吧,躲着些老爷,莫再胡闹了。”

宝玉唯唯应下,又与邢夫人打过招呼,这才领着袭人、媚人等丫鬟匆匆而去。

邢夫人坐在炕边儿,嘘寒问暖一番,见王夫人果然死不了,心下惋惜之余这才说起正题。

“方才我与大老爷说过承嗣之事,大老爷顾虑颇多。”

“怎么说?”

邢夫人就道:“弟妹也知,大老爷早前中过一次风,如今虽大愈了,可就怕来日再复发。这定下承嗣之人,总要照应族里才是,大老爷这般身子骨,只怕是有心无力啊。”

王夫人心下大喜,又顾虑重重,生怕邢夫人是在下套坑自己。因是便道:“再如何说,也是该当大老爷承嗣。再者你也知晓,老爷素日里万事不管,便是承嗣了,只怕凡事也得由着大老爷、琏哥儿去处置。”

邢夫人道:“弟妹这话极是,大老爷方才与我便说了,由老爷承嗣,只消掌个总,在老太太那儿也好言说。这来日啊,但有族中事务,只管打发大老爷与琏儿处置就是了。”

王夫人心下暗忖,原是怕过不去老太太那一关,这倒是说得过去。这妯娌还想着来日老爷万事不管,由着大房处置族中事务,真真儿是想瞎了心!如今那爵位还在大房,承嗣一事万万不可落在大房头上,不然这家中岂非失了掌控?

不拘如何,总要先将承嗣落在二房头上才好,如此方可再谋算那爵位。既然妯娌邢夫人这般说,何不将计就计?

王夫人拿定心思,面上蹙眉道:“这怕是难了,你也知晓,老爷素来不愿管这些闲事儿。”

邢夫人便笑道:“自然知道,这不是来寻弟妹了嘛。”

王夫人故作为难好半晌,方才颔首道:“也罢,大老爷的确须得好生将养着……那我便劝劝老爷?”

“哎,那便说定了。”

当下妯娌二人俱都满面堆笑,心下各有谋算。

……

转眼申时过,大丫鬟玻璃来到园中,告知李惟俭等酒宴齐备,李惟俭便与黛玉、惜春、迎春出得大观园,一路到得荣庆堂里。

这日不过是家宴,又赶上黛玉生儿,席面上多了两道黛玉爱吃的,又多了两道李惟俭爱吃的。

那王夫人因着方才受创,便留在家中修养。

大老爷贾赦、老爷贾政自持身份也不曾来,邢夫人倒是赶来了。还是贾琏陪着李惟俭隔着屏风就坐,另一头又开了两桌,贾母单将黛玉留在身旁,情知这外孙女今儿受了委屈,便好一番嘘寒问暖。

因着黛玉还在孝中,众兄弟姊妹不过恭贺两句,也不曾叫来戏班子热闹。再加之今日事务繁杂,这会子大家伙也没多少心绪,因是这酒宴便有些寡淡。饶是王熙凤再回插科打诨,也不曾热络起来。

李惟俭不时观量过去,却隔着屏风影影倬倬,实在看不分明。好容易捱到酒宴散去,撤了屏风才与黛玉恭贺一句,又与贾母说过几句话,便怅然告辞离去。

出得荣国府坐在马车上,香菱又凑过来为其揉捏,李惟俭便笑着婉拒:“不用,今儿也没喝几杯。”

香菱就道:“林姑娘收了诗词,心里头很高兴呢。还托我说给四爷听,说是‘若有心,一句话儿便是情意;若无心,财宝满箱又有何用’呢。”

李惟俭不禁莞尔,黛玉果然是这般性子。心中但有彼此,避居山野粗茶淡饭也从容,可谓‘有情饮水饱’。

忽而心思一动,瞧着香菱明艳的笑颜,问道:“香菱好似极得意林姑娘?”

香菱笑道:“林姑娘率真,对我又不藏私,的确很好呢。”

“那与宝姑娘做比呢?”

香菱顿时为了难,蹙眉思忖道:“错非宝姑娘护着,我哪里还有际遇跟在四爷身边儿?只是……宝姑娘素日里心思太多,有时虽笑着,却说不定心中多苦呢。”

李惟俭探手戳了下其眉间胭脂,笑道:“谁说香菱呆的?分明很机灵嘛。”

香菱便嗔道:“我不过是有时看书看得痴了,传来传去就成了呆。”

李惟俭笑着揽过其身形,香菱便乖顺贴在其肩头,低声说道:“万万想不到搬出去了,如今又要搬回来……是了,四爷,此事不用去寻阁老商议一番嘛?圣人这赏赐,怎么想都是别有心思。”

李惟俭道:“你都看出来了,我又如何不知?只是此事不急。”

有些话不好宣之于口,他起势须得借助皇权,待成势,只怕就要与皇权为敌。亏得今上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换个雄主,他万万不可行此风险之事。

如今这般正好,便是圣人猜出此番是他的谋算又如何?此时便是圣人起了惩治之心,只要李惟俭不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满朝诸公都得护着他。

此时工业革命刚刚开了个头,越往后李惟俭捆绑的利益集团越多,待日后新旧鼎革,乱象横生之际,他自可抽身事外,遥遥掌控朝堂。

当是之时,须得深耕细作,逐个行业推行动力革命。这阵子大略将毛纺机器理顺了,等过了这一阵儿也该催生一家收‘铸币税’的银行出来了。

车辚辚,内中一片缱绻,转眼到得家门。

李惟俭与香菱入得仪门,行不多远便迎面儿撞见了傅秋芳、红玉、晴雯等。

众女上前见礼,傅秋芳便关切道:“老爷可得了旨意?”

“得了。”李惟俭指了指香菱,傅秋芳眼见其捧着圣旨,紧忙催着李惟俭送入家庙,其后方才纳罕道:“戴公公来家中等了半个时辰,听闻老爷去了荣国府,这才追了过去。这旨意……到底是何事?”

此时进得正房里,晴雯伺候着李惟俭净手,李惟俭便道:“喜忧参半……敕造宁国府不是被圣人收回了吗?转头儿又因着我造新铳有功,将那府邸赐给了我。”

“呀!”

“啊?”

晴雯惊呼一声,心下窃喜不已。笑道:“四爷,这般说来咱们又要搬回去了?”

“是吧。”

晴雯心思最少,喜滋滋道:“那会芳园我还不曾好生游逛过,这下倒好,往后可以随意游逛了。”

琇莹便追着晴雯问:“会芳园好玩吗?”

这俩人说着闲话自是不提。傅秋芳与红玉对视一眼,却面带忧色,红玉便道:“四爷,这般好似不太妥当……今儿荣国府没生产事端来吧?”

“与我无关。”李惟俭擦了手,慢悠悠落座,碧桐紧忙奉上茶水来,李惟俭呷了一口说道:“老太太眼明心亮,只当圣人在行离间之策。”

红玉舒了口气。她是荣国府家生子出身,最是知晓贾家富贵,生怕与之为敌对李惟俭不利。傅秋芳却是有些见识的,便道:“以老爷今时今日之能,等闲人家岂敢开罪?若荣国府果然犯了糊涂,两厢不往来就是了。正好如今大姐姐在王府做西席,老爷想见总能见着。”

顿了顿,又蹙眉道:“就怕圣人有旁的心思,耽搁了老爷前程。”

李惟俭笑道:“我才多大?圣人又多少春秋?再如何能为,圣人也不可能点我入阁吧?”

傅秋芳颔首笑道:“老爷说的是,本朝怕是老爷难以大用,倒是能指望往后……听闻东宫只比老爷小一岁?”

李惟俭肃容正色道:“十三年前旧事历历在目,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啊。”

傅秋芳唬了一跳,连忙道恼:“妾身多嘴了。”

李惟俭又闻言抚慰道:“且秋芳想的差了。朝廷用我,在我生财之能,看的可不是老爷附了谁的势。”

傅秋芳恍然:“是妾身想差了。”

李惟俭这才露出笑模样连连颔首。傅秋芳虽出身小门小户,却聪慧稳重,再培养一番就是上好的贤内助。

此时晴雯便扯着琇莹寻过来,说道:“四爷,那宗祠还在宁国府呢,总不能往后贾家祭祖还来咱们家吧?”

李惟俭故意苦着脸儿道:“是了,险些将此事忘了。若大老爷求肯,我倒不好推拒啊。”

“啊?”晴雯恼了:“姓贾的跑别人家祭祖?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傅秋芳忍不住道:“老爷逗你呢,偏你当了真。”

晴雯顿时噘嘴嗔道:“四爷又逗弄我!”

李惟俭哈哈大笑,强忍着没说出虎狼之词。随即一众姬妾兴高采烈商议着如何改建那宗祠。

这个说不若推平了,扩建会芳园;那个说不妥,三路四进的宅院,哪儿有偏坠的?实在不美。

吵嚷一番,李惟俭拍板,推平了改建三进宅院,园中景致也有些年头了,趁此之际也一应改建。

刚好自来水早已铺就宁荣街,改建之时也好将暖气、自来水一并铺就了。

说到最后,李惟俭道:“旁的也就罢了,我看着那天香楼实在不爽利,推平了,找园林大家重新设计一处四层楼宇吧。”

傅秋芳心下莫名,转头儿就见红玉欲言又止,想来是知晓内幕。因是她便不曾问明缘由,只待回头儿寻了红玉扫听清楚就是了。

李惟俭心下玩味,不想兜兜转转,如今又要与荣国府比邻而居。那会芳园与大观园不过隔着一道角门,往后说不得还能多见林妹妹几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