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爷!我有一宝要献给伯爷啊!”
“嗯?”
李惟俭驻足回首观量,许是饮了酒之故,眼前薛蟠恍惚就成了女儿国国主,追着自己个儿喊‘御弟哥哥’。
回过神来,李惟俭玩味扫量一眼,抬眼便看向一旁的冯紫英与卫若兰。那卫若兰面色如常,冯紫英却陡然变色,上前朝着李惟俭歉然一礼:“李伯爷莫怪,薛兄弟有些喝多了。”
那薛蟠道:“我没喝多!冯大哥,那珊瑚屏风我明儿就给你送去,只求你莫管。”又看向李惟俭,躬身道:“俭……李伯爷,在下的确有一天下至宝要请伯爷上眼。”
李惟俭乐了,他随行十余北山护卫,又有吴钟这等高手,怀中更是揣了利器,自是不怕遭人算计。再者,就薛蟠这等货色,又能寻到什么强人?
至于那至宝,李惟俭心下隐隐有所猜想,因是朝着冯紫英笑道:“本官倒是好奇到底是什么至宝,冯世兄不如一道儿去瞧瞧?”
“这——”
冯紫英正沉吟着,薛蟠却急了,忙道:“不可,那宝物只能一个人瞧!”
此言一出,便是傻子也知那‘宝物’是什么名堂了,冯紫英与卫若兰相继蹙眉看向薛蟠。那薛蟠却腆着脸笑着,看向李惟俭满眼希冀。
李惟俭方才瞧着那张脸,方才升起的戏谑之意顿时熄了,只觉索然无味。如今林妹妹已与他定情,再不需宝姐姐绊住宝玉,且薛家大房三人中两人是坑货,与之扯上干系实在不值当。
因是李惟俭便怅然笑道:“本官如今酒醉,怕是至宝在眼前也瞧不分明,不如改日吧?哈哈,文龙若是有心,来日送我府中就是了。”说话间瞥了冯紫英一眼,随即转身便上了马车。
薛蟠顿时急了:“不是,李伯爷——”
这厮又要追上前,却先被吴钟拦在身前,又被冯紫英扯住身形,那冯紫英恼了,道:“薛文龙,你敢欺我不成?”
“不是,诶呀,咱们之事过后再说——”薛蟠甩掉冯紫英之手,扭头就见李惟俭的马车已然辚辚行去。
迈步要追,结果又被冯紫英扯住。
“冯大哥——”
那冯紫英阴沉着脸厉声道:“好好好,是我小看了文龙。本道不过是做个东道,为你与李伯爷转圜一番,不想你却存了旁的心思。薛文龙,你我今日割袍断义!”
薛蟠又要辩解,冯紫英却哪里肯听?只与卫若兰扬长而去。薛蟠扭头再看,却哪里还有李惟俭车架的踪迹?
薛蟠停在春华楼门前懵然不知所措。有小厮好半晌才敢凑上前问道:“大爷,如今怎么办?”
薛蟠咬咬牙,甩手道:“走!”
当下取了马匹,薛蟠领着几个小厮打马而行,不片刻便到得安成胡同。此地距离那万宁寺极近,薛家在此有房产一处。
那二进宅院素日里不过留了两个老家人打理,如今却多了几个小厮守着门户。眼见薛蟠到来,小厮赶忙上前见礼。
薛蟠翻身下马,低声问道:“人怎么样了?”
那小厮低声道:“大爷,姑娘方才醒了一回,小的怕姑娘吵闹起来,不得已,又让婆子灌了回药。”
小厮本道要挨骂,不料却听薛蟠沉吟着颔首道:“灌的好。”
丢下一嘴,薛蟠昂首阔步往里就走。须臾进得正房里,借着烛光便见宝钗五花大绑、口中塞了麻团,这会子正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
薛蟠踱步床前,先是眉头紧锁,继而又舒展开来,低声道:“妹妹莫要怪我,哥哥也是为了你好。”
薛蟠终日在外厮混,虽不长进,也也知谁人厉害,谁人又是窝囊废。那宝玉终日混迹脂粉丛中,连身边丫鬟都护不住,真真儿是半点担当也无,薛蟠原本心下就瞧不上。
又因上回被‘冤枉’,心下愈发厌嫌,只觉宝钗若果然跟宝玉,来日定没个下场。与其如此,莫不如行险一搏。
薛蟠又偶然探听得,李家原本在京师有两房,如今就只剩下李惟俭一根独苗。这厮顿时就起了心思,虽说人家早已与史湘云下了小聘,可正室不指望,兼祧总能指望上吧?
想那李惟俭少年得志,一路顺风顺水,如今位高权重,不缺钱财,独喜好俏丽女子。那傅秋芳不知如何,薛蟠没见过,可香菱、晴雯等丫鬟他见过啊,便是最不起眼的琇莹,单拿出来也当得小家碧玉。
薛蟠暗忖,以妹妹宝钗颜色,送到李惟俭跟前,又岂会不动心?因是谋算一番,假托亡父托梦之说,今日哄得薛姨妈与宝钗到得万宁寺上香,为亡父做法事。
薛蟠早早收买了住持,那住持便与薛姨妈说须得其留住寺中为亡夫祈福,薛姨妈深信不疑,就此住下。
下晌时薛蟠与宝钗回返图中,送了一盏下了药的茶水,宝钗饮过顿时人事不知,随即便挪到此处房中。
原本薛蟠打算的不错,想着引李惟俭来此,到时候关门闭户,不拘二人有无逾礼,这事儿转天不就成了吗?
奈何那姓李的奸诈,全然不接招,又有那冯紫英阻拦,转头人家就走了。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薛蟠略略思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李惟俭不是说来日送到府上吗?何必来日,连夜送去就是了!
想明此节,薛蟠招手,待小厮过来便吩咐道:“去寻一口箱子来,准备车架。”
小厮应下,半晌腾空了一口箱子。薛蟠打发婆子将宝钗装进箱子里,又命人抬上车架,随即催着车夫往竟陵伯府而去。
却说另一边,李惟俭已然回返家中。
此时晴雯、香菱、红玉、琇莹等已然尽数回返,这会子正寻傅秋芳说着话儿。
眼见李惟俭回返,众姬妾赶忙迎上来,傅秋芳又嗔怪:“老爷回来怎么也不让人知会一声儿?”
李惟俭接过帕子擦手,笑道:“不过小酌几杯,又不曾醉了,又何必劳动你们?”
傅秋芳蹙眉道:“妾身知老爷怜惜我们姐妹,可规矩就是规矩,不好不守。”
“也不差一回两回的。”
随口言语几句,李惟俭落座,香菱紧忙奉来香茗。
李惟俭喝着茶,正与众姬妾顽笑,忽而便见茜雪快步行来,屈身一福道:“老爷,外头薛大爷送来一口箱子,说是老爷要的至宝。”
“哈?”
李惟俭顿时瞠目结舌!细细思忖,此事好似还真就是薛大傻子能干得出来的。
不问自知,那箱子里一准儿是宝钗。刻下业已入夜,将个未出阁的姑娘送到府中,传扬出去宝姐姐名声是别想要了。至于李惟俭自己,呵,他堂堂二等伯,又哪里在意这等风流韵事?
只是李惟俭想的分明,有薛姨妈、薛蟠二人在,宝姐姐好比烫手的山芋,谁沾染了谁倒霉。他又从没想过非宝钗不娶,又何必给自己招惹麻烦?
因是略略思忖,便冲着茜雪问道:“薛蟠人呢?”
“回老爷,送了箱子人就走了。”
“啧!”
傅秋芳眼见李惟俭脸上玩味,凑过来低声道:“老爷,可是不妥?”
李惟俭观量傅秋芳两眼,招招手,随即附耳交代了几句。傅秋芳听罢,顿时杏眼圆睁,愕然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又点了点头,傅秋芳蹙眉思忖须臾,说道:“此事老爷不好沾染。”
李惟俭又悄然点拨两句,见其颔首,这才满意笑道:“正是,今儿我醉了。”说话间起身,一手一个揽过晴雯与香菱,说道:“新砌的池子可试过了?走走走,且与老爷我一道儿试试去。”
香菱情知李惟俭是在顽笑,只咯咯笑了,扶着李惟俭而行。晴雯却是个面皮薄的,很是嗔怪了几句,却也一直随在李惟俭身边。
待李惟俭走了,傅秋芳叹了口气,与茜雪道:“叫婆子将箱子抬到厢房,你亲自走一趟荣国府,快去请了二奶奶来。”
傅秋芳想的分明,大姐姐李纨行事畏首畏尾,也没个主意,只怕叫了也是白叫。倒是二嫂子王熙凤泼辣爽利,处置此事最为妥帖。
茜雪应下,打发丫鬟去前头吩咐,自己则赶忙自会芳园往大观园而去。
闲言不表,却说片刻后便有四个婆子抬了一口箱子来。安置在一进院的厢房里,傅秋芳打发婆子下去,只叫了贴身丫鬟碧桐打开箱子,果然便露出蜷缩其中的宝钗来。
傅秋芳蹙着眉头没言语,心下暗忖,若兄长傅试还在,为了巴结权贵会不会也将自己当做物件儿一般送到旁人身前?
还好自己个儿机缘巧合撞见了老爷……
许是感同身受,傅秋芳便不禁叹息了一声。
也是这一声叹息,傅秋芳便见一滴泪珠自宝钗紧闭的眼帘滚落。
傅秋芳顿时恍然,原来宝钗一早儿就醒了。她心下暗忖,倘若换做自己,被亲兄长当做财货一般送到别人府上,只怕宁愿即刻便死了吧?
傅秋芳上前轻轻将箱子合拢,吩咐碧桐道:“你留在此处看顾好了。”
碧桐躬身应下,傅秋芳旋即往会芳园去迎王熙凤。
四周重新暗将下来,宝钗睁开眼来,禁不住流泪不止。她舍弃情思,每日端庄娴静,明明瞧不上宝玉还要与其虚与委蛇,贾母两次暗讽撵人,她心知肚明,偏又要留在贾家在王夫人面前扮贤惠,为的是什么?
结果又换了什么来?亲哥哥竟将自己当做财货一般送来了竟陵伯府!
若打开箱子的果然是李惟俭,只怕宝钗真真儿就不想活了!
好在打开箱子的是傅秋芳,料想俭四哥必是猜中了哥哥所为为何,这才避之不及……念及此处,宝钗又心中刺痛。曾几何时俭四哥看向她满目都是赞赏,如今却避之如蛇蝎!
任她素日里再如何无情动人,这会子也心房失守,只觉万念俱空,只想着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好半晌,外间脚步声渐近,宝钗紧忙止住眼泪,好歹给自己留了些许体面。而后眼前一亮,传来一声惊呼,就听凤姐道:“这……这这——”
王熙凤劳累一天,原本已然洗漱过就寝了,却被茜雪叫了来。起初茜雪只说傅秋芳有急事相请,王熙凤还道是俭兄弟出了差池,因是紧忙穿戴齐整急急忙忙往竟陵伯府而来。
出得大观园,入了会芳园,茜雪这才压低声音说了原委。王熙凤顿时惊得不知如何言说,那会子心下还有些指望,只道那薛蟠再如何荒唐,也不会做下这等蠢事吧?
而今眼见箱子里蜷缩的果然是宝钗,王熙凤顿时不知如何言说。
傅秋芳叹息一声,道:“老爷醉酒,这会子早已安歇了。妾身实在不知如何处置,若留在家中,生怕来日再有闲话传出。不得已,这才请了二嫂子来处置。”
王熙凤眉头紧蹙,好半晌才道了句‘荒谬’,继而舒缓道:“妹妹这事处置的对,交与我就是了。”
王熙凤转念思忖良多,点过平儿吩咐道:“叫两个婆子来抬回家去。”
凤姐与宝钗不过是维系亲戚间的面子情,比起心口不一、算计不已的宝钗,凤姐更喜与真心实意的黛玉往来。
又因刻下凤姐与王夫人早已生分,偏薛家母女整日围着王夫人转。前回宝钗更是在老太太跟前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此言本为讨好老太太,不料老太太不领情,还反过来挖苦王夫人好似‘木头人’一般。那会子王熙凤什么话都没说,心下对这表妹愈发厌嫌。
如今正应了那句话:六月债,还得快!只消将箱子抬到老太太跟前儿,到时候莫说是薛家,便是王夫人也没了脸子!
凤姐拿定心思,又与傅秋芳略略说过几句话,待平儿叫来婆子,寻了扁担抬起箱笼便走。
箱笼颤颤巍巍、上下起伏,宝钗心下分明,她本就与凤姐不对付,如今落在其手中,又哪里会得了好儿?
因是宝钗不住的扭动身形,以舌头顶那麻团。好半晌顶开麻团,宝钗略略喘息两下,随即叫道:“谁?救命!救命啊——”
抬着箱笼的两个婆子听得动静,却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这二人都是王熙凤的陪房,只听王熙凤吩咐。
平儿听得响动,心下不忍,急行两步与王熙凤道:“奶奶,宝姑娘似乎醒了。”
王熙凤狠狠瞪了平儿一眼,顿时骇得她倒退了一步。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忽而笑道:“宝丫头醒了?”王熙凤盯着一婆子道:“你们还不快把宝姑娘放下?”
那婆子福至心灵,叫道:“二奶奶,方才不小心将箱笼锁上了,这……急切间钥匙也不曾拿,只怕须得撬开了。”
箱笼里的宝钗心下一凉,暗自思忖,只怕凤姐要将其送去老太太房里。若果然如此,她哪里还有脸面继续留在荣国府?非但是她,怕是薛蟠与薛姨妈也留不得了。
若如此,还不如方才打开箱笼的是俭四哥呢!
她心下急切,心思电转,哀求道:“可是凤姐姐?还请凤姐姐救我一救,来日做妹妹的为奴为婢,也要报还今日恩情。”
凤姐闻言笑道:“什么救不救的,宝妹妹这话过了。”
但听得箱笼里宝钗言辞恳切道:“小妹愿在此立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此际实学新起,神鬼之说多得世人笃信,王熙凤虽不信佛道报应之说,却也知宝钗此时果然急了。
她心下暗忖,若得了宝钗做内应,来日与王夫人斗起法来,说不得会有奇效。且她全然看不上宝钗,自问论手腕、心计,宝钗又有哪一样比得上她?便是来日做了宝二奶奶又如何?
再者,那薛姨妈与薛蟠一个赛一个的蠢,留在王夫人身旁,说不得非但不是助益,反倒是拖累。
平儿又可怜巴巴凑过来,虽没言语,求肯之意却溢于言表。
王熙凤便长叹一声,低声道:“你莫急,等过了角门,我寻个没人地方将你放出来。今日之事,李家不愿沾染,想来也不愿传扬。身边几人都是妥帖的,必保得妹妹青白之名。”
这话听着是好话,实则明白无误告诉宝钗,若不守约,来日必坏了你名声!
宝姐姐此时无计可施,恨极了亲哥哥的愚蠢,只得唯唯应下。
那王熙凤果然信守承诺,过了东角门、玉皇庙,眼见四下无人,这才让婆子将箱笼放下,又撬开,解了绳索,这才将宝钗放出。
宝钗一朝得解脱,却因绳索捆了半日,手脚不曾活络,落地后摇摇晃晃,平儿赶忙过来将其搀扶住。
宝钗红着眼圈朝王熙凤屈身一福:“姐姐今日之恩,妹妹感念于心,来日不敢或忘。”
王熙凤道:“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妹妹家中真是……罢了,平儿,你搀着宝妹妹从凸碧山庄绕过去,这会子入了夜,料想没几个人。”
平儿应下,搀扶宝钗缓步而去。
王熙凤见二人身形遮掩在树木之后,不禁冷笑一声,回头儿与两个婆子道:“办得好,明儿来我房里,各得一吊赏钱。哦,仔细将箱笼拾掇了。”
两婆子大喜,不迭声谢过,抬了箱笼而去,王熙凤也笑着自行回返小院儿。
却说宝钗到得蘅芜苑,谢过平儿,进得内中也不让莺儿等丫鬟随在一旁,只将自己关在卧房里痛哭了一场。过往被薛姨妈种下的念头不禁动摇……凭什么?她薛宝钗凭什么为了薛蟠就得委屈自己个儿?
这一夜两府风平浪静,看似波澜不起,实则暗流汹涌,说不得哪日就会化作滔天巨浪!
……
通州,临渠客栈。
听得脚步声,丫鬟小螺、小蛤紧忙出来观量,便见薛蝌蹙着眉头快步行来,两婢紧忙屈身见礼。
薛蝌眉头舒展,问道:“妹妹可歇了?”
小螺就道:“姑娘说心有所感,这会子正写字儿呢。”
小蛤嗔道:“乱说,分明是写诗。”
说话间,两婢紧忙让开身形,薛蝌踱步进得客房之内,便见小妹端坐书案之后,正咬着笔杆蹙眉凝思。他行将过去,略略观量,便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着:“薄雾锁鹅黄,丝丝着霓裳。垂首低眉镜湖面,自顾随风扬。”
薛蝌暗暗颔首,出言道:“卜算子?”
薛宝琴这才回眸,眼见来的是兄长,顿时笑道:“心有所感,只得了两句,余下的却不知如何续了。”
薛蝌扫量一眼,便见妹妹肤如凝脂,面如白玉,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年岁虽不大,却已生得倾国倾城,待再过几年,还不知何等出色呢。
薛蝌便道:“仔细烟气伤了眼睛。”
薛小妹干脆丢下笔墨道:“算了,左右一时间也想不起。哥哥,可定下车马了?”
眼见薛蝌颔首,宝琴便明媚笑将起来:“真好,明儿就能到京师了。小时随父亲来过一遭,奈何那会子还小,如今却记不得什么了。”
薛蝌强笑一声,欲言又止。半晌,拉过椅子坐在薛小妹一旁,沉吟着道:“妹妹……你可怪我?”
薛宝琴眨眨眼,笑将起来,道:“哥哥说的哪里话?无缘无故的,我怪你做什么?”
“伯爷那边——”
宝琴便明媚道:“李大人很好啊,我在家中就听说了,多亏了李大人造出水泥来,去岁这才免了昆山之苦。如今昆山百姓感恩戴德,不少人都为庄大人、李大人立生祠呢。”
顿了顿,又道:“再者,哥哥也说了李大人面容俊朗、风度翩翩,且不过这般年岁,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儿家不倾慕?结得如此良缘,还是多亏了哥哥认识了李伯爷呢。”
薛蝌笑着颔首,心下苦涩不已。若是嫁也就罢了,偏只能是纳。
薛家二房一向随着大房打理产业,家资比不得大房丰厚,也算小富即安。若依常例,妹妹嫁个举人、乡绅之子也算妥帖。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那皇商底子没了,二房再行商,便处处碰壁。
上回错非偶遇李惟俭,只怕那六千两银子便成了泡影。
薛蝌想的分明,此时行商,若不依附权贵,只会落得个家破人亡。
他能想明此节,妹妹薛宝琴自幼聪慧,又怎会不知?因是他心下愈发愧疚,却说不出来,只拍了下薛宝琴的头,起身道:“早些安歇吧,明儿晌午就能到京师。”
“嗯。”宝琴应下,起身将薛蝌送出门外,又回身到桌案前。
心下胡乱思忖、忐忑不安,暗暗想着,也不知那李伯爷是什么性情,是否果然如兄长说的那般俊朗。女儿家嘛,总想着良人相貌堂堂。
这般想着,忽而听得笃的一声响。宝琴循声看过去,便见一只鸟儿不知怎地,撞在了窗扉上,这会子落在地上扑腾着起不得身。
宝琴赶忙移步过去,矮身探手将其捧在手心,仔细观量,却是一只喜鹊。宝琴眼见其翅膀伤了,便蹙眉道:“鹊儿鹊儿,怎地伤了翅膀?”
那喜鹊喳喳叫了两声,宝琴就笑道:“贪嘴,这般黑还想着吃虫儿。罢了罢了,谁叫我心善?我给你缠裹了,过几日就好。这几日你暂且跟着我可好?可不许乱叫,若吵得旁人不能安睡,我可就留不得你了。”
那喜鹊好似听懂了般,歪着头不则声。宝琴就笑道:“就当你应承了。”
说着,起身寻了纱布,为那喜鹊缠裹。小螺、小蛤进来,见姑娘又照料不知何处来的鸟儿,纷纷相视而笑,心下对这般情形早已习以为常。
……
荣国府,东北上小院儿。
薛蟠兀自搂着碧莲酣睡,心下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不时便笑出声来。怀中碧莲已然醒了,却不敢动弹,生怕吵了薛蟠,回头又遭了这呆霸王毒打。
忽而外间传来声响。
“姑娘,大爷还睡着呢。”
“闪开!”
“姑娘,容我去叫了……啊——”
嘭!
房门推开,碧莲抬眼便见宝钗阴沉着脸行将过来。碧莲骇得紧忙裹住锦被遮掩了身子,畏缩着道:“宝姑娘。”
薛蟠被吵醒,睡眼惺忪看见过来。却见宝钗一言不发,抬手一巴掌抽过来,啪!
这一巴掌气力十足,薛蟠脸颊上顿时多了四条手指印。
薛蟠还在懵然,却没想着打回去,只纳罕道:“妹妹?你打我作甚?”忽而恍然,又道:“不对,你不是——”
啪——
又一巴掌让薛蟠住了口。
就听宝钗恨声道:“我没你这般少廉寡耻的哥哥!再有下回,也不用你说劳什子的,我自去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那薛蟠还在懵然,兀自念叨着:“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在其想来,若玉成好事,妹妹早先便对那李惟俭有些情意,如今又委身于他,此行归来理应寻自己商议,自己这个大舅哥与李惟俭商议一番,再提及兼祧之事,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如今看来,好似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那宝钗虽走了,莺儿却还在院儿里。薛蟠三两下套了衣裳,见莺儿还在,紧忙扯住其问道:“我妹妹何时回来的?”
莺儿被薛蟠攥得吃疼,蹙眉道:“大爷这话儿说的,姑娘昨儿入夜就回来了。”
“啊?”薛蟠顿时牛眼瞪大,满心的不解。姓李的什么意思?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
又问:“是伯府丫鬟送回来的?”
莺儿恼了:“大爷弄疼我了!”挣脱开来,莺儿就道:“大爷这话好没道理,姑娘又不曾去过竟陵伯府,为何要人家丫鬟送?昨儿是平儿姑娘送姑娘回来的。”
听得此言,薛蟠顿觉脑子不够用了,想了半晌也想不分明这内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不提薛蟠挠头,却说宝姐姐抽了薛蟠两巴掌,心下郁气非但不曾消解,反倒愈发涌上心头。强忍着眼泪,又去了王熙凤院儿。
这会子王熙凤方才用过早点,因贾敬丧事还不曾结束,正要招呼婆子、媳妇来听吩咐。
丫鬟丰儿来报,说是宝钗来了。
王熙凤顿时牵了嘴角一笑,让丰儿请其进来。宝钗入得内中,眼见并无旁人,只王熙凤与平儿,当即屈身一福,道:“凤姐姐,昨儿的事儿——”
王熙凤就笑道:“昨儿妹妹回来晚了,亏得平儿撞见了,不然可不好交代。”
宝钗咬了下嘴唇,看了眼平儿,没言语。
平儿也识趣,紧忙道:“奶奶、宝姑娘,我这会子还饿着,就不多留了。”
王熙凤戏谑一句,便让平儿离去。
待内中只余下两人,宝钗一言不发自袖笼里掏出一张纸笺来,递给了王熙凤,说道:“口说无凭,来日我若反悔,凤姐姐尽可用此文字毁我名声。”
凤姐接过观量一眼,便见其上乃是一首艳诗,字迹、落款都与宝钗对得上。王熙凤捏在手中,故作嗔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我还信不过妹妹不成?再说,我啊,也不希图妹妹帮衬,只求不扯我后腿就好。”
表姊妹二人又虚情假意言说一番,王熙凤眼见宝钗有些心灰意懒,正要放其离去,平儿忽而进来回道:“奶奶,宝姑娘,前头得了信儿,说是薛家二爷、琴姑娘一道儿来了,说是晌午便能到。”
王熙凤纳罕道:“哟,这倒是喜事儿呢,快去跟老太太、太太说一声儿。”
平儿得了吩咐转身而去,王熙凤转眼看向宝钗,却见其面上娴静,不见一丝波澜。
王熙凤就道:“妹妹快回去拾掇一番吧,今儿可得好生热闹一番。”
宝钗闻言,起身告退。行出凤姐儿院儿,心下顿时凄凉无比。
二房堂弟、堂妹入京,为的是什么?不问自知,为的自然是大房先前侵占了的家产!
这可真真儿是破屋又逢连夜雨、漏船载酒泛中流。
平儿那边厢与贾母、王夫人回了话,二者都高兴不已。转眼到得晌午,前头婆子来报,薛蝌与宝琴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