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

这日下晌,凤姐领着平儿湘云又来寻贾母,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儿,凤姐便道:“老祖宗,我思来想去,初三总是我的生儿,哪儿有让老祖宗破费的道理?不如啊,这一回我来请,老祖宗留待下回再回请?”

贾母顿时笑道:“是了,如今凤哥儿可是财主,合该你来请个东道。”

薛姨妈陪坐在旁,闻言就笑道:“凤丫头可不好小气了。”

凤姐就笑道:“我倒是想撇尽家财,奈何那龙肝凤脑实在无处采买。思来想去,不如比照着云丫头,也仿着御宴办上一回。”

贾母等无不合掌叫好。

当下凤姐又如数家珍般点算起来,那厨子自是要问俭兄弟家中来借,其余的这两日采买了,再商议着定个菜单。

实则凤姐心下早就有了谱,办这么一回不过抛费二百两银子,一来哄老太太高兴,二来眼看今年暖棚营生又要铺展开,至不济出息也能比照前一年,如此凤姐手头可是有五万两上下。

常言道‘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凤姐儿正要趁此之际显摆显摆。

当下与贾母言说一番,随口说了菜单子。

这前茶为君山银针,乾果四品:怪味核桃、水晶软糖、五香腰果、花生粘;蜜饯四品:蜜饯桔子、蜜饯海棠、蜜饯香蕉、蜜饯李子;点心四品:花盏龙眼、艾窝窝、果酱金糕、双色马蹄糕。

前菜四品:二龙戏珠、陈皮兔肉、怪味鸡条、天香鲍鱼;

正菜十位:沙舟踏翠、琵琶大虾、龙凤柔情、香油膳糊肉丁、龙舟镢鱼、滑溜贝球、酱焖鹌鹑、蚝油牛柳、金菇掐菜、香麻鹿肉饼;

烤品两道:烤鸡、烤鱼扇。

膳粥一品:荷叶膳粥。点心两味:凤尾烧麦、五彩抄手。

最后又备香茗:杨河春绿。

内中人等无不交口称赞,都道凤姐果然下了血本。

贾母、薛姨妈追问几道菜品是什么情形,独一旁的王夫人鼻观口、口观心,不经意瞥上凤姐一眼,眼神中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正待此时,大丫鬟鸳鸯忽而快步行至内中,先是看了眼凤姐,随即又看向薛姨妈道:“姨太太,蟠大奶奶不知为何,这会子与几个婆子吵嚷起来。旁人一时劝不住,姨太太还是快去瞧瞧吧。”

薛姨妈顿时变色:“好端端的怎么吵吵起来了?”

鸳鸯抬眼看了眼薛姨妈,面上欲言又止。心下却暗自腹诽,还能为何?不过是被人戳破过往丑事,这会子恼羞成怒罢了。

可这话好说不好听,鸳鸯又是个周到的,哪怕依着老太太的心思当面儿禀报了,却不好再行戳破。因是只摇头道:“回姨太太,我也不知,得了信儿就赶忙来回话了。”

薛姨妈还要再问,宝姐姐紧忙扯住薛姨妈,说道:“妈妈,还是快去瞧瞧吧。”

宝姐姐情知那好嫂子夏金桂可不是个省心的,去的迟一些说不得还会闹出什么事端呢。

薛姨妈慌忙与贾母辞行,当下母女二人急急忙忙往‘家中’赶去。

王夫人端坐了,面上蹙眉不已。那夏金桂她自是见过,前几日虽遮掩的不错,却依稀能瞧出是个蛮横无礼的。王夫人因着用了薛家银钱,又因如今宝玉名声大坏,这才存了促成金玉良缘之心,只奈何老太太一直不松口,期间婆媳两个还几番斗法。

本道就让薛家这般住下,左右老太太年岁大了,早早晚晚都会依了王夫人的心思,却怎料薛家却娶了这般不省心的儿媳妇。

余光瞥见贾母目光中的鄙夷,王夫人只觉面上臊得慌,再没脸待下去。当即口诵佛号,起身道:“媳妇家中还有些杂务,就不多留了。”

贾母便颔首道:“我如今身子还好,也不消太太每日来立规矩。我看不如等太太处置了杂事再说。”

王夫人应下,闷头快步出了荣庆堂。

眼见王夫人匆匆而去,王熙凤也不好多留,领着平儿、湘云也告退离去。

待人都走了,贾母方才招呼来鸳鸯,仔细问明了缘由。待听过鸳鸯所说,贾母便蹙眉道:“还有这等事?”

鸳鸯观量其神色道:“老太太,这事儿早就传扬得人尽皆知了。都说薛大爷当初死活不肯娶那夏金桂,错非姨太太发了脾气,这婚事还两说呢。”

贾母思量道:“如此说来,那两个婆子也不曾扯谎?这倒是不好处置了……你去知会凤哥儿一声儿,就说背后嚼舌总归是不妥,一人罚一串钱就是了。”

鸳鸯应下,心下自是知晓,那所谓的处罚不过是给王夫人留了脸面。只怕老太太心里巴不得薛家闹得鸡飞狗跳,没了脸子就此搬走呢。

当下鸳鸯去知会凤姐自是不提。

却说薛姨妈与宝钗一路寻来,遥遥便听得聚锦门左近吵嚷声一片,连通凤姐院儿与李纨房的西角门旁还有几个丫鬟倚门眺望着瞧热闹。

瞥见薛姨妈与宝钗急匆匆而来,几个丫鬟紧忙就散了。

母女二人转过李纨房与三间小抱夏之间的角门,抬眼便见夏金桂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一个婆子,口中满是污言秽语。

那婆子先前不过是唯唯诺诺,眼见言语愈发不受听,婆子实在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蟠大奶奶容我回一嘴,您那事儿人尽皆知,可不是我造的谣。再者,您是主子却不是贾府的主子,我再如何嚼舌也由不得你来处置吧?”

夏金桂顿时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谎言伤不得人,能伤人的唯有真相!

夏金桂被噎得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跳脚撒泼:“好啊,奴才秧子骑到主子头上拉屎撒尿,这就是你们贾家的规矩?”

那婆子也来了火气,怼道:“蟠大奶奶若想耍威风,只管搬回薛家自己个儿耍去,贾家可不是你逞威风的地方!”

“你——”夏金桂气急了,招呼宝蟾道:“没用的东西,还愣着作甚,给我掌嘴!”

宝蟾上前方才举起巴掌,便被那婆子一把抓住手腕,嚷道:“薛家人打人了,薛家人不讲理了!”

薛姨妈看在眼中,只觉眼前一黑,霎时间金星乱冒,错非宝钗搀扶,只怕就要跌上一跤。

这夏金桂哪里有个贤妻良母的德行?薛姨妈只觉先前奢望这会子尽数落了空。有这般儿媳撺掇着,往后薛蟠还指不定惹出什么祸端来呢。

气急之下,薛姨妈遥遥叫了声:“都停手!”

当下领着宝钗上前,与那夏金桂道:“你这又闹的哪样儿?”

“婆婆,这婆子背后说嘴,我寻她理论,她不知悔改不说,还出言讥讽。”

宝姐姐蹙眉道:“婆子背后说嘴,与凤丫头说了,自有人管教。嫂子又何必亲自来寻?此番实在有失体统。”

夏金桂委屈道:“凤姐如何管教?不过是罚几串钱,不疼不痒的。依着我,这等背后嚼舌的就该打一顿撵出府去!”

“你!”薛姨妈本就无急智,这回气急之下更不知如何开口。

宝钗紧忙凑过去低声与夏金桂耳语道:“嫂子再闹下去,莫非真要咱们家搬出荣国府不成?”

那夏金桂只是骄矜刁蛮,又不是傻的。她当日捏着鼻子嫁与薛蟠,瞧中的不就是如今薛家寄居荣国府,宝钗又有可能嫁与宝玉吗?

否则一个没了皇商底子的寻常商户,彩礼不过寻常,又如何能让夏金桂动心?

听了宝钗此言,夏金桂顿时不言语了。宝钗就道:“都散去吧,此事过后自有二奶奶处置。”

那婆子听闻凤姐儿的名头,顿时骇得闭口不言。围观的丫鬟、婆子尽数散去,宝钗又扯着夏金桂与薛姨妈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到底是做小姑子的,劝说两句也就是了,旁的却不好多说。薛姨妈念及夏金桂那份嫁妆,到得家中也没了气恼,只语重心长好生交代了一番。

夏金桂面上应了,心下却极为不爽,暗地里寻思待得了机会定要好生将那婆子磋磨一番。

过得好半晌,夏金桂回了自己房里,却是越想越气恼。从小到大被妈妈捧在掌心,她又何曾受过这等闲气?

成婚几日,想想薛蟠那货,又想起当日那遥遥一瞥,顿时心下愈发的气恼。恰这日薛蟠与贾琏酩汀大醉而归,许是念起了旧情,不往正房来寻夏金桂,反倒去寻了那妾室碧莲。

夏金桂如今除了记恨那说嘴的婆子,却不敢去恨堂堂二等伯李惟俭,却因着这晚薛蟠去了碧莲房里,连那碧莲也给恨上了。

这卧榻之侧怎容她人酣睡?

夏金桂也知,这往后不好再在荣国府中闹将起来。思忖一夜,渐渐拿定心思,总要先行拿捏了薛蟠,方才好揉搓那碧莲。

……

户部。

这日户部尚书王仕云下得朝来方才在二堂坐定,便有小吏匆匆而来:“大司徒,首辅到访,这会子已然下了轿子。”

“啊?”王仕云与那陈宏谋本是同年,交情深厚加之志趣相投,因是方才被简拔为大司徒之职。

此人素知陈宏谋为人,知其错非有急事一准不会这般急切来寻。当即起身相迎,方才到大门左近,便见陈宏谋轻车从简匆匆而来。

二人彼此见礼,陈宏谋锁眉道:“里间说话。”

当下进得二堂里,将无干人等一并打发了,小吏送过香茗,陈宏谋自袖笼里抽出一份奏章来,说道:“你来瞧瞧。”

王仕云纳罕接过,扫量一眼,见上书之人乃都察院御使梅可前,此人方才自馆阁中出来,虽有投效新党之意,却因陈宏谋扫听到此人首鼠两端,这才一直不肯松口。

王仕云心下有了底,展开奏书略略观量,随即倒吸了口凉气,继而仔细观量起来。

待一盏茶光景方才看罢,放下奏书道:“此数议……果真出自梅可前之手?”

陈宏谋嗤笑一声,说道:“此人四十余方才中了进士,行事迂腐且首鼠两端,先前投效不过是投机之举,又哪儿来的这般多真知灼见?我打发人扫听了,此人前日与御使詹崇小酌一场,过后詹崇酩酊大醉,这梅可前连夜写了奏疏,昨儿就递了上来。”

王仕云思量着道:“这般说来,这数议怕是剽窃而来啊。”

那詹崇乃是严希尧的得意门生,只怕这几策都是出自老狐狸严希尧啊……不对,严希尧惯于操弄人心,这勤于王事,这等真知灼见少之又少——是了!当今实学第一人李惟俭可是老狐狸的关门弟子,说不得此数策就是出自李惟俭!

“莫非——”王仕云试探着说了一嘴,就见陈宏谋惋惜着感叹道:“可惜了啊。老夫若早来京师二年,收下李复生这等弟子,我新党后继有人,又何必畏惧旧党过后反攻倒算?”

一把夺过奏书,陈宏谋说道:“自古皇权不下县,李惟俭单此议,便是要绝了士绅的根子!呵,根基既去,来日哪儿还有能为兴风作浪?”

王仕云蹙眉摇头不已:“此事怕是不易。那严希尧得了此策不思自己上书,反倒想法子送到首辅跟前儿,料想是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横竖他是不得罪人,罪过都是首辅的。”

陈宏谋阴沉着一张脸冷哼一声,说道:“历代变法者,又有哪个不得罪人?我只怕来日新皇登基,旧党死灰复燃。”探手戳了戳那奏书,压低声音道:“这等绝户计,于我等而言岂不正好?”

王仕云眉头舒展,颔首道:“也是,如今敲打去一分,来日旧党就少一分气力,反扑起来也不会太过凶厉。”

陈宏谋笑而不语,过得须臾才道:“真是可惜了,严希尧那老狐狸倒是有些眼光,一早儿就将李复生揽在门下。如今又老抱子也似的看护着——”

王仕云赶忙道:“首辅莫非要动那李复生?此人极得圣心,又为忠勇王座上宾,只怕不是好相与的。”

陈宏谋摇头道:“如今摊丁入亩焦头烂额,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对付李复生?只恨此人不能为我所用啊。罢了,李复生才思敏捷,说不得何时又会有奇思妙想,那严希尧老乌龟也似不敢犯险,兜转一番说不得又要呈与我等。

呵,如此算算,岂非李复生已然为我所用?”

王仕云笑着摇头不已。

当下二人计议停当,税警税警,不论怎么瞧都理应挂在户部之下,这等扩充户部的大好事儿王仕云又怎会拒绝?王仕云粗粗誊写一番,待回头儿寻了幕僚商议润色,只待来日上书圣人。

……

匆匆又是几日。

湘云随着王熙凤这几日料理府中事务,又亲眼瞧着凤姐置办宴席,很是长了一番见识。

期间王熙凤登门下贴,又问李惟俭借了厨子,转头将各色食材置备齐整。凤姐情知府中买办多有漂没之举,因是干脆打发了陪房来旺亲自去外头采办。

回头点算一番,竟只抛费了不到二百两。湘云瞧在眼里,比照上回,这一回的菜色不遑多让,可上回却足足抛费了二百三十两有余。

湘云顿时知晓,那多出来的三十几两一准儿是被下人漂没了。因是在怡红院里生了好一会子的闷气,映雪劝慰了好一番,又说‘贾家奴大欺主,姑娘来日当家做主,但有这般苗头只管打压了就是’。

湘云思量一番,这才心思渐宽。

转眼到得九月初三这一天,因着凤姐大办一回,连大奶奶李纨都特意与王府告了假来帮衬着。

可喜这日天气晴朗,李纨一早儿起来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

丰儿快步行来,见过礼后才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

李纨应下,命素云接了钥匙,赶忙往缀锦楼去搬桌椅。临了又问丰儿:“你们奶奶可定下在何处开席了?莫非还是上回的藕香榭?”

丰儿笑道:“这会子池子里的荷花都败了,藕香榭没什么景致,奶奶就说要在凸碧山庄摆开酒席。”

李纨笑着赞道:“凤姐儿这心思极妙,登高望远,四下秋色,也是一桩美事。”

待丰儿去了,李纨领着丫鬟、婆子往缀锦楼而来,迎面与二姑娘迎春、邢岫烟打过招呼,当即上得一侧房里,但见内中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五彩炫耀,各有奇妙。

李纨捡着套色的命人搬了,出得缀锦楼又见水中画舫,思量一番笑道:“恐怕老太太高兴,索性把舡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预备着。”

正说话间,碧月来回:“奶奶,老太太往园子来了。”

李纨赶忙领着人去迎,到得大观园门前,便见莺莺燕燕簇拥着贾母而来。这会子王夫人、邢夫人陪在贾母左右,左边厢是三春、黛玉、宝钗、邢岫烟,右边厢则是傅秋芳、宝琴、晴雯、红玉、香菱、琇莹等伯府姑娘。

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要送去。”

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着各色折枝**。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

贾母忽而探手招过傅秋芳来,亲自撷了一枝为其簪上,嘴里嗔道:“说来偏你最要强,自打前几年来了一回,过后竟再也不来了。就隔着一道墙,哪里就劳动你了?”

傅秋芳笑道:“老太太,我这是羞于见人。”

贾母便道:“大到皇朝,小到女子,哪一个不是三起三落的?你家中遭了难,既识得我家门第,径直登门就是了。我家虽是中上人家,却也能护得住你一时。”

宝琴就凑过来道:“老太太,错非傅姐姐要强,又哪儿来的如今这般机缘?”

贾母笑着颔首道:“是这个理儿。罢了,这话不说了,咱们先往里游逛着。”

说话间往里行去,贾母又过问李惟俭事宜,傅秋芳就笑道:“老爷一早儿须得去坐衙,待过了晌午也就来了。”

当下再不提李惟俭,一应人等直往大观园里游逛。

凤姐儿这会子忙着置办酒席,探春便自觉多说了几句话,沿途指点介绍,倒是妙语连珠。

众人走走说说,转眼便到了潇湘馆。傅秋芳随在贾母左近,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墁的路。

晴雯见地上满是苔藓,紧忙上来扶了傅秋芳。

这会子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主人家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

王夫人便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众人落座了。

傅秋芳头一回来,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便笑道:“只看这书房陈设,便知林姑娘果然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宝琴早知黛玉、湘云并嫡之事,便耍宝道:“是了,这哪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贾母搂着黛玉笑了一番,忽听船声,问道:“谁又预备下船了?”

李纨也纳罕不已,紧忙打发素云去扫听了,须臾回返,素云便道:“回老太太,是宝二爷在池子里。”

贾母闻言顿时蹙眉不已,扭头看向王夫人,却见儿媳同样眉头紧锁。

凤姐操办庆生宴,因着请了李家女眷,是以不好让宝玉入内。为此那宝玉一早儿就闹过了一回,只是贾母这回说死了不准,宝玉昨儿便负气而去。不想今儿竟不请自来!

贾母心下添堵,又思忖起了黛玉身前挂着的那块玉石来,不由得对那宝玉生出几分厌嫌之心来。

正要说话,鸳鸯道:“姨太太与二奶奶来了。”

众人方才起身,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

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

众人说笑一阵,贾母等不曾留意,那傅秋芳悄然凑在了湘云身边儿,正低声说着话;再看另一边,宝琴却不知何时与黛玉说在了一处。

王夫人趁着无人留意,紧忙叫过丫鬟,仔细吩咐了。那丫鬟快步出来,上得船上好说歹说,宝玉就是不肯听。丫鬟急得无可奈何,只得又回来报与王夫人。

王夫人听得眉头紧蹙,偏生这会子客人当面,又发作不得。

贾母指点了窗纱,众人歇过脚自潇湘馆出来,贾母见宝玉依旧在撑船,顿时没了去船上的心思。扭身笑着与傅秋芳道:“咱们一道儿去三丫头处瞧瞧去。”

众人应下,当下一并往秋爽斋而去。

傅秋芳、宝琴等随着贾母到得秋爽斋,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

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

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床侧还挂了一柄短剑。

傅秋芳与宝琴看在眼中,心下各自思量,这位三姑娘性情阔朗,行事有度,兼之方才言语间颇有妙趣,小小年岁便已如此,待长大了只怕更是了得。

略略坐了坐,众人又逛过缀锦楼,又往前头行去。转眼到得一处,贾母便道:“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

众人应了,贾母便邀着傅秋芳、宝琴往内中一逛。不想方才进门,迎面便见宝玉兴冲冲而来:“老祖宗怎么才来?我可是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子了。”

原本面上堆笑的贾母顿时面色一僵,莫说是傅秋芳、宝琴、晴雯等,便是三春、黛玉、湘云等也一时间没了言语。

此番招待伯府内眷,又岂容男子胡乱入内?现在早已吩咐下,本道宝玉负气而去,过后不过是气恼一番,谁料宝玉竟硬生生闯了进来,还非要在客人面前露面。

王熙凤赶忙圆场道:“宝兄弟不是在撑船?怎么来了这儿?”

宝玉得意笑道:“老祖宗与姐妹们又不来,撑船也没什么意趣。”他好似不曾瞧见贾母神色一般,一双眼睛紧忙朝着傅秋芳与宝琴瞥过来。

傅秋芳心下厌嫌,紧忙拢袖遮面,宝琴也往王夫人身后躲去。

王夫人脸面臊得通红,却因着在客人面前不好发作,只蹙眉说道:“宝玉,这会子正待客呢,你先去外头耍顽可好?”

宝玉却道:“虽说是客,却也都见过,算是熟人。”当下虚指点着道:“傅姐姐、琴妹妹,晴雯、香菱、琇莹还有小红,小红还曾在我房外当过差呢。”

且不说红玉早已改回了原本名字,就是如今她也是伯府内定的姨娘,家中掌着事务,外头管着营生,莫说是寻常纨绔子弟,便是外头的官儿见了也须得让三分。

有道是‘养移气居移体’,久居上位,红玉自是将当日那三等丫鬟时日引为耻辱。这会子当面被宝玉提及,虽明知此人没什么坏心思,却也心下暗恼。

因是笑着不轻不重的刺了一嘴:“宝二爷,我名红玉,可不是劳什子的小红。”

宝玉恍然道:“是了,你改名字了。要我说也无需那劳什子的避讳,小红太过俗气,哪儿有红玉好听?诶你——”

“宝玉!”王夫人彻底恼了:“你再不走,休怪我修书一份与你父亲,我管不得你,只能叫你父亲来管!”

宝玉顿时一怔,此时目光掠过众人,只见王夫人面色阴沉,邢夫人虽笑着,却满是幸灾乐祸之色,薛姨妈面上讪讪,贾母没了笑模样。

往后头瞧,黛玉干脆不看他,只与宝琴说着悄悄话;三春等纷纷担忧不已,探春更是冲着宝玉摇了摇头;宝姐姐面上娴静,却目光冰冷的盯着他瞧;湘云瘪了嘴,一副恨铁不成钢之色。

再往后,琇莹且不提,那晴雯面上竟满是讥讽之色。

宝玉顿时心下一梗,想不分明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儿,不过是往自家园子来凑了回热闹,怎么就惹得众人厌嫌了?

这会子他兴致全无,只觉心如死灰,顿时蔫头耷脑道:“不用修书,我,我走就是了。”

言罢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而去。

王夫人生怕宝贝儿子出了差池,紧忙打发丫鬟缀上。薛姨妈紧忙朝宝钗使眼色,宝钗却视而不见,心下暗忖着,玉不琢不成器,总要宝兄弟多遭几回‘当头喝棒’,过后方才能劝说得了。

宝玉这一去,贾母就笑着与傅秋芳、宝琴道:“我这个孙儿,宠溺惯了,满心都是顽闹,并非存心唐突。”

傅秋芳笑着摇摇头,也不接茬。

凤姐儿过来圆场道:“老太太,您瞧宝丫头这房里如何?”

贾母这才来得及观量,但见房中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贾母心下顿时不喜,这般素净是装给谁瞧呢?客居贾家,此番落在伯府女眷眼中,说不得人家会以为贾家苛待了薛宝钗!

心下这般想着,贾母嘴上却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顿了顿,道:“鸳鸯,快去取些古董陈设来。”又转头嗔怪凤姐:“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

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她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都退回去了。”

薛姨妈也笑说:“她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

贾母摇头说:“使不得。虽然她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

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这闲心了。她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

我看她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

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

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