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俭面上一凝,抬眼看去,便见秦显家的隐在角门之后,料想这般远了理应听不见。当下扯了司棋到一旁角落里,低声问道:“你是如何算计的?”

司棋道:“我听闻中风之人不能饮酒,干脆求了姥姥,姥姥又寻了桃红私底下给大老爷那汤药里加了烈酒!”

李惟俭不知作何表情,快被司棋蠢哭了。道:“谁说喝了酒立马就死的?”

“啊?”

眼看司棋方才一副表功神情,李惟俭心下暗忖,面前这女子前头自私自利,自打从了自己个儿,倒是一门心思为他着想。只是这般性子实在不好接入家中,不然来日指不定家里如何鸡飞狗跳呢。

李惟俭便低声道:“只是一回,无论如何也没这般凑巧的事儿,此事与你无关。”

司棋蹙眉不已,嘀咕道:“原是这般……那桃红后续的银钱不用给了。”

李惟俭眨眨眼,忙道:“给!赶紧给了!别让你姥姥出面,私底下凑过去给了,就说你姥姥吩咐的,千万别将自己个儿暴露出去。”

司棋应下,李惟俭思量着又吩咐道:“如今你不好再留在荣府,干脆自己寻个由头出来吧。”

司棋顿时雀跃不已,说道:“四爷要接我过去?”

李惟俭紧忙摇头:“你前脚刚出府,后脚就被我纳了,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且安心在外头待几年,过后再说。”

司棋也不在意,心下满是雀跃,琢磨着若搬将出去,可算不用每月好似牛郎织女那般寻机会碰上一回了。因是不迭声应下,又蹙眉思忖寻个什么由头方才能将自己个儿打发出去。

李惟俭又细细交代了一番,紧忙打发其进了荣国府。往回走时,不禁心下慨叹,碰上这般上了头的恋爱脑,还真真儿不好处置。

又与琇莹对练了一番,擦洗过用了早饭,外头茜雪便来回话,说是荣府打发贾芹送来讣闻,说是两日后开丧。李惟俭在偏厅与那贾芹寒暄几句,便将其打发了。

转过头来叫了傅秋芳、宝琴与红玉三人来,吩咐道:“贾家送了讣闻来,亲戚一场,又比邻而居,来日发送时总要搭一祭棚相送。这两日寻了妥帖之人先将物件儿置备了,免得来日慌了手脚。”

红玉就道:“不用四爷吩咐,一早儿就想到了。物件儿都是现成的,待头一天夜里预备下就是了。”

李惟俭颔首,别无二话,旋即往衙门而去。

这日处置过公文,因一直不见薛蝌,便寻了一书办过问。那书办便道:“薛大人请了半日假,说是过午前就来衙门。”

李惟俭本道薛蝌不过是处置私事,心下也不曾在意。却不知薛蝌这会子自角门进了贾家,而后径直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待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随着丫鬟往内中行去,忽见一小妇人自内中行将出来,薛蝌遥遥见了紧忙避在一旁。

那小妇人却连连瞥了薛蝌几眼,待到得近前干脆停步道:“可是蝌兄弟?”

薛蝌闻言便知这女子乃是薛蟠之妻夏金桂,紧忙拱手道:“蝌见过嫂嫂。”

那夏金桂一双美目上下瞟了薛蝌两眼,这才笑道:“都是一家人,蝌兄弟不用客套。你兄长又往外头去了,这贾家大老爷一过世,他又帮着置办物件儿。要我说,这贾家泼天的富贵,缺了短了的,只管拿了银钱采买就是,又哪里显着他了?真真儿是个无事忙。”

薛蝌不好搭话,那夏金桂顿了顿才笑道:“料想蝌兄弟是来寻太太的?快去吧,太太这会子正等着呢。”

薛蝌拱手施礼,这才与那夏金桂错身而过。待行了一阵,那夏金桂临到门前又扭头观量了一眼,心下不禁暗恼。都是薛家人,为何这薛蝌生得文质彬彬的,偏那薛蟠却一副粗鲁情形?

瞧那薛蝌谨言慎行的,如今又得了官身,倒是颇有几分李伯爷的模样。真是可惜了,早知薛蟠成了如今德行,说死夏金桂也不能嫁了。

却不说夏金桂如何心思,薛蝌进得内中与薛姨妈见过礼,落座后听那薛姨妈东拉西扯了好一通,偏不提正题。

薛蝌听得心下不耐,正要开口,便听一旁的宝钗道:“妈妈,蝌兄弟如今得了官身,想来忙碌的紧,还是早些将正事儿办了吧。”

薛姨妈心下万般不愿,只得起身自后头的炕柜里抽出一锦盒来,恋恋不舍道:“蝌哥儿啊,如今咱们家不比从前,这些银票还是典卖了股子方才凑齐的,你点点看?”

锦盒递过,薛蝌接了,颔首道:“伯母既这般说了,那咱们就先小人后君子。”当下展开锦盒,抄起内中银票仔细点算了。

总计两万八千两,点算过一遍,薛蝌便蹙起眉头来,这内中少了二百两。待点算过第二遍薛蝌确认了,果然少了二百两。

抬眼看饮茶的薛姨妈,后者眼神飘忽道:“蝌哥儿,这数目可还对?”

“呵,”薛蝌笑了,放下锦盒道:“回大伯母,不多不少,正好两万八千两。”

薛姨妈顿时松了口气,忙道:“那就好,那就好啊。”

薛蝌心下鄙夷不已,莫非这大伯母以为短了这二百两便能发家致富不成?当下再懒得虚与委蛇,起身道:“既如此,小侄先行告退了。”

薛姨妈应下,吩咐道:“那我就不多留你了,同喜,去送送蝌哥儿。”

眼看薛蝌迈开大步匆匆而去,方才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宝钗禁不住说道:“妈妈,方才那银票可是短了蝌哥儿的?”

薛姨妈哪里肯认?只是推诿道:“他既说对了,那便是对了。”

宝钗恼火至极,盯着薛姨妈问道:“到底短了多少?”

薛姨妈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终究经不住逼问,道:“短了二百两。”

宝钗欲哭无泪,强忍着恼意道:“妈妈这又是何必?如今蝌哥儿随着俭四哥办差,方才得了官身,往后说不得便要平步青云。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二叔早亡,蝌哥儿在京师举目无亲,妈妈正是善待其人之时,如何为了二百两就要恶了人家?”

薛姨妈偏过头去,只道:“我与人为善,他可曾为善了?不过是没了皇商底子,二房便急着与咱们分家,瞧他那样只怕往后巴不得不与咱们家往来呢。”

宝姐姐心下好一阵无语,情知这会子劝了也是白劝,便只叹息了一声,再不提及此事。

这日到得晌午,薛蝌回返武备院衙门,待用过午饭方才去拜见李惟俭。

眼看薛蝌好似有话要说,李惟俭便将几个小吏打发了出去,随即便见薛蝌将锦盒奉上,说道:“伯爷——”说话间将锦盒打开。

瞥了一眼内中银票,李惟俭笑道:“家产拿回来了?”

薛蝌笑道:“正是,都是托了伯爷之福。”

他这话可不是奉承,错非搭上了李惟俭,那薛姨妈又如何肯松口还钱?错非此番得了官身,只怕那家产还不知要拖延多久才能给付呢。

李惟俭便笑道:“你既将银钱送过来,那便挑几家厂子参股,总不至于让你吃了亏就是。”

薛蝌应下,仔细选了几家厂子,又蹙眉欲言又止。

李惟俭瞥了其一眼,便道:“文斗有话就说。”

“是,”薛蝌拱手道:“伯爷,下官方才用饭时听人说嘴,说是那贾家大老爷并非病故,而是死于非命。”

“嗯?”

李惟俭心下纳罕至极,这流言蜚语传得这般快?昨儿的事儿,今儿连武备院的官吏都知道了?只怕这内中定有人推波助澜啊,就是不知是家贼还是外贼了。

李惟俭便道:“与咱们无关,文斗用心办事就好。”

薛蝌领命,这才退下。

……

却说司棋得了李惟俭吩咐,先行寻了王善保家的,祖孙两个私下里嚼舌了好半晌。

司棋见王善保家的始终不肯吐口,禁不住道:“姥姥可知此事人命关天?若那桃红扛不住交代了,咱们家上下哪里还有命在?就算桃红抗住了,待过后欲壑难填又来索要钱财,姥姥到时给是不给?”

“这——”王善保家的犹疑半晌,终究吐口道:“谈好了五百两银子,我先头已经给了二百两了。”

司棋听罢瞪着眼睛简直难以置信!一千两银子竟被王善保家的漂没了半数,简直堪比前明时的兵部了。

司棋这会子也懒得嚼舌,只探手出来道:“剩下的银票呢?”

王善保家的摸索一番,嘴里嘀咕道:“你小舅舅如今还不曾讨了媳妇,我总要留一些防身。”说话间递过几张银票道:“就这四百两了,剩下的过后再说。”

司棋咬牙接过,转头又去服侍二姑娘。待过了晌午方才得空,瞥见无人赶忙寻了那桃红,只说是王善保家的打发了她来送银票,旁的一概不知。那剩余的三百两付清,桃红顿时窃喜不已,又让司棋带话,只说此事隐秘,连那药碗都一早儿拾掇了,断不会传扬出去。

司棋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又随在二姑娘身边儿守在灵堂。

熬到临近申时,司棋得了王熙凤吩咐,搀起二姑娘迎春往后头去用饭。二人方才出得灵堂,就听有婆子来回话道:“二奶奶,俭四爷来了!”

司棋闻言一怔,扭头就见王熙凤快步行了出来,与那婆子道:“俭兄弟来了?”

婆子回道:“二爷迎了,这会子正在偏厅用茶。”

王熙凤就道:“正好有事儿要与俭兄弟商量,我去瞧瞧。”

说罢凤姐风风火火往外便走,司棋扶着迎春随在后头,到得前头偏厅左近往里一瞧,果然就瞧见了李惟俭。

那李惟俭这会子刚好往外瞧,司棋紧忙朝着其连连点头,旋即就被进门的王熙凤遮掩了身形,也不知李惟俭瞧没瞧见。

一旁的二姑娘迎春狐疑不已,禁不住问道:“司棋,你方才——”

司棋扯谎道:“四爷一早儿打发人交代了我要看顾好姑娘,这见了可不就要回应一下?”

迎春狐疑不已,却不再过问。二人自角门转出来,往大观园而去,自是不提。

却说王熙凤进得内中,便见李惟俭神色恬淡,贾琏却愁眉苦脸。

彼此见过礼,王熙凤落座便道:“俭兄弟怎么来了?开丧还得两日后呢。”

李惟俭乜斜一眼,瞥了眼偏厅里伺候的两个丫鬟。王熙凤闻弦知雅和,当即打发了丫鬟下去,这才听李惟俭道:“今日坐衙,午饭时便听了流言,只道大老爷并非病故,而是死于非命。”

“啊?”

李惟俭仔细观量,却见王熙凤讶然之余,紧忙瞥向一旁的贾琏,暗暗咬牙颇为气恼。再看那贾琏,唉声叹气之余竟有些神思不属……莫非这大老爷是贾琏错手打死的?

王熙凤一咬牙,见左右无人忙道:“也不瞒俭兄弟,昨儿你二哥去与大老爷说逼债之事,呛声两句大老爷就恼了。那般身子骨偏要起来打你二哥,你二哥不过推了下,大老爷栽倒时后脑撞了椅子,也不知怎地就去了。

如今后脑海留了个包,有心人一探便知。若这事儿传扬出去,只怕这袭爵之事——”

王熙凤心心念念便是贾琏袭爵之后,自己个儿也得个诰命。哪里想到事到临头,偏生出了这档子事儿。

当下紧忙又道:“俭兄弟昨儿可是应承了,不拘抛费多少银钱,还请俭兄弟援手。”

李惟俭摆手道:“此事今日传扬的到处都是,只怕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我如今只能说尽力而为,却不敢打包票。”

王熙凤道:“俭兄弟尽心就好。”顿了顿,又蹙眉道:“那外头煽风点火的,说不定就是忠顺王府!”

李惟俭思量着欲言又止,待王熙凤与贾琏看过来,这才低声道:“此事……怕是并非忠顺王府所为啊。二哥、二嫂子且想想,前番王府长史来催逼,这才惹得大老爷暴毙而亡,忠顺王府总归是脱不开干系。

当此之际,忠顺王府又怎会不知遮掩,反倒四下传扬呢?”

王熙凤与贾琏对视一眼,暗忖好似的确是如此。若真个传扬出去,说不得圣人又会处置那忠顺王。换了自己个儿是忠顺王,只会将此事遮掩了,绝不会四下传扬。

既不是忠顺王府,那……太太?

王熙凤火气升腾,禁不住骂道:“想瞎了她的心,就算你二哥不能袭爵,莫非还真个儿能落在那凤凰蛋头上不成?”

贾琏也蹙眉道:“不至于如此啊,断不至于啊!”

却听李惟俭悠悠道:“爵位不能承袭,这家产说不得就能独占了啊。”

王熙凤顿时恍然,当下咬牙切齿,气得胸脯起伏连连。

好半晌,又听李惟俭道:“当务之急,二哥、二嫂子须得赶快寻了妥帖仵作与太医,坐实了大老爷乃是抱病而亡,绝非死于非命。这外边厢,我先去寻了验封司郎中递递话儿,看看如何处置。只要此事不闹到朝堂上,一切都好说。”

王熙凤心下动容,感念道:“这回又多亏俭兄弟了。”

“谈不上,”当下李惟俭起身道:“我去后头瞧瞧老太太,二哥、二嫂子留步。”

贾琏紧忙起身相送,径直将李惟俭送出黑油大门方才回转。

却说李惟俭自角门进得荣国府,方才过仪门,迎面儿便撞见前来相迎的鸳鸯。

鸳鸯问候一番,紧忙说道:“亏得四爷今儿来了,老太太方才还念叨着让我再去请四爷来呢。”

李惟俭不知鸳鸯拜了湘云为主母,心下极为纳罕,不知这鸳鸯怎么前头还叫着‘俭四爷’,这会子又成了四爷,且语气颇有亲近之意。

李惟俭乜斜扫量,但见其蜂腰削肩,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容貌谈不上如何出色,却也算得清秀。

偏在此时鸳鸯扭过头来,与其对视一眼,旋即红了脸儿偏过头去。口中道:“四爷这边走。”

“嗯。”

李惟俭心下不由得愈发古怪,却一时间想不分明,只得按捺下来随着鸳鸯过了垂花门。转眼进得荣庆堂里,扫量一眼便见内中只贾母与王夫人,丫鬟只留了琥珀一个,余者竟尽数不在。

李惟俭心下有了思量,缓步上前见礼:“老太太、太太——”

贾母赶忙道:“俭哥儿可算来了,莫要客套,快坐。”

当下李惟俭落座,不待琥珀奉茶,贾母便说道:“俗话说的好,铲子就没有不碰锅沿的,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还要拌嘴呢,更何况是亲戚?”顿了顿,强笑着看向王夫人道:“昨儿的情形,也是话赶话。实则太太过后也后悔不已呢。”

李惟俭笑着没应声,只抬眼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本道李惟俭先说两句软话,自己个儿也好就坡下驴,不想这李惟俭竟一声不吭!

王夫人心下恼恨至极,心中却盘算起来:大老爷之事已托了侄子王彳責传扬出去,此事不宜节外生枝,不然这姓李的四下串联下来,说不得这袭爵之事还有波折。且元春分娩在即,如今不妨让他一让,待过后再寻姓李的计较清楚!

拿定心思,王夫人面上挤出一抹笑容来,说道:“俭哥儿,昨儿算是我的不是了。一则大太太没说清楚,我又不知内情,只道此事全怨了俭哥儿;二则诚如老太太所说,这话赶话的,难免呛声两句。”

不容易啊,这王夫人竟真个儿低头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指望王夫人道恼那是奢望,且李惟俭又哪里是几句软话就能哄了的?他早拿定心思好生教训王夫人一通了,只待造办处将那物件儿造好。

因是便拱手笑道:“太太这话过了,晚辈昨儿也有不是。也是昨日衙门中差事不顺,难免有些气闷。”

贾母顿时笑道:“这就对了,说开了不过是一桩小事,都是自家亲戚,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李惟俭便道:“老太太说的是,此番大老爷病故,实在让人意外。这边厢若有需要晚辈出力的,老太太尽管吩咐。”

贾母蹙眉道:“也不用俭哥儿帮衬什么,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李惟俭跟着叹息一声,连番宽慰贾母自是不提。

外边厢,湘云与宝钗自穿廊进了后院儿,朝着荣庆堂而来。

昨日停了宝钗劝说,过后又听了映雪所言,湘云一时间拿不定心思。到得这日下晌,宝钗又来寻湘云,湘云便寻思着来寻贾母讨主意。因是二人一并而来。

待转过荣庆堂到得门前,二人眼见鸳鸯守在抱夏前,湘云便过来笑道:“鸳鸯姐姐,我们来瞧姑祖母,劳烦你通禀一声儿。”

鸳鸯赶忙扯了湘云道:“这会子只怕不方便。”

“哈?”

鸳鸯瞧了眼宝钗,压低声音道:“四爷来了,太太也在。”

湘云眨眨眼,以为李惟俭是来道恼的,顿时心有不甘。说到底又不是俭四哥的错儿,凭什么要来道恼?转眼又看向宝钗,随即听宝钗说道:“俭四哥素来与人为善,如今这漫天的云彩可算是散了。”

湘云敷衍着应下,忽而听得内中王夫人开了口,紧忙与宝钗一并侧耳倾听。待听过了,湘云顿时瞠目不已,旋即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来。转头再看宝钗,却见宝姐姐蹙眉怔在当场。

湘云便笑着凑过来与宝钗道:“宝姐姐,太太给俭四哥道恼了呢。”

“嗯。”宝钗胡乱应下,心下纷乱不已。

姨娘竟然给俭四哥道恼了!且是被老太太逼着给俭四哥道了恼!

就听湘云又道:“方才我还拿不定心思,想着要不要劝一劝俭四哥呢,如今却是省了。”

宝钗听得此言,心下愈发憋闷。如今想来,那昨儿与湘云说的话竟成了废话一般,显得她自己个儿枉做了小人。

宝钗心知,哪怕如今已然尽力高看了,可还是小看了俭四哥几分。以其今时今日的位份,莫说是姨娘,只怕就连老太太都不敢轻易开罪了吧?

心下别扭至极,宝钗实在挂不住脸,此时更不想与李惟俭撞见,因是便道:“俭四哥与老太太说着话儿,咱们不好进去搅扰,我看还是回头儿得空再来吧。”

湘云颔首应下,二人别过鸳鸯,又朝着原路回返。

……

转眼到得十月初一,贾家开丧。

因着贾母尚在,是以便只在东院设了灵堂。

李惟俭卯正时便往东院而来,遥遥便见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仆从两边侍立。门内又有贾芹等贾家子弟迎来送往。

李惟俭自是贵客,贾芹将其引入内中,待其吊唁了贾赦,王熙凤才凑过来与其说话:“大家伙商议着,实在不忍老太太难受,先前就定下了停灵三七之数。只是如今风言风语传得实在离谱,我与你二哥商议着,又增了二七,定下五七之数。”

这停灵每多一日,便要多抛费不少银子。如今王夫人理家,虽自公中拨付了治丧银钱,可少不得凤姐又要往里头搭银子。

李惟俭停步道:“昨儿有御史上奏了此事,圣人命验封司重新勘验,二嫂子可预备好了?”

王熙凤赶忙颔首道:“请了顺天府仵作,又请了王太医佐证,料想出不了差池。”

李惟俭颔首,四下观量一眼,眼见无人看过来,这才低声道:“我这两日扫听了,那风言风语却是最先从国子监流传出来的,听说有个叫王彳責的在其中上蹿下跳。”

那慎刑司郎中吴谦可是欠着李惟俭人情,昨儿李惟俭‘偶然’撞见吴谦,二人干脆一道儿用了午饭。席间李惟俭略略探寻,那吴谦想着这等密辛算不得紧要,便坦言此事始作俑者乃是王彳責。

此时李惟俭说罢,就见王熙凤忽而凤眼瞪大,禁不住调门上挑道:“王彳責?那是我堂弟……我那叔叔的二子!”

李惟俭顿时没了言语,只看着王熙凤好一番咬牙切齿。待其压住火气,李惟俭这才说道:“先前寻了验封司楚郎中,奈何这会子正在风口浪尖,其人只道秉公处置。”

王熙凤感念道:“只要秉公处置就好。俭兄弟,此番多谢你了。”

李惟俭摆摆手,因着人多眼杂实在不好多留,便起身而走。

到得这日放衙,李惟俭到得家中,单独叫了红玉来。二人到得书房里,李惟俭便从袖笼里掏出来足足五件玉石挂坠来。

红玉瞧得莫名其妙,张口道:“四爷这是——”

李惟俭坏笑一声,招招手让其附耳过来,待仔细交代过了,那红玉便嗔道:“不是说太太已然道恼了吗?四爷怎么还要计较?”

李惟俭笑道:“不让她挨个狠的,只怕往后还当老爷我是软柿子。”

红玉好奇道:“四爷,这玉坠散出去,太太与宝玉自然讨不了好儿,可又如何知道是四爷的手段?”

却见李惟俭一抖手,又一枚玉坠出现在掌中:“这不是还有一个呢嘛?”

红玉眨眨眼,顿时会意,旋即笑得前仰后合,说道:“四爷真真儿是坏透了,这算是杀人诛心了。”

李惟俭笑道:“你快去办了,夜里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坏透了。”

红玉顿时抛了个媚眼,扭身将那玉坠藏在汗巾子里,出了书房便往库房而去。

红玉自库房寻了些辽东送来的稀罕浆果,用盒子装了,随即往大观园而去。

一路进得大观园里,过得白石桥便到了怡红院。当下提了盒子交与翠缕,趁着其去安置,红玉紧忙扯了映雪将那玉坠交了去:“将这玉坠子四下散出去,不拘是丢在何处,让人能瞧见就行。”

映雪紧忙收了,又颔首应下。红玉又入得内中与湘云说了会子话,待申时过了这才回返伯府。

……

却说这日贾家开丧,宝玉便没去书院。早间添了不少乱,便被王熙凤打发了出来。

这倒是称了宝玉的心思,待用过午饭,宝二爷便往栊翠庵而来。与那妙玉品了香茗,又手谈半晌,直到此时方才被袭人催着回返。

主仆二人自栊翠庵出来,过月洞门、白石桥,方才到了怡红院后头的小路,那眼尖的袭人便指着前头道:“二爷瞧瞧,那是什么?”

“咦?”

宝玉惊疑一声,紧走两步弯腰将那物件儿抄起,拿在掌中观量一眼,却见正是自己个儿那枚通灵宝玉。

宝玉纳罕道:“怪了,这玉好生生的怎地落在了此处?”

袭人凑过来观量一眼,虽那玉色一般无二,其上字迹也如血色,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因是便道:“你可瞧准了?”

宝玉略略翻转,指着其上的字迹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错不了,就是我那通灵宝玉。”

说话间往脖颈见摸索过去,旋即就是一怔!

“怎么了?”袭人紧忙问道。

“怪哉!”此时已然是初冬,宝玉披了外氅,便见其自外氅下摘出一枚玉坠来。“我这玉也不曾丢了去,那这一块又是哪儿来的?”

当下宝玉摘了通灵宝玉,一并放在掌中比照。形状相类,玉色同质,连那字迹都瞧着一般无二。

还是袭人眼尖,指着其中一块道:“这块定然是假的。你莫非忘了,上一回你摔了这玉,上头就有一处裂纹。”

宝玉颔首道:“是了,这块才是真的。”忽而又笑着突发奇想道:“袭人,你说这玉莫非非止一块?我这通灵宝玉说不得是个雄的,如今竟引了一个雌的来,哈哈,妙哉妙哉!”

袭人又怎会如宝玉这般天真,心下隐隐觉得此时不对劲,赶忙道:“二爷快将那假的藏好!”

宝玉道:“为何要藏了去?”

袭人急得跺脚,说道:“真真假假,二爷自己个儿一时间都分不清。若混在一处时间久了,说不得真的成了假的,假的又成了真的。”

宝玉蹙眉思量,便在此时,忽而听得远处有人招呼。袭人紧忙将那假货抢了去,藏在汗巾子里。

抬眼看去,却见是探春快步朝这边行来。待到得近前,探春嗔道:“宝二哥怎地这般丢三落四的?”

宝玉纳罕道:“好端端的,我怎么就丢三落四了?”

却见探春一扬手,便有个玉石坠子悬在手掌下。探春说道:“还说不是丢三落四,那这又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