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爽斋。

晚饭已过,探春正取了短剑用那羊尾油擦拭着。

一旁侍书与翠墨打趣道:“姑娘这手或是穿针绣花,或是落笔成文,如今偏要抢着来做这等杂事。”

探春笑道:“哪里就是杂事了?曲不离口、拳不离手,这自己个儿的兵器哪里能假手他人?”

翠墨就道:“我看姑娘近来舞剑愈发晃眼,只怕在书里也是一代侠女。”

探春不由得叹息道:“如今战阵之上都是火铳、火炮、火箭决胜负,上回听俭四哥说,如今京营再不用选锋、死兵,都是一水儿的配刺刀火铳,远了发铳击之,待敌溃散再以刺刀逐杀。”手中停下,探春看着短剑道:“这剑法,来日也就当个强身健体的习练了。”

正说话间,忽而外间传来笑声,跟着帘栊一挑,大丫鬟玉钏进来道贺:“恭喜三姑娘,贺喜三姑娘了!”

探春讶然不已,忙问:“何喜之有?”

玉钏就道:“太太到底上了年岁,又是个吃斋念佛的,舍不得太过严苛管束下人,不想这下头人愈发的放肆了,今儿竟闹出偷梁换柱的把戏来,可叫太太好一阵气恼。方才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就举荐了三姑娘协理管家,可不就是一桩喜事?”

侍书、翠墨顿时欣喜不已,那探春却蹙眉道:“我来管家,好似不合规矩。”

玉钏道:“太太说了,先前林姑娘的母亲未出阁时也在管家,三姑娘比照旧例就好。”顿了顿,又道:“姑娘劳动脚步,太太还等着姑娘回话呢。”

探春应下,起身穿戴齐整这才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进得内中,探春便见宝钗也在,她规规矩矩见过礼,王夫人挤出一抹笑来将其招过,扯着手儿道:“三丫头,我待你如何你是心里有数的。”

探春忙道:“太太待我视如己出,自是不消多说。”

“好好,如今有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往常都是凤哥儿管着,照理凤哥儿不管了,也该当是李氏来管,奈何她又担着王府差事。算来算去,如今也就指望你了。”

探春便道:“太太这般说了,女儿自是不好推脱。”

王夫人颔首道:“只是你年岁尚小,只怕压不住那些刁钻下人,我方才与宝钗说了,也让她来帮衬着。如此,往后你二人协力同心,料想定能将这个家管好。”

探春不知有诈,因笑道:“宝姐姐自是妥当的,方才女儿还怕人微言轻,有宝姐姐帮衬着自是极好的。”

王夫人心下满意,颔首连连,又叮咛几句这才打发探春回返。

自王夫人院儿回返秋爽斋,外氅方才卸下,就听外头丫鬟道:“姑娘,姨娘来了。”

说话间帘栊一挑,就见喜形于色的赵姨娘兴冲冲而来。

“三丫头,听说太太让你管家?”

探春心下咯噔一声,她这生母最没眼力劲,且还是个贪小便宜吃大亏的主儿,得知自己往后管家,还不知闹出什么阵仗来呢!

只是此事瞒也瞒不住,是以探春只蹙眉道:“是有这么一说,姨娘来是——”

赵姨娘前所未有的热切,上前扯了探春在一旁落座道:“你这孩子,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害了你不成?”

探春哼哼两声没言语,心道:你害我的时候还少了?

却听赵姨娘道:“这管了家就是不一样,无怪往日人都说三丫头有英气。只是你年纪还小,只怕难免被下头那些刁钻婆子哄了。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时候不用你舅舅、舅母,更待何时?”

赵国基与其妻?舅舅赵国基倒是个本分的,素日里也不曾如何惹事,只是难免对赵姨娘言听计从。如今随在贾环身边儿,倒是许久不曾见过;其妻却不是个省心的,仗着与赵姨娘有亲,没少欺负那些没根脚的仆妇。

若果然重用这二人,来日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来呢。探春当下便有心拒绝,可一想到推拒之后赵姨娘定会大闹一场,这到嘴边的话就转圜了一番。道:“姨娘说的在理,只是如今管家可不是我自己个儿的事儿。”

“怎么说?”赵姨娘问。

探春便说了方才情形,说是王夫人交代了,自己与宝钗一并协理家务。

赵姨娘顿时蹙眉骂道:“宝姑娘又算哪个?她又不姓贾,就算要给贾家做儿媳,也没有不过门就管家的道理。”

探春紧忙掩其口道:“姨娘轻声些,平白得罪了人!”

赵姨娘却是不理:“得罪就得罪,什么宝姑娘、玉姑娘的,一个个鼻孔朝天,何时待见过我与环儿?再者说了,太太方才跟老太太说的可是单你一个管家,怎么过后就反悔了?呵,我就知她没那般好心。三丫头,你快去寻老太太拿个主意,不然生生就被人给哄了!”

还有这等事儿?探春心忖,赵姨娘这话极容易验证,因此也犯不着扯谎。如此看来,自己被推出来不过是王夫人的权宜之计,太太心中真正属意的是宝姐姐吧?

探春心下略略失落,旋即生出一股子豪气来。暗忖:那又如何?如赵姨娘说的那般,宝姐姐再有能为也不姓贾,自己个儿可是正儿八经的贾家姑奶奶!

不过是管制家务,探春早就瞧着府中乱象不满了,此时正要一展所长,又何必在意那背后的鸡零狗碎?

拿定心思,探春安抚赵姨娘道:“原是这般,只是我不好越过太太与老太太回话。”

先前玉钏说王夫人吃斋念佛,探春心里哪里肯信?探春深知太太手段狠辣,若果然越级上报,只怕来日有的是法子来磋磨自己呢。

因是道:“姨娘也不用急,我才管家,不好胡乱动作,存着的不过是萧规曹随的心思。待时日一长,也有了些许威仪,到那时才好动作。”

赵姨娘顿时连连颔首:“三丫头说的是,可得记着你舅舅、舅母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如何也比外人妥帖些。”

探春含糊应了,赵姨娘这才让丫鬟小鹊拿了个鞋样子来,说是要给探春做一双上好的绣花鞋,直把探春弄了个哭笑不得。

待好不容易将赵姨娘送走,正到了晚点光景,也不用侍书、翠墨去取了,便有婆子笑吟吟提着食盒送上门来。

那食盒铺展开来,内中除了份例还多了一道糟鹅掌。那厨房的婆子谄笑道:“这是柳嫂子的孝敬,用的材料都是今儿剩下的,没用公中开销。”

探春谢过,那婆子随即点头哈腰而去。

待其落座,探春瞧着比平日精致了许多的晚点不禁凝眉感叹:“管家啊,从何着手呢?”

……

转过天来,探春用了早点,一早儿便去王夫人处听吩咐。王夫人叫了各处管事儿媳妇来,当着众人的面儿定下探春管家、宝钗协理之事。

新晋管家姑奶奶探春果然萧规曹随,只吩咐众人各行其是便让其散去。待自王夫人院儿离开,探春便往凤姐儿院儿而去。

一来这大观园、贾家内宅的仆役并不混同,须得在凤姐儿院儿粉油大影壁前的倒座三间小抱夏厅处置事务;二来此番也是来问凤姐儿取经。

凤姐儿心下倒是对探春并无隔阂——三姑娘迟早是要嫁人的,再能为又如何?

因是凤姐儿将探春迎了进来,拢在身边儿也不藏私,将家中上下大事小情说了个清楚,直把探春听得眉头紧锁。

“凤姐姐,这般说来如今咱们家早就入不敷出了?”

凤姐儿道:“可不就是?只是老太太与太太讲究个体面,又不愿苛待下人,这下头没起子的奴才秧子自然趁机逮便宜就占。也亏得宁府的田土归了咱们,加之前番又抄捡了赖家,不然太太还不知如何过这个年呢。”

探春感叹道:“我说这月例银子怎地越来越迟了。”

凤姐儿知晓那银子被王夫人放了出去,此时却不好多嘴,只笑道:“这事儿你须得问太太了。”

探春感念,说道:“多谢凤姐姐提点,我如今好歹心中模模糊糊有了数。”

凤姐儿笑道:“都说三丫头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我看你不如趁着这会子好生管束了,免得来日咱们家积重难返。”

探春此时却不好说这些,只道:“我如今方才管家,哪儿哪儿都不熟稔,可不敢胡乱动作,还是先看看再说。”

嫂子、小姑子间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探春这才告辞而去。探春前脚刚走,拾掇齐整的平儿便也来告辞,她今儿还须得往庄子上走一趟。

凤姐儿假模假式叮咛了半晌,临了才道:“可惜我如今这么个情形,实在不好往庄子上去。平儿你多劳动几回,来日我叫二爷给你买些头面儿来。”

平儿笑道:“奶奶说的什么话,本就是应当应分的,难道我还来邀功不成?”

当下再不赘言,平儿匆匆启程,往那城外小王庄而去。凤姐儿送过了平儿,心下不由得略略犯愁。如今探春方才走马上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些丫鬟、婆子只怕要比往日尽心,这却不好往园子里去了。

只是错过今日,只怕往后再没机会……凤姐儿咬了咬牙,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番说不得要冒一番风险了。

却说隔壁伯府今日却来了客人。

李惟俭心下念着与凤姐儿之约,便又惫懒了一日。早间习练过后便陪着傅秋芳说了半晌话,正要往后头去问候寡婶,茜雪便来回话道:“老爷,外头送了门贴,说是苏州的顾老爷来访。”

“哦?”李惟俭接过名帖扫量一眼,果然便是那顾万中。李惟俭正要扫听江南情形,略略思量便道:“回一封请柬,就说老爷我今儿正好有空,让顾万中下晌来就是了。”

茜雪应下,赶忙往前头去吩咐了。

李惟俭随之往后头去看过了寡婶与两个堂妹,略略坐了片刻便又往前来,结果迎面便撞见的气哼哼的琇莹。

李惟俭瞥了一眼便笑问:“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招惹了你?”

此言倒不是故意抬举琇莹,她虽姿容垫底,家世也寻常,却有两个兄弟都在李惟俭身边儿,一个大管家,一个贴身随从,等闲谁敢开罪了琇莹?

琇莹瘪着嘴道:“还能是谁?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好生生的日子不过,见天缠磨我,央着我求了老爷放他去军中。”

吴海宁又来?

李惟俭道:“你是如何想的?”

琇莹噘嘴道:“天天翻来覆去的说,烦也烦死个人,我看莫不如遂了他的意,左右如今前头都是胜仗。”

李惟俭不禁暗自思量,这年月些许的军事变革便能确立巨大的对阵优势,大顺官军——尤其是京营——历经几次清微变动,积累到如今已完成了军事变革,阵战只怕短期内再无敌手。

此时放吴海宁去西域好似问题不大?

又见琇莹偷眼观量自己神色,李惟俭哪里还不知,这定是吴海宁已然说动了琇莹。因是便道:“你这做姐姐的都不心疼,我还能如何说?明儿我寻了王爷讨个条子,不日便打发海宁往西域去。”

琇莹暗自舒了口气,又担心起来:“他才这般年纪,就怕性子一来冲在前头。如今虽说连番大胜,总不免总有些伤亡。这要是——”

李惟俭嗤的一声乐了,道:“你那兄弟黏上毛儿比猴子还精,他才不会冲在前头。”

琇莹思忖一番,顿时也乐了:“老爷说的是。我也不求着他光耀门楣,只求着平平安安就好。”

这日到得下晌,那顾万中果然来登门造访。

到底是江南故人,李惟俭不免热络了少许。那顾万中也是有眼色的,知晓李惟俭并不差银钱,因是此番送的物件儿里除了江南土仪,余下的都是各色珍惜补品。

李惟俭在外书房接待了,开口便埋怨道:“我又不差银钱,下回登门再提这些礼物,我可就不让你进门儿了。”

那顾万中乐呵呵也不以为意,说道:“伯爷不缺是伯爷的事儿,在下不送却是在下的不是了。错非当日托了伯爷的福,如今江南哪儿有这般情形?”

“哦?”李惟俭问道:“如今江南情形很好?”

“极好!”顾万中说起话来神采飞扬!

因着水泥务,江苏大部免了水患,又多了不少圩田,今年粮产竟勉强能自给自足,更不用说棉田增产四成有余!

加之各处工厂都用了蒸汽机,开足了马力将那绢丝绸布生产出来,三成顺着长江逆流而上行销湖广、四川,余下的多数都乘了海船外销。

顾万中这等先行者自是赚的盆满钵满,织厂连开了几处,各色蒸汽机足足上百台。唯一美中不足者,这机器虽说皮实也难免有生毛病的时候儿,内府开办的修理所又在金陵,请了大匠来一回最短也要五天光景,实在太耽误事儿。

顾万中就道:“伯爷何不将厂子也开去江南?如此行事也各有便利。”

李惟俭只道:“此时还早,待往后再说吧。”

将蒸汽机厂子开在江南?那可不行啊!一则江南物华天宝,本就是财货汇聚之地,又是大顺最紧要的税赋之源。因着税赋一事,本就比其余省份多了些怨气。若江南将短板补足,只怕来日与其余省份差距越来越大,说不得就将大顺给分裂了;

二则,江南缺乏各色物料,走海运如今成本还是太高,实在得不偿失。

二人又叙话半晌,李惟俭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愕然惊觉好似自己个儿想错了!他循着前世记忆,本道新生的工业资本早早晚晚会染指权力、寻租权力,如今发现好似想错了!

那些能办得了工场的士绅,家中无不与朝官沾亲带故,就好比眼前的顾万中,此番造访过后,明日下晌便要去拜访当朝首辅。这……工业资本倒逼朝政之事,只怕就近在眼前啊!

送走了顾万中,李惟俭暗自思量,下定心思将步子再迈的大一些……比如将化工产业,连带自己所知的化工知识尽数倾吐出来。

却说李惟俭待客之时,宝琴遵着李惟俭吩咐,自会芳园过东角门便进了大观园。宝琴先行到了怡红院寻湘云说过半晌话,临了才道:“云姐姐不知,四哥哥这几日染了风寒,任凭厨房翻着花样的做也难以下咽。方才众姊妹缠磨了好半晌,四哥哥方才吐口,说是想吃一些寻常江南小炒。”

湘云犯了难,蹙眉道:“这可如何是好?是了,我二叔如今便在江南,不若我求了二叔雇请个江南厨子来?”

宝琴还没说话,翠缕便笑道:“大姑娘莫要说笑,这天寒地冻的,一来一回说不得就要两月光景,哪里还来得及?”

湘云扶额笑道:“是我想差了。不过俭四哥家产千万,也不是个差钱的,不若砸了银钱从别处酒楼里请个厨子来就是了。”

宝琴笑道:“哪里用得着兴师动众的?我听闻园子里有位姑娘就有一手好厨艺,寻思着不若请了她来,也不用多加劳动,只消指点一下厨子就好。”

湘云不觉有异,颔首道:“是了,险些忘了邢姑娘,她倒是果真一手好厨艺。上回往林妹妹处去,蹭了几筷子鱼锅,真真儿是鲜香无比。”顿了顿,又道:“琴妹妹不知,因着邢姑娘,大太太与姨太太方才闹过一场。”

当下将那事儿说了,随即道:“可怜邢姑娘那般品性,偏偏摊上如此家人。我有心去帮衬,却也不好直接送银子。若请了邢姑娘去帮衬也算两厢便宜,琴妹妹可要让俭四哥多给些雇请银钱。”

宝琴顿时笑道:“云姐姐都这般说了,料四哥哥也没旁的话。既如此,还请云姐姐帮着做个中人去劝说劝说,我与邢姐姐不过见了几次,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呢。”

湘云顿时拍着胸脯道:“这有何难,你随我来就是了。”

当下二人径直往缀锦楼而来。此时因着贾赦丧期,二姑娘迎春还在东院守灵,夜里也多半在东院休息,因是这缀锦楼便只余下邢岫烟一个姑娘。

宝琴与湘云到得缀锦楼,邢岫烟听良儿回话,赶忙下楼来迎。众人进得内中略略叙话,湘云才将来意说了出来。

邢岫烟心下感念,情知此番湘云是变着法子来贴补自己,可她心下又怕贪占了人情来日不知如何报还。

一旁的宝琴不过敲敲边鼓,方才并未如何说话,眼见邢岫烟面有难色便笑道:“邢姐姐莫要多心,姐姐凭本事赚银子,外头说破大天去也指摘不得什么。”

一言说动邢岫烟,她别无所长,读书都是随着妙玉学的,唯独对自己那厨艺极为自信。这会子她已然拿了主意,却不好说死了,只道:“都这般说了,我再推却就不会做人了。只是此事我自己不好做主,须得问过父母才好拿主意。”

湘云便笑道:“你父母定会准许。”

果然,到得这日晚饭后,邢岫烟往东院去了一趟,寻了熏熏然的邢忠与其母说了此事,那醉醺醺的邢忠闻言一个激灵醒了酒!

霍然而起道:“果真?好事儿啊,好事儿!”

其妻也道:“天大的好事儿!”当下扯过邢岫烟道:“你与李伯爷有旧,说不得就能撞见呢。你自己个儿用些心思,别学着园子里的姑娘一般自命清高。咱们是什么家世?她们又是什么家世?

若李伯爷动了心思……不妨就应了。小老婆又如何?伯府的妾室,如今说出去比那五、六品小官儿的诰命还要有排面儿呢!”

邢忠也道:“岫烟要是落在伯府,也不用多,给咱们谋个伯府的差事就好。我可是听说了,那伯府的管事儿每月单是月例银子就足足四两,两份儿就是八两,天爷爷诶!一年存个上百两银子,这不什么都有了?”

邢岫烟在一旁听得脸面羞红,心下既腻烦,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蟠香寺下几回邂逅,邢岫烟对李惟俭记忆深刻。她又养在深闺,不曾见识过外间多少男子,因是难免会生出一些心思来。

心下想着李伯爷年轻有为,生得又好看,外边厢都说能为堪比财神,谁知私底下却又极贪嘴顽劣?与这般人物相伴,便是小老婆……好似也不厌嫌?

邢岫烟赶忙止住心思,连骂自己痴心妄想,须知那夏金桂生得与自己仿佛,家世还好了百倍,不也被李伯爷婉拒了吗?

此时忽听母亲蹙眉道:“当家的,此事要不要与太太说?”

“这个……”邢忠不知邢夫人心思,以为其与李惟俭彻底闹掰了,因是低声道:“我看还是莫要张扬了吧。”

其妻颔首连连:“对,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往后说不得太太就能转过弯来呢。”

此事就此定下,邢岫烟生怕父母再说出什么虎狼之词,因是急忙告辞而去。回返缀锦楼路上,邢岫烟不由得心下思忖,也不知来日去了伯府,会不会撞见那位少年伯爷。

……

却说这日晚间,王熙凤因着心事重重,便没了素日的爽利,只蹙着眉头闷声不吭、暗自思忖。待小丫鬟丰儿伺候着洗漱过,王熙凤这才吩咐道:“去将我那药酒取来。”

待丰儿取来药酒,凤姐儿独自饮了一盅,又笑道:“瞧你也累了一天,不若也饮几盅解解乏。”

丰儿受宠若惊,忙道:“我如何敢喝奶奶的药酒?这可是稀罕物!”说话间却盯着那药酒眼馋不已。

小丫头丰儿没旁的嗜好,独喜欢饮酒。

凤姐儿瞧在眼里就道:“平儿不在,我夜里也不用旁的服侍,你只管顾着大姐儿就好。亏得大姐儿如今六岁多了,比往常好带了许多,不然又折腾的人睡不好。”

丰儿颔首道:“奶奶说的是,先前大姐儿须得奶嬷嬷搂着才能入睡,如今到了时辰自己个儿就张罗着睡觉了。”

“这就是了,既然无事,我赏你的酒,你怕什么?”

丰儿禁不住酒香勾引,怯生生道:“那……那我就喝一盅?”

凤姐儿道:“一盅值当什么?这半瓶子都送你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改日我叫人再配一些就是了。”

“哎。”丰儿喜滋滋应下,又谢过王熙凤,待伺候了凤姐儿洗脚后这才捧着酒瓶往西屋去了。

此时大姐儿果然已经睡下,丰儿眼见无事,便与另一个小丫鬟推杯换盏,不片刻便将瓶中酒一饮而尽。

待上更时,药酒效力上来,两个小丫鬟果然睡死了过去,那细碎的鼾声隔着厅堂都能听见。

凤姐儿这会子忐忑不已,眼见时辰不早,便悄然落地穿戴齐整了。正待试探着出门儿,忽而便听得后院儿传来杂乱脚步声。

凤姐儿一怔,紧忙寻到后门贴窗观量。便见那一身孝衣的贾琏鬼鬼祟祟摸了进来,随着那尤氏一并进了屋里。

王熙凤看得银牙暗咬,原本还心下忐忑不已,这会子却怒气勃发。思忖道:你这般对我不住,合该你做了忘八!

当下悄然摸到西屋,眼见两个丫鬟与大姐儿睡得香甜,转身到得门前悄然落下门栓,随即轻手轻脚摸了出来。

自家门出来,那粉油大影壁东面便是西角门,过了西角门是李纨居所,其与三春素日教习所在的抱夏中间儿又有角门,过了之后是一处院落,前头便是大观园的茶房,一旁又有个通往园子里的小角门。

若不走这边,就得再过东面的一处角门,而后走大观园正门旁的聚锦门。此时大观园早已关门落锁,凤姐儿自然不好从那边儿走。

因是凤姐儿大大方方往前行去,过得那角门,迎面果然撞见来耍顽的婆子。婆子见了凤姐儿就是一惊,凤姐儿就道:“白日里探丫头来请教,我却忘了一桩要紧事,不用管我,我交代了事宜便回来。”

婆子不敢问话,唯唯应下便目送王熙凤往园子里而去。

却说王熙凤一路过沁芳亭,随即驻足四下观量,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往东面绕去。转眼绕到省亲别墅东面侧殿,眼见门上无锁,便知这会子那野牛已然来了。当即探手一推便轻轻将门扉推开,随即快步入内,反手又关门落栓。

身形贴在门扉上心下怦然不已,抬眼又见那模糊身形迈步而来,凤姐儿咬着下唇半晌没开口。

那漆黑身形就笑道:“凤儿,你来了。”

凤姐儿定在那里也不动作。

李惟俭挪步上前低声唤道:“凤儿~”

探手揽住其肩头,凤姐儿却扭身挣开,咬着下唇道:“只……只这一回了,往后再没有。”

她说的决然,李惟俭心下却哪里肯信?这等事儿,要么就没有,要么就有无数回。

李惟俭便哄道:“都依着你就好。”

凤姐儿叹息一声,面上再也挂不住。说到底还是那日她先勾引了李惟俭,却怪不得人家什么……

临近二更时,茶房里的婆子散过一场,赢了的喜笑颜开,输了的骂骂咧咧。

有婆子便道:“如今三姑娘管家,总要做做样子,我看还是照例巡视一番吧。”

另一婆子冷笑道:“三姑娘又如何?谁又能知晓咱们的辛苦?主子们好生安睡着,却要咱们顶风冒雪的巡视。我看做做样子就算,这夜里还会有贼人不成?”

先前的婆子就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三姑娘是个厉害的,你若不怕就只管在茶房里缩着,我却要去巡视一番了。”

那婆子也不答话,只管自顾自的吃着酒菜。

先前的婆子叹息一声,提了灯笼便往外头而来。按照规矩,自然是四下都得巡视了。可这婆子讨了个巧,潇湘馆、缀锦楼、秋爽斋这半边儿园子,自然须得仔细巡视了。待过了凸碧山庄,这东半边儿的园子,只消贴着省亲别墅走过,而后往怡红院去巡视就是了。

剩下那些庵堂、家庙,左右都有人在,也无需去巡视了。

这婆子转过半圈儿,自凸碧山庄下来沿省亲别墅而走,方才到得飞花楼近前,便隐隐听得女声如泣似诉。

婆子打了个寒颤,仔细倾听又没了动静。当下骂骂咧咧,以为是梨香院里的小戏子大半夜的又来吊嗓子吓唬人。

提着灯笼迈步又走,刚到侧殿,忽而便听得女声阴笑不已。婆子顿时吓得汗毛倒竖,当下哪里还敢查探?只叫了一声‘鬼啊’,闷头便往茶房奔行而去。

不料急切之下,婆子一个拌蒜竟摔了个狗啃屎!那婆子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连那灯笼也不要了,想起这人身上有三把火,更是连头也不敢回,跌跌撞撞朝着那茶房跑去。

却说侧殿里为之一静,婆子刚过沁芳亭,内中便蹿出两道身形来。凤姐儿提心吊胆四下观量一眼,赶忙催促道:“你,你快走!”

李惟俭自信身手,不说秦显家的守着东角门,由得他往来,单是那墙头,只凭他如今的身手就能攀越而过。因是回身抱了凤姐儿一下,低声道:“你可有法子?不行先随我去家里躲躲?”

凤姐儿急得跳脚,只道:“你莫管了,我自有法子。”

当下李惟俭不再停留,扭身疾走一阵便掩身于黑夜之中。凤姐儿绕省亲别墅而走,自凸碧山庄、蘅芜苑绕过,转瞬到得秋爽斋。抬眼观量,便见内中亮着灯火,心下顿时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