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权笑容一敛,合上圣旨板着脸道:“贾将军这是什么话,圣人金口玉言,岂能有错?”
“不是……这个……”贾琏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身旁凤姐儿暗自舒了口气,暗忖着果然是俭兄弟求了赐婚旨意来,再念及今儿一早黛玉便去了胡廷远家中……只怕俭兄弟是早有准备啊。
前头莫说是贾母,便是三春、湘云与邢岫烟,一应金钗无不错愕无比!
圣人竟将黛玉赐婚给了李惟俭!
邢夫人与邢岫烟还则罢了,置身事外不过瞧了个稀奇;迎春难以置信,仔细思忖,又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早前俭兄弟寄居荣府,除去自己个儿,可不就与林姑娘多有往来?
探春顾不得心下酸涩,只是讶然无比。与一旁的惜春对视过一眼,二人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湘云忽闪着眼睛、瘪着嘴……圣人赐婚林妹妹、俭四哥,那自己个儿算什么?前头俭四哥可是与自己下过小聘了!
前头的王夫人听得此番转折,先是讶然,跟着便是忐忑不安!好消息是宝玉不用娶黛玉了,坏消息是……圣人将黛玉赐婚给了李惟俭,那贾家贪墨的十几万银子如何偿还?
这般大的窟窿,若李惟俭果然登门讨要,贾家此时砸锅卖铁只怕也填补不了这般大的窟窿。莫说是贾家,只怕连带算上薛家也是无能为力!
再往前的贾母身形摇晃,亏着凤姐儿在一旁搀扶了,不然说不得便会栽在一旁。老太太心下惊涛骇浪!
圣人赐婚,竟不是宝玉与玉儿,反倒成了玉儿与俭哥儿!这到底是何故?
前头俭哥儿不是一早儿便与云丫头下过了小聘吗,又怎能再娶玉儿?
这且不说,玉儿的婚事落在俭哥儿头上……老太太仔细思量,心下倒是并不反感。那俭哥儿是个有能为的,不过几年就赚了偌大家业不说,如今还是堂堂一等竟陵伯,配玉儿绰绰有余。
只是俭哥儿家中姬妾众多,玉儿又是个小性儿的,就怕嫁过去再受了气……贾母一时间心下纷乱,只怔怔出神。
再说后头的宝姐姐,听得圣旨全貌,宝姐姐暗自侥幸一番,本该长出一口气,奈何偏生这会子心中极不对味儿!
前些年俭四哥与林妹妹过从是多了些,可再往前俭四哥看向自己个儿的目光可是做不得假的!倘若那时自己个儿遵从了本心,如今得赐婚旨意的岂非就成了自己?
堂堂一等竟陵伯夫人啊,超品的诰命!
想到此节,宝钗自是心下憋闷不已。略略松开抓在地缝中的食指,抬眼瞥向前头,便见宝玉依然规规矩矩的跪了。宝姐姐总算松了口气,暗忖着还好林妹妹是个有分寸的,自打苏州归来便疏离了宝兄弟,如此宝兄弟心中自己总要胜过林妹妹一番吧?至于那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又是个有家不能归的,再怎么与宝兄弟亲近,来日姑妈也不会准了这桩婚事。
宝姐姐观量着宝玉,后头的袭人也同样观量着宝玉,见其果然不曾发癫,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心下暗忖,那林姑娘竟指婚给了李伯爷?真真儿是稀奇,也不知这婚事是怎么来的。
不过于袭人而言倒是好事——此前一直担心宝黛成就好事,此番黛玉指婚给了李惟俭,她自然再不用担心。大观园里只余下宝钗、妙玉两个与宝玉适配的,太太又瞧不上那妙玉,想来宝姑娘与宝玉的婚事准成了?
此时眼见贾琏口拙,王熙凤赶忙道:“戴公公,外子不是质疑圣人旨意……”
戴权拉着脸道:“那就是旨意老奴老眼昏花了?王恭人且放心,老奴每餐依旧两碗干饭,断不会宣错了旨意。”眼见一众人等还在发怔,戴权纳罕道:“哪位是林姑娘?快快起身接了旨意。”
王熙凤赶忙道:“戴公公,林妹妹一早儿刚往给事中胡大人家中去了,赶巧这会子不在。”
戴权眨眨眼,颔首道:“原来如此。”说话间将圣旨交给小黄门,又接过来另一封旨意,笑道:“林姑娘既不在,那史姑娘可在?”
湘云纳罕抬头,王熙凤赶忙瞥了其一眼道:“回公公,史大妹妹在的。”
“那就好,咳咳,史姑娘听旨!”
一众人等刚要起身,闻听此言赶忙又跪伏下来。
便听得戴权抑扬顿挫念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保龄侯府有女史氏,毓质淑慎,才德兼行。贞顺自然,言容有责。圣人闻其与竟陵伯业已过聘,兹特以指婚竟陵伯李惟俭为并嫡夫人,待及笄之日责有司选吉日完婚。钦哉!”
一应人等稀稀拉拉山呼万岁,翠缕、映雪赶忙去扶懵然的湘云,湘云这才后知后觉叩拜道:“民女史湘云叩谢天恩。”
叩拜后被两个丫鬟搀扶起来,懵懵懂懂越众而出,双手自笑眯眯的戴权手中接了圣旨。
此时贾母方才恍然,原来黛玉、湘云竟行并嫡旧事,一并嫁了李惟俭。李惟俭简在帝心,娶几个媳妇贾母自是管不着,只是她心中不解,怎么就连带玉儿也一并嫁了过去?
此时史湘云接了圣旨,那戴权手捧拂尘略略躬身笑道:“史姑娘,老奴这边厢道喜了。”
“哦。”史湘云应了一声,心中虽十分不对味,却也反应过来,赶忙看向身后的映雪。
映雪也是个伶俐的,自袖笼里抽出一叠银票来,大抵能有个五百两,紧忙凑上前屈身一福,随即奉上道:“些许银钱请戴公公饮些茶水。”
那戴权眯着眼笑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此番既然是竟陵伯喜事,老奴总要讨一杯茶水喝。如此,老奴就却之不恭了。”
探手收了银票,戴权又看向凑过来的贾琏说道:“老奴还要往给事中胡大人家中走一趟,贾将军,咱们就此别过。”
这会子贾母、王夫人不住的给贾琏使眼色,贾琏此人虽惫懒,却也是个聪明的,当即前行两步引着戴权道:“我送戴公公。”
待出得仪门,贾琏忽而探手将袖笼中的二百两银票过在戴权手中,口中说道:“戴公公,此番旨意……竟是并嫡,奈何家中先前并不知晓,戴公公何以教我?”
戴权也是人老成精,袖笼中的手一抿便知不过是二百两。心下不禁鄙夷,堂堂三等将军出手竟比不过一个小姑娘。因是皮笑肉不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啊,老奴不过是个传旨的,又如何知晓圣心?依着老奴,贾将军不如去寻李伯爷问问,许是李伯爷知晓内情呢?啊,哈哈哈,老奴还有差事,先走一步。”
说话间自正门出来,翻身上门领着一众人等又往给事中胡廷远家而去。
贾琏心下骂骂咧咧,二百两银票换做银子能砸出一大团水花来,偏到了戴权这儿只得了模棱两可的两句话!目送戴权远去,吩咐左右关了大门,贾琏施施然又往内宅行来。
待过得仪门,便见老太太、大太太、太太等早已散去,只王熙凤在向南大厅前等候。
贾琏三两步凑过来,王熙凤就道:“可扫听出什么了?”
贾琏撇嘴道:“那老货口风极紧,白瞎了二百两银子。”
王熙凤便道:“先与老太太回话吧,老太太这会子正等着呢。”
贾琏叹息一声,嘟囔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呢!”
王熙凤乜斜其一眼道:“什么事儿?好事儿!俭兄弟这般人物,你道是配不上林妹妹还是配不上云丫头?”
“不是,”贾琏忙道:“我意思是这般大事儿,总要先知会了咱们家再说,哪儿有这般突然就指婚的?”
王熙凤冷笑一声没言语。此前李惟俭多次拜托凤姐儿照料黛玉,凤姐儿如何不知黛玉处境艰难?
寻常吃穿用度也就罢了,比着宝玉也不差什么。偏到了药材、药膳上,下头的管事儿婆子总能寻见由头来对付,敢这般苛待黛玉,错非得了王夫人的吩咐,谁敢啊?
此时王熙凤早已想的分明,只怕林如海在世时黛玉便与李惟俭定了姻缘,其后秘而不宣,便是防着王夫人这般蠢妇动了吃绝户的心思。
正月里黛玉方才除服,方才过了十五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偏生一早儿黛玉又去了干亲给事中胡大人家,这环环相扣,定然是出自俭兄弟的手笔!
可叹先前薛家一直打发宝钗来搅合,生怕金玉良缘落了空,却不知人家黛玉早早就定了婚事。如今想来,薛家上下,从薛姨妈到宝钗,可不就成了枉做小人的蠢物?
再有便是太太,这会子定因着吞了林家十几万银子惴惴不安吧?想明此节,王熙凤忽而嘴上勾勒出一抹浅笑来,心下说不出的畅快!
思忖间,二人过穿堂、垂花门,转眼绕过屏风到了荣庆堂内中。王熙凤抬眼扫量,其余人等俱全,偏生少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与邢岫烟。
那邢岫烟不关己事,大抵回返了缀锦楼;二姑娘迎春……只怕这会子伤心至极吧?
料想探春、惜春必是往玉皇庙劝慰去了。
软榻上的贾母见二人进来,赶忙正了身形急促问道:“戴公公如何说?”
贾琏拱手实话实说道:“回老祖宗,戴公公只说是圣意,余下的不如去问过俭兄弟。”
贾母闻言顿时蹙眉不已,那俭哥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尤其如今位份再不相同。转念一想,那俭哥儿总算给自己一些颜面,料想总能好好说话。
正思量着,一旁的王夫人禁不住说道:“老太太还用问?这等事儿定然是姓李的搞的鬼!”
一如王熙凤所料,王夫人这会子再不想旁的,只一心想着那林家十几万的银子如何了账。私心想着总要问责、为难李惟俭一番,如此方可将那银子之事轻飘飘揭过。
她嗔恼着说了一嘴,赶忙看向邢夫人。邢夫人与其对视一眼,转眼又鼻观口、口观心当起了菩萨。
邢夫人心下自然不满,可如何还敢胡乱开口?上回大老爷过世时她非议了一嘴,惹得李惟俭发飙将王夫人折腾了个欲仙欲死。也就是李惟俭不曾倒出空来,不然说不定怎么整治自己个儿呢。
当此之时不如抽身事外,左右二姑娘的婚事一早儿就黄了,因是这会子又何必多嘴引得李惟俭记恨?
邢夫人难得聪明一回,王夫人眼见不得其助,紧忙又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不好不开口,因是含糊道:“姐姐这话虽说有些过了,道理却不算错了。老太太想,这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林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儿,哪儿有绕开老太太径直请了圣旨的?”
宝钗心下五味杂陈,偷眼瞥了湘云一眼,眼见小姑娘还在发懵,便说道:“俭四哥此番的确有些不对,林妹妹与云妹妹,论家世、品貌,单拿出一个来便是做了公侯夫人也不差什么的,偏并嫡一道儿许给了俭四哥……莫说林妹妹本就小性儿,便是云妹妹只怕心下也不爽利呢。”
听得提及自己个儿,湘云回过神来,茫然四下看了看,这会子心下虽委屈不已,却开口替李惟俭辩驳道:“我倒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不觉着委屈就好。再说这圣旨是不是俭四哥请来的,如今还不好说呢,宝姐姐怎地认定就是俭四哥的过错了?”
宝姐姐笑道:“不是俭四哥,莫非是云妹妹家中请的不成?”
湘云一时语塞,此时就听凤姐儿笑道:“宝丫头这话有道理,老太太,这圣旨说不得是林姑父请的呢。”
“如海?”贾母蹙眉思忖起来。
是了,难怪两年多前林如海病入膏肓也不肯写下婚书,偏生说上了奏疏请圣人来日赐婚……
那会子贾琏书信提及林家分支人等如何不堪,一瞧就存了吃绝户的心思,因是林如海才将家业交给了贾琏处置。只怕那时林如海非但防着林家分支,连贾家也一并防着了……
贾母回过神来叹息一声,拿定心思暂且不想此事,出口道:“琏儿,你赶忙走一趟胡大人家,戴公公去宣旨,玉儿并无多少银子傍身,那胡大人又是个清官,只怕不好答对。”
贾琏应下,两脚却好似生了根一般不动弹,上半身扭转身形殷切看向凤姐儿。
凤姐儿心下暗骂,起身却道:“老太太,我去给二爷取银子。”
当下两人出了荣庆堂,凤姐儿自袖笼里点算了五百两银票交与贾琏,叮嘱一番才催着其赶紧往胡大人家中赶去。
眼看贾琏兴冲冲而去,凤姐儿心下自是怪异无比。说来俭兄弟也算是她小叔子,她与小叔子不明不白的,如今还要张罗着为小叔子娶亲……这叫什么事儿呢!
摇头叹息一声,凤姐儿扭身又往荣庆堂来。方才过得抱厦,还不曾转过屏风,先只听内中老太太与太太窃窃私语,忽而听得宝玉一声爆喝:“我不要林妹妹嫁给俭四哥!”
王熙凤脚步一顿,心道怎么这会子宝玉又闹了起来?
蹙眉进得内中,搭眼便见宝玉哭嚎着扑在贾母跟前儿,跪地叩头不止,口中哭求道:“老祖宗,求老祖宗否了这门婚事,俭四哥……绝非林妹妹良配啊。若林妹妹嫁了过去,还不知被如何磋磨呢!”
软榻上,贾母纳罕不已,不知宝玉这又是犯了什么病。因是只道:“你这孩子,好生生的这又是闹哪样儿啊?来人,快把宝玉扶起来。”
“我不,老祖宗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宁可跪死了也不起!”
王夫人已然黑了脸,起身呵斥道:“孽障,圣人金口玉言,岂是你说否了就否了的?再胡乱嚼舌,我定将此事告知老爷!”
一提起贾政,宝玉顿时吓得一哆嗦,旋即想起贾政此时在外为官,过年都不曾回返,因是心下少了几分畏惧,梗着脖子道:“太太要告就告,只消留着林妹妹,老爷就算打死我也认了。”
“荒谬!”王夫人气得浑身哆嗦,紧忙吩咐道:“还看着作甚?把这孽障搀起来送我房里去!”
当下便有王夫人的丫鬟过来要搀扶宝玉,那宝玉却发了性子,起身胡乱挣脱开,眼见软榻上的贾母无动于衷,干脆一咬牙,狠心自脖颈扯下通灵宝玉来,高高举起狠命掼在地上:“什么劳什子,我不要也罢!”
啪——
通灵宝玉摔在地面儿上,瞬间摔了个粉碎!
王夫人怔了怔,忽而跌跌撞撞扑上来,举手便抽打宝玉:“孽障,你何苦摔那**啊!如今碎了去,这叫我如何与老爷交代啊!”
王夫人哭嚎不已,薛姨妈也紧忙过来劝慰,宝玉却梗着脖子哭泣不已。
端坐软榻上的贾母一直眉头紧蹙,此时扫量了一眼地上那摔得粉碎的玉石,忽而悠悠道:“碎了就碎了吧,先前不是还有几个吗?寻一个再给宝玉挂上就是了。”
王夫人顿时止了哭嚎,连薛姨妈也愕然看向贾母。
王熙凤就在一旁观量着,眼见二人面上惊愕,心下便好似三伏天吃了井水镇过的西瓜一般,舒爽无比!
心道俭兄弟果然好手段,前番便让太太灰头土脸,如今更是让老太太当众揭了太太脸面!
王夫人回过神来,赶忙朝着贾母跪伏下来:“老太太,儿媳可不曾糊弄老太太啊,那通灵宝玉的确是——”
却听贾母打断其话语道:“真也好、假也罢,又有什么干系?我往常就想着,宝玉天生了这等奇物,只怕未必是好事儿啊。如今通灵宝玉碎了,宝玉不是一样好端端的?说不得没了此物依仗,往后宝玉也能沉下心来用功读书,来日也好光大咱们家门楣。”
王夫人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接话,贾母一番话语落在宝玉耳中,宝玉只觉老祖宗再不疼惜他了。
因是愈发癫狂,甩开膀子挣脱了薛姨妈,扭身朝外就跑。
王夫人唬得跌坐地上,手指着宝玉身形道:“我的儿啊……快,快去追宝玉!”
彩云、玉钏儿与袭人等口中叫着‘宝二爷’‘宝玉’,急忙小跑着缀了上去。王夫人更是气急攻心,眼睛上翻,‘额’的一声倒伏在地。
“姐姐!”
“太太!”
一众人等纷纷上前,王熙凤也凑将过来,眼见王夫人面上惨白,却不知此番是真晕过去了,还是不知如何答话装晕过去了。偷眼扫量老太太,便见老太太蹙眉凝实过来,好半晌才开口道:“都围着作甚?还不快去叫太医!”
王熙凤紧忙吩咐道:“来人,快去将太医都叫来!”
琥珀应了,急急忙忙往外寻去,霎时间荣府乱成一锅粥,王熙凤先扶着贾母去了暖阁,又出来打理事务自是不提。
……
“……钦哉。”
旨意宣读过,黛玉叩拜道:“民女林黛玉,叩谢天恩。”
紫鹃、雪雁紧忙将其搀扶起来,一旁的张宜人笑着打趣道:“我的儿,此番可算对了你的心思?”
“干娘~”黛玉面上羞红,抬手遮面,引得张宜人笑个不停。
黛玉垂螓首上前接了圣旨,听戴权道贺,黛玉紧忙屈身还礼,又回头看向紫鹃。紫鹃寻了银票正要上前,却见胡言芳早已上前,将两枚硕大的银元宝塞在了戴权手中,口中生涩道:“劳烦戴公公走一遭,些许茶水钱不成敬意。”
戴权面上笑容不变,说道:“胡公子客气了。既是大喜之事,老奴就却之不恭了。哈哈哈,圣人还等着老奴交差,老奴就不多留了。张宜人、胡公子、林姑娘,少陪了!”
胡言芳紧忙抬手一引,生硬道:“如此,小生送戴公公。”
当下黛玉这位便宜二兄引着戴权往外而去,内院里只余下张宜人与黛玉这对儿干亲。
张宜人过来扯了黛玉的手儿道:“这圣旨须得好生存放了,旨意既然下了,这婚事总要提上日程。回头儿让你干爹寻了竟陵伯商议一番,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再定下良辰吉日让竟陵伯八抬大轿将玉儿抬了去,如此也就算圆满了。”
黛玉在胡家不过总计待了十几日,却极得张宜人喜爱。她又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因是这会子红了眼圈儿道:“还不曾在干娘跟前儿孝顺过几日,不想转眼便要出阁……女儿心下总是有些不舍。”
张宜人拍着其手笑道:“傻孩子,于咱们女子而言,还有什么比一桩好姻缘更要紧的?你与竟陵伯情投意合,那竟陵伯又是个又能为的,若迟迟不嫁过去,说不得旁人请了圣人指婚,到时候哪里还有后悔药可吃?”
黛玉歪头低声道:“俭……他才不会呢。”
张宜人探手刮了下黛玉的鼻尖,说道:“瞧瞧,嘴里说着舍不得我,心下说不得早就盼着嫁过去呢。”
黛玉顿时嗔道:“干娘~”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张宜人道:“你干爹一直待在清水衙门,家中并不富裕。早前我与你干爹便计算了,待玉儿出嫁,总要凑个三千两的嫁妆来。”
黛玉顿时急了:“干娘,不必如此的。”
张宜人却道:“这你就别管了,这干亲虽是因着竟陵伯求肯,可我与你却是真心实意,做不得假的。你父母不在,我这做干娘的可不就要管着你婚嫁?”
黛玉眼见劝说不得,只觉心下熨帖之余又酸涩无比,顿时红着眼圈儿哭了出来。
“好生生的怎地哭了?”张宜人探手将黛玉揽在怀中,一边厢轻轻拍打着黛玉背脊,一边厢却蹙眉道:“只是有一样,你虽嫁了过去,却到底差着年岁,总要再过三五年的再琢磨孩子的事儿。”
黛玉顿时羞得抬不起头来,只闷在张宜人怀中嗔道:“干娘再说我可没脸见人了!”
张宜人咯咯笑道:“男婚女嫁的事儿,谁都要来这么一遭,你这会子羞,待成了婚就不羞了。”
黛玉娇嗔着不已,心下却满满的:一则眼看要与俭四哥修成正果;二则俭四哥应对之举,不想竟真个儿给自己寻了疼惜自己个儿的干亲。
黛玉心中不由得默默与故去的父母念叨道:妈妈、父亲,女儿要嫁人了,还有干爹、干娘、两位兄长疼惜着……女儿来日定会好好儿的,妈妈、父亲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却说胡言芳恭恭敬敬将戴权送出家门,又目送其骑马远去,这才回转身形入了家门。不提其入内禀报张宜人,却说戴权一行沿街行走一阵,忽而便见前头停了一架马车。
随即一护卫模样的人物横在身前,躬身拱手道:“可是戴公公当面儿?我家老爷竟陵伯烦请公公道旁言语两句。”
那戴公公笑着凑趣道:“咱家还说怎么一早儿左眼皮直跳,不想竟应在了此处。哈哈哈,李财神相邀,咱家求之不得啊。”
当下飞身下马,缰绳丢给小黄门,戴权自己个儿移步马车旁,随即就见帘栊一挑,那位少年伯爷笑吟吟相邀道:“外头寒凉,戴公公还请入内说话。”
“好说好说。”
自有护卫送来凳子,戴权踩着凳子上了马车,入得内中便见亮堂堂一片,左右观量了才见那窗子上竟都镶嵌了玻璃。
软座旁便是熏笼,又有一小几摆放了茶水,熏笼里青烟袅袅,一嗅便知是上等的老山檀香。
李惟俭笑着请其落座,戴权便打趣道:“李伯爷好享受。”
李惟俭笑道:“方才定制的马车,昨儿下晌才送到家里。戴公公请茶。”
“李伯爷客气了。”
略略呷了茶水,就见李惟俭郑重拱手道:“劳烦戴公公奔走,说不得来日还要戴公公多加照拂,料想戴公公也瞧不上等闲黄白之物,因是我今儿便给戴公公留了一份契书。”
说话间自一旁抄起契书来递将过来。
戴权纳罕接过,略略扫量一遍,先是面上一喜:内中提及转让一分股子!股子啊!谁不知李伯爷生发之能?今日一分股子,来日说不得便要作价十万!
再往后观量,却是什么京东化工……京东化工?有这股子吗?
他纳罕看向李惟俭,还不曾开口,就听李惟俭说道:“这京东化工还不曾建厂,只是一旦建成,可就不可限量啊。”
“哦?伯爷这话怎么讲?”
李惟俭低声道:“我大顺所用硝石,少部分为西南洞穴所产,大多数都是茅厕刮硝而来。若这化工厂步入正轨,说不得来日就没了硝官这差事。”
没了硝官差事?那不得赚个金山银海?
戴权顿时笑得没了眼睛,不迭声感念道:“诶呀,多谢李伯爷照拂啊。李伯爷放心,来日若有变故,咱家定然告知李伯爷。”
当下戴权抄起茶盏来一饮而尽,兴高采烈收了文契,赶忙拱手道:“咱家出来久了,不好再多待。伯爷,咱们就此别过。”
“我送戴公公。”
“伯爷留步,咱家去了。”
戴权下得马车,也不用旁人扶着,自己个儿翻身就上了马,又朝着李惟俭拱拱手,这才催马而走。
那丁如松瞧了个稀奇,回头便与李惟俭道:“这位戴公公瞧着也是个练家子啊。”
李惟俭笑道:“少胡吣,你若路上被馅饼儿砸了个正着,只怕比戴公公蹦的还高呢。”
半晌,眼见戴权一行掩于市井,李惟俭撂下帘子吩咐道:“先去武备院,下晌说不得还要与荣府做过一场。”
丁如松得了吩咐,紧忙吩咐车夫调转车头,一路朝着外城武备院而去。
李惟俭的车马前脚刚走,贾琏便领着人到了胡廷远家。报了名号,须臾便被胡言芳引入内中。
一早儿便有下人传话与张宜人,这会子张宜人正扯着黛玉在正房里说着闲话,听得贾家来人,顿时蹙起了眉头。
抬眼便见黛玉面上也略显恓惶,因是安抚道:“我的儿,有干娘在,不用怕那劳什子贾家。你先回绣楼去,待我打发了贾家人再说。”
黛玉咬着下唇道:“因着我,不好让干娘恶了贾家,不若女儿也一道儿……”
张宜人道:“你顾念着亲戚如何好开口?”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一旁的女官卫菅毓道:“宜人、姑娘莫争了,林姑娘在荣府种种,我可是瞧在眼中,不若我随着走一趟荣府可好?”
黛玉顿时担心地看向卫菅毓,道:“姑姑,这只怕不好。”
卫菅毓笑道:“哪里不好?我为女官,得了贵妃吩咐来照看着林姑娘,这会子若是用不上,可不就成了吃白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