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桌上一人起身过来,但见其眉清目秀,生着一双桃花眼,举止风流,面相依稀与宝玉有些相似,未曾开口人先笑,说道:“文龙且先坐了,我带俭兄弟认识认识自家亲戚。”

他轻拉了下李惟俭,指着一人道:“这是我父,大老爷。”

李惟俭赶忙行礼:“原来是大老爷。”

他略略一瞥,便见那人面相贵气,衣着不凡,应是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了,身旁引着自己认人的自然就该是贾琏。

贾赦随口应了一声,李惟俭跟着又与贾政见过礼,贾琏随即又引见道:“这位是东府的,复生该称一声珍大哥。”

“见过珍大哥。”

“好说,俭兄弟年少有为,往后咱们兄弟多多亲近些。”

李惟俭瞥了一眼,便见贾珍不到四十的年纪,面容俊逸,气度沉稳,端地生了一副好皮囊。他心中暗忖,贾珍这厮可是男女通吃,自己没起势前须得离他远一些。

与贾珍见过礼,李惟俭赶忙转身冲着贾琏见礼:“见过琏二哥。”

贾琏因是笑道:“复生莫要客气了,快就坐。”

人到齐了,大老爷贾赦招呼一声,菜肴流水一般的传上来。

头一道菜,红烧海参,第二道,红烧大鱼;跟着八凉盘:熏鱼、盐卤鸡、松花、靠虾、瓜子、海蜇、花川、长生仁;又有八热盘:炒鱼、炒软鸡、玉兰片、烩口蘑、汤泡肚、炸胗干、鸡塔、山药。

甜、咸点心各一道,四饭菜是青鸡丝、红肉、烧肉饼、海米白菜。另有碧梗米粥、红米饭随意取用。

厅中丫鬟们凑将过来,分酒布菜,只消一个眼神,便有丫鬟用公筷取了远处的菜肴送将过来。

李惟俭面上不显,心中暗自咋舌。这一桌席面算上酒水只怕二十两银子挡不住,再算上服务那可就不好说了。可贾赦却与贾珍说,因着薛姨妈来的突然,府里头不曾准备,是以实在简慢了。

酒过三巡,薛蟠酒意上脸,先是旧事重提,说了李惟俭仗义所为,片刻后转而又说起金陵风物。

初来乍到,李惟俭略显含蓄,只待旁人问了,才会回上一嘴。他偷眼观量,察言观色,贾赦、贾珍与那贾蓉一般货色,都是门缝儿里看人的主儿;贾政言辞不多,只闷头饮了三杯酒便停了下来,眉头微蹙,也不知有什么心事。

反倒是那贾琏,与薛蟠言谈甚欢不说,抽空还会照料到自己,显得处事周到,世故圆滑。

李惟俭心道,无怪贾府中日后有什么事,都要打发贾琏去办,琏二哥这般圆滑世故还能办事的,于贾府中可谓凤毛麟角了。

过得半晌,贾政发话道:“明日衙门里还有事,耽搁不得,大哥且吃着,弟先回去歇息了。”

除去贾赦,余者纷纷起身相送。待贾政一走,贾赦便冷哼一声:“一个员外郎能有甚地差事?不理他,咱们且高乐。”

贾珍、贾蓉连忙出声附和,贾赦端起酒杯方才送到嘴边,忽而停将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随着一个身影游移。

李惟俭偷眼观量,却见鸳鸯不知在内中领了什么吩咐,正快步朝外行去。

又须臾,有丫鬟自后门进来道:“蓉大奶奶身子不爽利,说要回府。”

贾蓉还不曾有什么,那贾珍霍然起身,变色道:“要不要紧?”

丫鬟道:“许是吃多了酒,这会子乏得紧。”

贾珍面上一松,旋即反应过来不对,转头一瞥贾蓉,喝骂道:“好畜生!自己媳妇也不知疼,还不快去搀了秦氏回府?”

贾蓉慌忙丢下筷子应了,起身小跑着穿过后门,不片刻搀了红霞满面、脚步虚浮的秦可卿进来。

那秦可卿一眼扫到贾珍,眸中潋滟好似秋水,甜腻腻唤了声:“老爷啊。”

这一声浅吟低唱,娇中带媚,听得李惟俭心头一跳,心道好个尤物!

再看贾珍,其人连忙起身,错非还有旁人,只怕就要代了贾蓉扶在秦可卿身旁。

实在闹得不像话,贾赦这般不要脸的都看不下去了,连忙重重一咳,贾珍这才沉着脸道:“你身子骨弱,何苦吃这般多酒?蓉儿快送你媳妇回去。”

贾蓉应了,扶着秦可卿穿厅而过。

贾珍复又落座,却好似被抽走了魂儿,食不知味、举杯踌躇。好容易捱过一刻,装作不胜酒力,匆匆起身告退。

他一走,贾赦便道:“她们且不知要闹腾到什么时辰,咱们便散了吧,左右来日方长。文龙看着喝的有些多,琏儿且照应着。”

贾琏应声,大老爷贾赦便起身一甩衣袖,施施然自顾自而去。

李惟俭谢过婉拒贾琏相送,起身出得厅内,早有丫鬟捧来大氅为其披上,红玉随即自一旁耳房里迎了过来。

“四爷。”

“嗯。”

此时天色将晚,微风徐徐,沿着抄手游廊徜徉而行,李惟俭暗自忖度,这秦可卿瞧着与贾珍眉来眼去,竟不背人!电视剧里可不是这样演的啊。

出得贾母院,转过仪门之前,李惟俭瞥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问道:“红玉,那位蓉大奶奶,为人如何?”

红玉就道:“蓉大奶奶极得人心呢,上上下下交口称赞。东府如今是蓉大奶奶当家,内外归置得都极妥帖。老太太一阵子不见,便会打发人去东府请蓉大奶奶过府说话儿。”

“嗯。”李惟俭沉吟着负手向前。

红玉察言观色,心中只道李惟俭不满意这般答复。扭头四下观量了一阵,眼见的确无人,红玉这才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四爷,东府的事儿最好少过问。”

李惟俭看向她,红玉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腊月里有婆子私下里嚼老婆舌,恰好被琏二奶奶听见了,二奶奶发了火,两个婆子都挨了四十板子,又叫人发卖了出去。”

顿了顿,又道:“四爷借住府中,为的是科考,只一心攻读就是了,外间的事儿管它作甚?”

李惟俭笑道:“说的好,那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快走两步,喝酒见了汗,风一吹有些头疼。”

“哎。”

红玉暗暗松了口气,总算答对过了新主子。想想方才所说,不禁有些满意。偷眼观量了下李惟俭,便见昏暗的暮色里,少年的侧颜好似染了霞光。

少女偷偷思忖,原本只想着升个二等丫鬟,多拿些银钱。这位新主子瞧着不错,来日再瞧瞧,若果然如此,便是做个姨娘也好过配府里的小子。

李惟俭面上噙着笑,心中暗自思量。自打不能修仙,他便想着会一会十二钗,而后心中劣根性发作,又想着坐拥钗黛之美,救秦可卿于水火。

谁知甫一入贾府,这念想就幻灭了。瞧方才情形,分明是郎情妾意,秦可卿又哪里用得着自己去救?

过穿堂,自夹道行至东北上小院,李惟俭心中幻灭之感渐去。电视剧本就是二次加工,又哪里会原原本本展现出红楼梦?有的没的暂且不去想了,先想着将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那银子四月里便要归还呢。

进到小院里,晴雯与傻乎乎的琇莹迎了出来,晴雯打发了两个粗使丫鬟去打水,一路跟随着说道:“礼都送到了,哥儿、姐儿都去了老太太院儿吃酒,各自的丫鬟都说明儿再来告谢。”

“办的不错。”李惟俭负手进得正房里,刚一落座,晴雯便倒了一杯温热的酽茶。

“四爷吃些酽茶解解酒。”

红玉暗中咬牙剜了晴雯一眼,说道:“四爷见了风,不如洗个澡发发汗。”

晴雯就道:“晚一些吧,四爷先前说了,过会子要去拜会大奶奶。”

李惟俭将两个小姑娘看在眼里,了然于胸,又见琇莹鹌鹑也似的畏缩在一旁,心中不禁觉得好笑。

因是便道:“红玉还不曾用饭,且先下去吃饭吧。晴雯也下去歇着吧。”

红玉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与晴雯彼此横了一眼,这才施施然退下。

厅中只余下李惟俭与琇莹,琇莹顿时松了口气,巴巴儿凑过来道:“公子,那晴雯与红玉都不好惹,方才还在房里吵了一架呢。”

“哦?都吵什么了?”

琇莹为之一噎,讪笑道:“我……我忘了。”

李惟俭抬手点了点琇莹,说道:“哎,你说说,连通风报信都做不好,往后你可怎么办?”

琇莹单独面对李惟俭又来了精神头,挺了挺胸脯,撇嘴道:“惹不起,躲着就是了。若是躲不掉,总有公子替我做主。”

李惟俭就笑道:“你且宽心,晴雯与红玉断不会欺负你。嗯,说不得红玉还会拉拢你呢。明早你再演练一番飞镖绝技,准保她俩不敢欺负你。”

“哦。”琇莹闷声应了,却有些不自在。

如今这世道,男主外、女主内,错非形势逼人,琇莹又哪里会舞刀弄枪,抛头露面与海平一起去做青皮打行?许是因此,琇莹心中才有些自卑。

“得了,你好生待着,我去书房看书。”

李惟俭撇下琇莹,独自进到书房里,寻了一本册子翻看细细观量。那册子里是他用了几个月光景剪下来的邸报与报纸,内中多是朝政相关,少部分才是科学发展。

如今的实学,又称启蒙实学,源自明末徐光启。太宗李过定鼎中原后,尤为重视实学,受此影响西学东渐,形成了如今的实学学派。

可惜李过死的太早,平辽战事方才开启,李过便病死了。继任的昭武帝虽犁庭扫穴,灭绝了后金,却没能秉承李过遗志,复又侧重理学。

此后孝景帝武备宽驰,又晚年昏庸,准噶尔趁势而起,席卷西域,攻占乌斯藏,兵临青海、西北。

十年前御驾亲征,于瀚海中大败而归。今上政和帝趁势发动兵变,幽禁了太子与孝景帝,江南文人私下里称之为承天门之变。

这位今上尤重实学,自登基伊始,便放出风声要改科举。直到去岁东平王领两万京营于青海全军覆没,东平王只以身免,今上勃然大怒,开革了两位阁老,这才强行推动实学乡试。

李惟俭手指顺着字迹滑动,停在一处人名上暗自思量。此条邸报,说的是两广总督陈宏谋调任中枢,领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此人乃实学领军人物,十年间历次上书变法革新,只待其入神京,朝廷怕是便要有所动作。

可惜报纸、邸报里有关技术发展的文字太少,李惟俭只在江南看到了数千女工的织场,用的还是水力织机,也不知神京里又是何等情形。

他正出神思量,呼听得脚步声渐近。

房门推开,晴雯道:“四爷,太奶奶身边儿的素云姐姐来了。”

“请进来。”

李惟俭转过身,就见晴雯领着素云款款行来。素云笑着一福,说道:“四爷,大奶奶吃多了酒,说今儿就不带兰哥儿过来了,明儿再来,让四爷早些安歇。”

“大姐姐吃多了酒?”

素云道:“见了四爷,大奶奶心里高兴,就多吃了几杯。出来风一吹,就有些醉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好,我知道了。晴雯,替我送送素云。”

晴雯应下,引着素云离去。

跟着红玉又过来问要不要打来热水沐浴。李惟俭应下,不片刻粗使丫鬟便搬了木桶来,又来回打了热水。

六扇屏风立在房门处,既做隔断,也挡了冷风。熏笼早已点了炭火,红玉又将香囊放在熏笼上,须臾便有苏合香布满整室。

李惟俭宽衣解带坐入木桶中,不禁舒服得呻吟了一声。而后就听琇莹‘呀’的一声,羞得捂着脸跑了出去。

李惟俭怔了怔,心道琇莹这笨丫头果然不中用,这时候不抓住机会,还想当姨太太?

碎碎念了一阵,一道身影绕过屏风,跟着蘸了热水的湿毛巾不轻不重的擦拭在后背上。

转头一瞧,却是红着脸的晴雯。

许是初次服侍男子沐浴,那娇俏的小脸上满是不自在。李惟俭心中也有些不自在,面上却不显,只语态寻常道:“素云送回去了?可见了大姐姐?”

“送回去了……大奶奶醉了,在暖阁里醒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