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府股子交易所。

几名伙计护着曹允升进得里间,却见内中桌椅陈列,茶水瓜果齐全,有小吏殷切上前问候,待得知当面之人乃是山西巨富曹允升,那小吏连忙寻了书办请示,转头儿便将曹允升请到了隔壁雅间儿。

这雅间里宽绰不少,内中还打了檀香,曹允升入内目光一扫,正好瞧见摇着扇子的大胖子寇永平。

都道同行是冤家,都出自太谷,曹家经营票号,寇家经营的却是口外皮货,按说八竿子打不着,奈何这二人天生脾性不合,见面儿就掐。

曹允升眉头一皱,奚落道:“诶呀,寇贤侄,你这般身形何必亲自来?打发手下掌柜来办就是了,这若是一不小心绊在门槛儿上……把人家内府地面儿砸出坑来多不好?”

寇永平哼哼一声,连起身也欠奉,只收拢了折扇胡乱一揖:“曹世叔说的是,奈何我寇家没得用的掌柜啊,要不曹世叔割爱,我瞧着您身边儿的张账房就不错。”

有道是打人打脸、骂人揭短,寇家年前方才挖了曹家三个大掌柜,闹得曹家票号乱了俩月光景,这仇结大了!

事后曹允升痛定思痛,给新晋的大掌柜提了年俸不说,那顶身股的银子也提了不少。

曹允升闻言眼皮一颤,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死对头,挑了张靠边儿的椅子落座了,又招呼过来小吏,询问这内中是什么章程。

那小吏就道:“曹东家,咱们内府股子交易所采取挂牌制,”小吏一指外间的水牌,说道:“有人卖,就会挂出水牌来,好比一万股挂价三万三,您觉得合适,就能去摘牌,其后再去后头过户;您要是觉得不合适,那就不管,兴许后头还会挂一万股两万八的水牌呢。”

曹允升蹙眉道:“恁地麻烦,这股子不都是内府的吗?”

小吏却道:“可不敢这么说,先前散出去不少,如今勋贵、豪商手里头股子可不少,说不准人家卖的比内府便宜呢?”

曹允升思量了下,颔首道:“这法子好啊,就怕大家伙趋之若鹜,这水牌价码越卖越高啊。”

小吏却道:“曹东家,您买的高说明行情好啊,这行情好了,来日不得还往上涨?说不得来日您卖的更高呢。”

曹允升心中一动,隐约明晰了这股子交易所挂牌价的玩儿法。说白了就是追涨杀跌,瞄着人性来的。料想来日来个好消息,这股子水牌价码一准一路水涨船高,非得涨到大家伙买不起为止。

反过来,倘若坏消息传来……那可就赔惨了。转念一琢磨,不论这股价涨跌,内府允诺保底收益就是二十年回本。当然了,这个二十年对标的可是基准股价。他曹允升买股子奔着的本就是保底的出息,免得曹家后人家业败了后无所出息。

如此想来,这股价只要不算太离谱,买到手里就算是稳赚不赔了。

正思忖间,外间忽而挂出水牌来,有书办喊道:“内府挂出三十万股水务公司股子,作价三十四万两,诸位东家想好了可自行上来摘牌。”

话音落下,曹允升还在衡量贵贱,一旁便蹿出来个胖大身形,一阵风也似冲出去,抢在几个伙计之前抬手就摘了下来。

“哇哈哈哈,三十四万两,额要咧!”

曹允升呼吸急促,想着待会子要紧忙打发人去摘牌。不待那寇永平回转,外间又挂出水牌来,同样是三十万股,作价三十六万两……

这就涨价了?可就算涨价也比外头私下里流通的便宜。曹允升抬手一巴掌抽在身旁发怔的伙计身上,骂道:“乃球货!快去摘牌!”

伙计如梦方醒,撒丫子飞奔,却到底迟了一步,那水牌又被个小年轻摘走了。

曹允升气得暴跳如雷,点过账房道:“去,去给额寻个机灵跑得快的!球势的,这他娘跑得慢还买不着咧!”

……

碧水轩茶楼。

二层雅间里,李惟俭自顾自吃着茶点。他早间只用了早点便赶了过来,如今正是腹内空空。

面前的忠勇王却没心思用茶点,只端了茶盅有一口、没一口的饮着,眉头紧锁。过得半晌,忽有一名书办奔行而来。

忠勇王当即点过,问询道:“如何了?”

“回王爷,已出一百三十万股,均价三两六。”

这就快五百万两银子啦!

忠勇王长长舒出一口气。他今儿一早可是跟圣人夸过口的,此番总要充实了内帑。算算不过一个时辰光景,就换得了近五百万两,如此也算能给圣人交代了吧?

一旁的郎中却极为乐观,笑道:“属下恭喜王爷,这还不到午时就有五百万两,想来未时结算时,就算没一千万也差不多了。”

忠勇王颔首,摆手打发那书办:“再探再报……嗯,也无需那般频繁,隔一刻来报一次就得了。”

书办哭笑不得,拱手作揖而去。

此后那书办果然每过一刻来报一趟,午时末,内府已抛售了二百万股有奇,均价降到了三两五,拢共收得银钱七百二十万有余。

由是忠勇王心下大定,这才感觉到腹内空空,连忙又点了一桌的茶点,就着温吞茶水匆匆吃了一口。

陪坐的李惟俭实在无趣,又不好就此离去,奉承了一会子,便偏过头隔窗眺望。好巧不巧,正瞧见一辆忠顺王府的马车自街口缓缓行来。

忠勇王吃过一块萝卜糕,将茶水一饮而尽,心中纳罕李惟俭怎么没了动静。抬眼便见其仔细观量外间,于是顺势看将过去,正瞧见忠顺王府长史周安从马车上行将下来。

“周安?”忠勇王道:“这厮又来买股子?”

李惟俭回过头来笑道:“这却不见得了,我却以为周长史没准是来卖股子的。”

忠勇王面色顿时阴沉起来:“我这位王兄……愈发的下作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股子交易所方才开张,内府急于套现,这几日的交割一准儿是以内府为主。各家勋贵即便蠢蠢欲动,这会子也不敢冒天之大不韪,去跟内府抢肉。

可偏生这忠顺王就敢!

李惟俭笑道:“王爷不必理会,且让他今日闹得欢,来日叫他拉清单就是了。”

“这是什么话儿?”

李惟俭就道:“学生那条陈上可是写明了的,待过上一些时日,内府凭着拆借股子就能大赚一笔。”

内府拆借股子,为的是交易所内的买空卖空,再引入保证金制度,以忠顺王那贪鄙的性子,哪里会忍得住?

只消忠顺王下了场,先让其喝上几口汤,待其弥足深陷,李惟俭转头就能给他个记性!报仇嘛,他人微言轻的,只能这般谋算着来。

忠勇王眉头略略舒展,说道:“此事须得报与圣人知晓。”顿了顿,又道:“我瞧着股子交割的频率下降了不少,复生啊,那另一条利好的消息是不是安排着放出来?”

李惟俭道:“这却不急,今儿方才放出好消息,想要总要消化上几日。王爷且放心,这些时日学生关注着,但有变动,学生一准先报与王爷知晓。”

“唔,那就好。”忠勇王应了一声,闷头吃喝。

过得须臾,那书办又来报了。果然如李惟俭所料,长史周安眼见水牌又涨到了三两六,立马出手二十万股子,当场收取了七十二万两银票。

忠勇王恨得牙痒痒,错非忠顺王府,这七十二万两可就进了内府了——这分明是在挖内府的墙角啊。

李惟俭察言观色,心知这会子火候正好,也无需他添油加醋,想来回头儿忠勇王禀报了圣人,圣人心里头定然会再记忠顺王一笔。

因是他心生疑惑,好似电视剧里头抄贾府的是忠顺王?可如今看这情形,还说不准贾府与忠顺王府谁先被抄家呢,怎么会让忠顺王抄捡贾府?

又想着此前好几桩事儿对不上,他便寻思着,想来这电视剧是改编过了,往后可不能尽信。

忠勇王再没了早前的喜气洋洋,好容易捱到未时,内府股子交易所结束交易,书办点检了一番,今日内府交割股子总计八百万两有奇,若非周安搅局,只怕就攀上九百万了。

忠勇王颔首,又勉励了李惟俭几句,这才施施然去皇城报与圣人。

李惟俭自茶楼出来,乘上马车方才行到街口,前面便有人拦住去路。

路边一马车掀开帘栊,周安笑吟吟道:“李复生,不知可有空闲与本官一会啊?”

李惟俭面上笑着,心中暗骂。所谓夜猫子上门,准没好事!自己前脚还惦记着给忠顺王挖坑呢,这后脚周安就寻上了自己。为的是什么?能为了什么?必是自己手中那几分股子。

他笑吟吟道:“原是周长史,学生有礼了。无需长史劳烦,学生这就过去。”

他跳下马车,几步到得王府马车前,抬脚跳上去钻进了车厢里。

旬月不见,周安一如当初,只是面上略显尴尬。二人相对而坐,说了些不尴不尬的话,周安这才话锋一转,说道:“复生啊,本官也是听命而为,并非有意刁难。这个,前番的事儿暂且揭过,王爷此番又想入手些股子……复生放心,这回可是实价,该多少就多少,绝不占复生便宜。”

李惟俭面上不动,心中暗忖,这所谓的实价大抵是一股一两银子吧?哈,还真敢张口啊。

他便说道:“周长史啊,按说忠顺王爷来给学生送银子,学生必定倒笈相迎,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想来周长史也知,我如今不过是区区秀才,圣人前番一时口快才允了一成的股子。

这股子烫手啊,此前脱手得了一百多万两银钱,学生惶恐不安,连忙将所得银钱大头都奉上了。如今还剩下三分股子,学生还想留着每岁吃出息呢,实在是……”

周长史面上一沉:“这般说来,复生是打算驳了王爷颜面了?”

李惟俭却笑道:“谈不上谈不上,还请周长史多多美言,也让王爷体谅下学生的苦衷。且,这股子未必非要从学生这儿入手啊。”

“嗯?”

李惟俭指了指股子交易所道:“莫看如今流水牌价码高企,实则这都是短期效应。待过上旬月,说不得这股价就会回落,到时候王爷再入手,岂不美哉?”

周安纳罕道:“股价还会回落?”

李惟俭道:“为何不会?内府今日之前与顺天府拢共手握六成股子,今儿出的股子还不到一成,这来日只怕还要往外出。”

周安就道:“倘若如此,朝廷手中的股子可就不到五成了,莫非这水务还能让外人做了主不成?”

“此事简单啊,这股子分作甲乙两等,乙等的只分红,不能列席股东大会不就结了?”

周安眨眨眼:“还能这般?哈,只怕又是复生的主意吧?”

李惟俭笑着抱拳:“惭愧,不过是学生一得之愚。”

周安思忖一番,这一环套一环的,能出这般谋划的,尤其是良善之辈?可瞧着李惟俭笑吟吟的,又好似全然不在意当日被阴了一手。有道是咬人的狗不叫,周安便想着,说不得李惟俭心中恨自己恨得要死,须得小心提防着李惟俭给自己使坏。

因是周安不好再提股子的事儿,聊过两句便放了李惟俭下车。

李惟俭重新回了自己马车,隔着帘栊瞧着忠顺王府马车渐行渐远,面上笑容不变,心中思忖着什么却没人知晓。

谁说坑人非得扯谎的?有时候实话坑起人来那才叫一个厉害!

原想着顺道去忠勇王府接了大姐姐李纨一并回荣国府,周安这么一耽搁怕是来不及了。李惟俭便命吴海平径直回府。

车马辚辚,过得小半个时辰到得宁荣街,李惟俭自角门下得马车,不等迈步,忽有一人自旁边儿蹿出来。

到得身前一揖到地,起身才道:“可是俭四叔当面儿?”

那人容长脸儿,长挑身材,斯文清秀,十五、六年纪,瞧着十分面善。

“你是?”

那人就笑着道:“侄儿是西廊五房的贾芸,请俭四叔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