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有所学校,二亩半大,错错落落十几座旧房子。院墙是土夯的,被孩子们的屁股磨得豁豁牙牙,若是放假的日子,很像是断了香火的破落庙院。

学校原是三个村联办的,常常为摊份儿不公闹气,你出钱多了,我出钱少了,这村派了一名民办教师,那村也得派一名,弄得很伤和气,后来那两个村于二脆不管了。摊子撂给了画匠王。所以,学生多是本村的娃子。老师呢,自然有公办和民办的分别。“公办”是闰家教师,端的是铁饭碗;“民办”是代课教师,端的是泥饭碗,也就凑合着教。学校里原有两名国家教师,一名是本村的,一名是外村的。那外村的年龄大些,五七年犯了错误才回来教书的,很有些怨言。他平反后艰苦卓绝地奋斗了七年,终于在胡子白了的时候杀回城里,带着一家老小吃商品粮去了。另一位原也是代课教师,字是识一些的,人很聪明,会一手好木匠活儿。于是每逢假期便到县教育局去给人家免费奉献手艺,从局长家做到股长家,就这么做着做着转成“公办”了,就这么做着做着走尿了,很让人羡慕。现在,学校里挂国家教师牌子的就剩下李明玉了。

李明玉家在画匠王是单门独户,性孤,人缘就好。李明玉自小也在这所乡村学校里上过学,后来就成了这所学校的骄傲。他考上大学了,是师范专科生。这让村民们很是荣耀了一阵。都说他文才好,将来定是要做大官的,可他毕业后却又分回来了,依旧是背着被子,提着破洗脸盆,还有一捆书……这很让人失望。回来那天,就有人跑到街上问:明玉是不是犯了啥错误?

错误是没有的。成绩还是优等。就是人太腼腆,读了几年大书却没读书做人的门道,不回来又能到哪里去呢?开始,李明玉并不觉得太委屈。毕业了,没后门没关系的,能弄个国家教师的牌子扛着回村教书,也就够了。再说,人年轻,热情还是有的,于是一回来就找校长联系工作。校长是村支部副书记兼的,指示也就那么几句:“弄吧,都是村里娃子,好日哄。不听话脱了鞋打屁股!……”李明玉本来把教书看得很神圣,被校长几句话说得很不痛快,一是“弄吧”,二是‘旧哄”,就没了一点点儿神圣味。接着,他第一次上课就淋了雨。学校本来就很简陋,教室漏雨,教师们阴天上课都披一块破塑料布,时刻准备着。李明玉没有经验,头天上课穿了一身新衣裳,头发也梳得油亮,却不料赶到雨肚里去了。一进教室屋顶上掉下一块烂泥,刚好砸在他的头上,引得学生娃儿们哄堂大笑!往下,他讲几句看看房顶,讲几句看看房顶。像蹦猴似的在讲台上来间动,一堂课下来就有了“蹦猴”的绰号,弄得他十分尴尬。

更可笑的是,在这所乡村学校里他怎么也严肃不起来。学生娃儿全是本村的,亲戚揉亲戚,多少都有些牵连。下了课就叫哥、叫叔、叫爷,叫着叫着就没了老师的尊严。有一次,一个学生在课堂上玩麻雀,他就严肃地批评了几句。不料,那学生突然张口骂道:‘旧你妈蹦猴!”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愣愣地望着那学生,好半天才缓过来,就忆起按辈分他该叫这娃子一声叔的,很觉得荒唐,也只好伸伸脖子咽了。

渐渐,这课就上得没有滋味了。学生隔几天走一个,隔几天走一个,问了,都是做生意去了。教室里坐得稀稀拉拉, 自然没了心境去好好讲。还有的学生吸着高级烟回学校来,大咧咧地敬他一支,把他兜里装的三毛五一盒的许昌烟衬得很委琐。后来,见人连烟也不敢掏了。

在村里,办什么事也没有往常顺了。有时候连东西都借不出来,人显得很落价。有一回浇地,捏蛋儿时李明玉捏了第一名,可浇的时候电工却把他排到了最后,电工的眼就是“人秤”,李明玉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分量,晓得国家教师这牌牌很不值钱。此后,心越来越灰。气憋在肚时,有话无处说,那日子就显得难熬。

就有人出主意说:“跑跑吧,跑跑。”

于是就跑跑,一“跑”才知道,这“跑”是极有讲究的,那也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听了村里爷儿们教给他的“跑”法,李明玉更觉得自己浅薄。读了那么多年书,原是读傻了。就诚惶诚恐地跟村人学那“跑”的学问,把那舍不得吃的花生、香油一趟一趟地往县教育局的头头家送……

就这么“跑”了两趟,村人们都知道了。一听说李明玉要走,大伙儿立时变得热情起来。他在村街里过,就有人很主动地跟他打招呼,送他一脸的笑:“‘卜,你娃子中,早看出你娃子是块大料!”弄得李明玉哭笑不裸。电一l:见了他大老远就喊:“明玉,需要啥言一声!”村长拍拍他的肩膀:“明玉,上头关系重,别惜乎钱……”连捡破烂的么叔见了也关切地问:“明玉,活动得咋样了?赶明儿我给你弄两瓶好酒摔摔。”

隔天,么叔果然提来了两瓶好酒,一进门就说:”娃子,上头礼重,轻了不办事。这两瓶酒你拿去,准叫鳌儿给你办了!”

明玉一看是“茅台酒”,眼都瞪直了,结结巴巴地问:“么,么叔,这这这……得多少钱呢?!”

么叔眨眨眼,笑了:“假哩, 日哄鳖儿n里!”

李明玉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么叔,就觉得这“跑”的学问越来越深刻了。

么叔赶忙说:“屎哩,没事儿。假哩跟真哩一样,不信你尝尝。”

李明玉疑疑惑惑地打开酒瓶盖儿,立时闻到了一股浓香,那香味的确与众不同。他心怯,不放心地问:“么叔,看不出来吧?”

么叔一拍胸脯说:“娃子,请放心了,喝到底也喝不出来!”说着,嘿嘿笑了,“实话给你说,这两酒瓶是我收破烂收来的。酒是一点儿不假,散酒。不过,我有法叫它变……,,李明玉当然不放心。给人送礼,送些假货,万一喝出来怎么办?!就问他到底使的啥办法。么叔这才小声说:“娃子,这法儿可不能说出去呀!实给你说,我往酒里滴了一滴‘敌敌畏’……别怕,没事,一滴没事儿。咱日哄轶儿哩。咱日哄鳌儿把事儿给咱办了。咱不坏良心。我尝了多少遍了,跟真的一样,香哩!”

虽然么叔一再保证,李明玉还是不敢送,那酒里掺的是“敌敌畏”呀!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调令终不见来,李明玉眼看着事儿不成,又跑了两趟,人家总说“研究研究”……无奈,他硬着头皮把两瓶假茅台送去了。

酒送去了。有几日明玉很慌,生怕喝出事来,公安局来找他的麻烦。可没过几日,调令就下来了。

于是,李明玉又成了全村人的骄傲。在他办手续那几天里,村里天天有人请他吃酒。有时一天几场,排都排不过来。当然,请他的都是头面人物,在酒宴上都多多少少地教他些做人的“学问”,以备他进城干大事用。明玉很虚心地听着,默默地点头,再也不敢小觑乡里爷儿们。临了,都会恳切地说上一句:“’娃子,做了大事,可别忘了爷儿们哪!”

么叔也觉得很体面,在村里逢人就讲,是他用两瓶茅台把李明玉‘旧弄”出去了……

走的那天,校长带领全校师生列队在村西头欢送他,还特意地借了两面破鼓敲着,场面很热烈,学生娃儿们也都不喊他“蹦猴”了,一个个亲亲地喊老师,那目光是极羡慕的……李明玉却哭了。村口停着一辆吉普车。李明玉走了,这所乡村学校里再没有国家教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