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拐子,小头,眼斜斜的,走路画圈。人是很聪明的,就是好赌。赌起来能一连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尿,精瘦一个小人儿,那膀胧像是铁做的。赢的时候,就大堆往怀里楼钱,看都不看,点烟用十元票,奢侈得像百万富翁。输的时候,也不寒脸儿,钱输光了,就押家什,押裤子,光着屁股也于。有一回,他输钱,出门碰见儿子。儿子七岁了,大名叫王国栋,小名叫丢儿。他看见儿子就喊:“国栋,过来,过来。”儿子刚放学回来,就问:’‘爹,啥事?”他说:“川用。”说着,就把儿子拽到赌场上去了。进门一声:“押上!”就把儿子押上了。女人听说信儿,风一样赶来,抓住他又打又骂!二拐子连声说:“用用,用用。”说话间就和了一盘。女人一气之下,扯着儿子回娘家去了。二拐子三天后才晓得女人走了,也不去找,就一个人过。田里的活儿是不做的,终日夹一个破兜,兜里装一副麻将。手里练练地捏俩般子,走着抛着,屁股一坐下来就没明儿没夜了。那一日刚败下阵来,就被一位本家叔叫住了:“拐子,你那麦地该锄了!”二拐子一愣,接口就说:“四叔,二亩麦不值啥,我把青苗押给你算了……”本家叔听了这话,胡子都气炸了:“鳌儿!你,你……毁了,毁了!”庄稼人卖青苗,就等于刻心头肉。老人再也不搭理他了。

村里人都觉得这个家是败了。却不料二拐子竞练了一手绝活儿,渐渐发起来了。威了钱,吃喝用不说,还宽宽地盖了六间大瓦房。房子盖起,二拐子就接女人去了,女人在娘家过得很苦,看见他眼圈儿就红了,问:“改了么?”二拐子不吭,就说:“国栋他娘,回去吧。”女人又问:“改了么?”二拐子还是不吭,就说:“国栋他娘,回去吧。”女人哭了,女人默默地流着泪,不再理他。二拐子在屋里颠了一圈儿,说:“……我见见国栋。”女人说:“丢儿不见你,丢儿没你这个爹!”二拐子很想儿子,四下瞅瞅,见儿子不在,问:“啥时能见?”女人狠狠心,很坚决地说:“改了见。”二拐子再不吭了,就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放下,****地出门去。女人从屋里赶出来,把钱给他扔出去。二拐子也不捡,就夹着那个破兜又走了。任女人追着屁股骂。

依旧是一个人独过,夜夜鹰战……

去年腊月,工商税务联合大检查的时候,县里派了一个检查组到画匠王来了,主查篷布厂的账。大凡乡镇企业都有两本账,这是明的,也是暗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不敢细究。篷布厂这些年已把各级工商税务部门的主管人“喂”熟了,不料这次却换了人。厂长生怕查出事儿来,很慌。人已来了,明着送礼是不敢的。厂长急中生智,就想到了二拐子。于是派人把二拐子请来,说:“拐哥,请你帮个忙?”二拐子眼斜斜地说:“啥事儿?”厂长说:“检查组来人查账,想请你陪他们摸两圈儿。”二拐子笑了:“小菜一碟。”厂长压低声音说:“拐哥,咱村篷布厂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我知道你能赢,可不知你会输不会……”二拐子一听就明白了,明着送礼不敢。打麻将输钱,这叫暗送。二拐子不动声色地问:“多少?”

厂长把装钱的提兜往他怀里一扔:“这个数儿。”

当天晚上,二拐子就陪检查组的人玩麻将。二拐子一坐到牌桌上两眼就放光。玩得十分认真。二拐子出牌很刁,客人们就赢得分外“艰难”……玩到天亮的时候,二拐子说:“罢了。”说完,站起就走。客人们余兴未尽,各自回去偷偷地数了钱,竟然都赢了三百块!第二天傍晚,检查大员们早早地就说:“叫二拐子,玩玩。”于是就玩玩。一连三个晚上,检查组的人玩得十分痛快,把查账的劲头全转移到玩牌上了。查账么,也就走了走过场……

送走了检查组的人,厂长很感激地说:“拐哥,中,活儿干得漂亮!”

隔了两天,厂长亲自给二拐子送来了大红聘书,执意要聘他做篷布厂的业务员。二拐子笑了:“我能做尿啥?要嘴没嘴,要腿没腿……”厂长说:“用你一技之长!拐哥,生产上的事不让你费心。上头来了人,你陪陪就是了。”就用了他的“一技之长”。

从此,二拐子就成了篷布厂的业务员。每逢上头来了人,就让二拐子陪他们“玩玩”。人分等级,“玩”也分等级。二拐子很会“玩”,“玩”得上上下下都很满意,也就替篷布厂做了不少的事情。有时候也派二拐子到外边去“玩”。二拐子出门很随便,就夹一个破兜,兜里装一副麻将,竟然吃遍天下。篷布厂新买的面包车就是二拐子玩着玩着弄出来的……渐渐,二拐子就“玩”出影响来了。四乡里都知道篷布厂有个响当当的业务员,很能做。

乡政府出资办了几个工厂,总是很不景气。常常不是缺原料,就是货销不出去。乡里就时常派人来“借”二拐子,用他的“一技之长”。县乡镇企业局遇上了麻烦事。局长就说:“派车,请二拐子来。”这时候的二拐子已经“玩”到了出神人化的境地,活儿做得十分漂亮。一百四十四张麻将牌就像在眼里放着,两个般子掷得溜溜转,要几点儿有几点儿,输赢是尽在心中的。出门时“行头”也变了,一身西装穿着,夹一黑皮包,皮包里自然还是一副麻将。还印了中英文的名片在兜里。上边赫然地印了一串头衔……

二拐子贡献大,厂长(也就是村长)十分器重,就想奖励他。二拐子说:“别奖,我有钱。爷儿们,能不能叫我见见国栋……”厂长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国栋是他娃儿。就知道二拐子是想女人了。厂长一拍腿说:“拐哥,放心吧。村里出面,给你接回来。”于是,村长就带了很重的礼物去给二拐子接女人。到了女人的娘家,女人还是那句话:“改了么?”村长说:“晦,早改了。现今是咱篷布厂的业务员,能干哩!县上领导都夸他……”这么三说两说,就把女人孩子接回来了。

女人回到家,见了二拐子就喜喜地问:“你学会做生意了?”二拐子随口说:“跟着跑(麻将术语)嘛。”女人又问:“你腿不好,能联系业务?”二拐子说:“门前清(麻将术语)。”女人关切地问:“生意咋样?”“发财(麻将术语)。”女人看了院里屋里,又问地里的庄稼:“今年麦打了多少?”“一万(麻将术语)。”女人愣了,疑他是吹牛。又说:“吃啥饭?”“烧饼(麻将术语)。”……往下,女人越听越不对味,就怯怯地问:“你……不是改了么?”二拐子不吭了。

女人性硬,一气之下,扯着孩子就走。二拐子在后边追着屁股喊:“国栋,国栋,你看爹给你买哩啥?……”孩子说:“俺娘说,你要不改,金山银山俺都不稀罕。”

后来, 乡里也派干部去动员二拐子女人回来,说了很多的好话。女人就这一句话:“改了么?”

二拐子只好独过。

春三月,二拐子被县乡镇企业局借出去“玩”业务,一连陪人玩了三夜,竞突发脑溢血,死在了牌桌上。临死时,二拐子嘴里还念着两个字:

“白板(麻将术语)。”

二拐子死后,村里为他开了很隆重的追悼会。乡里县上都送了花圈。挽联上赫然地写着:以身殉职鞠躬尽瘁。

二拐子女人却以为耻,她虽然也让孩子为他爹上了坟,烧了纸,却把孩子的姓改了,随母,叫杨国栋。杨国栋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很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