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我记不住二姐的面目。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记不清二姐的面目了。二姐长得不fi,在记忆里,二姐的面相总是模糊的。每当想起二姐,脑海里就浮现出一片静静的乡野:那或是春日里雨后新湿的乡问土路,土路上印着小小脚印和牛蹄的踏痕,踏痕一瓣一瓣地碎着,就像大地的图章,图章上刻着落日的余晖和割草的孩子摇摇的身影儿;那或是夏日正午的麦场,麦场上兀立着一座座高高的麦垛,场光光的,垛圆圆的,雀儿打着旋儿飞绕,啄那新熟的籽。烈日像火镜一般照在金灿灿的垛上,映出一顶顶草帽来,草帽有新的,也有旧的;那或是秋日霜后的柿树林,柿叶一片片飘落在地上,小风溜过,掀起一阵红染的“沙沙”,枝丫上的柿子红灯笼似的悬着,间或有“璞噢”一两声,就有熟透的柿子落在地上,血一样绽放;那或是冬日里漫向旷野的寒冷,大地默默地横躺着,瑟缩着扫**后的疲惫,沟壑里,田埂上,却依然散着农人忙碌的痕迹:深深的脚窝,戳在地上的粪叉洞儿,弯弯曲曲的车辙……然而,怎么就记不清二姐的面目呢?

二姐是个聋子。

二姐一岁没爹,两岁没娘,三岁发高烧,就烧成了一个聋子。

二姐的爹,也就是小脏孩的舅舅,死得很蹊跷。他被人打死在离村七里的沟里,头上有一个鲜艳的红洞,那洞里竟填着一颗产地遥远的美国子弹。美国人到处支援,终于支援到了舅舅的头上,叫二姐没有了爹。对于舅舅的死,乡人有许多传说。有说是土匪图财害命,有说是狗咬狗,也有的说是勾奸夫杀本夫……反正二姐没有爹了。

二姐的爹一死,二姐的娘就主动要求改嫁。按姥姥的意思,想让她活活熬下去,把孩子拉扯大。可她执意要走。她还年轻呢,才二十来岁,长得鲜艳。虽然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亲生肉肉儿,她还是想过那有男人的日月。后来姥姥看拦不住了,就跪下来跟她讨价还价。姥姥说:“进门来俺待你不薄,你要走俺也不拦你。这样行不行,孩子小,怕养不活,你再给孩子吃一年奶,到一年头上,俺套车送你。”二姐的娘不说话,把身子扭过去了。姥姥“扑通”往地上一跪,说:“半年,半年中不中?”二姐的娘还是不说话。姥姥再没说什么,默默地站起身,眼一闭,说:“你去吧,把孩子放下。”二姐的娘就收拾收拾去了。她走到门口,不知怎地心里一软,勾回头说:“我再给孩子吃口奶吧。”姥姥硬硬地说:“不用,你走吧。”

当天晚上,二姐就嚼起了姥姥的瞎奶,嚼着嚼着就哭起来了,烈哭。姥姥自然咒那黑心女人。二姐哭了一夜,她就陪着咒了一夜。二姐夜夜哭,她就夜夜咒,咒语十分毒辣。然而,二姐的娘改嫁后仍活得十分鲜艳。

这都是母亲说的,母亲说老天爷不睁眼。付亲也咒,母亲说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

二姐是姥姥用玉米面糊糊喂大的。姥姥那没牙的嘴先把干的饼子嚼一遍,然后用祖黑的手指抿到二姐的嘴里,直到二姐长出满口小牙……多年后,二姐成家立业,曾提着点心去看过她的亲娘。亲娘抱住她就哭起来,边哭边说:“闺女呀,我哩亲闺女呀!娘想死你了……”不料,二姐站起就走,以后再没去过。

二姐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发高烧一连烧了五天五夜。在那难熬的日日夜夜,姥姥一直守候着她的亲孙女,能使的偏方都试过了,该请的乡医也请了,可小人儿还是昏迷不醒。眼看那小脸烧得像火炭一样,身子一抽一抽的,站在一旁的姥爷叹口气,说:“人不成了,拿谷草吧。”

按乡间习俗。姥爷正要拿谷草裹着埋人的时候,却被姥姥拦住了。姥姥歪着小脚一蹦一蹦地蹿了出去,站在院子里,仰望沉沉夜空,眼含热泪高声喊道:“妮―回来吧!”那一声如泣如诉,神鬼皆惊,姥爷禁不住在屋里应道:“―回来啦!”

就这样,姥姥走着喊着,喊着走着,一步步,一声声,从村里,到村外,而后面对那闪着星星鬼火的广裹旷野哀哀地唤道:

“妮―回来吧!”

“―回来啦!”

姥姥在外边一声声唤着,姥爷在家里一声声应着。那呼唤有多凄婉,那回应就有多苍凉;那呼唤有多执著,那回应就有多悲壮。这是一个天地人神均不得安宁的夜晚,两位老人泣血般的声声呼唤合奏着一部悲愤激越的招魂曲。那招魂曲越过农舍,越过旷野,越过茫茫夜空,越过沉沉大地,响彻九天云外,生生架住了迫近的死神……

“妮―回来吧!”

“―回来啦!”

天亮时,二姐终于睁开了眼,她活过来了。二姐大难不死,却烧成了一个小聋子。

听母亲说,二姐开初还不太聋,大声说话她是能听见的。七岁时,她还上过两年小学。她上学很用功,上课时两眼瞪得圆圆的,连个闪也不打。忽然有一日,她很晚了还没有回来。姥姥到学校去找她,却见她一人独独地蹲在墙角里,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姥姥远远地叫:“妮,妮……”她也不吭。待姥姥走近了,她赶忙擦擦眼里的泪,说:“奶,回去吧。”姥姥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说。后来才知道,那天在课堂上,二姐被老师揪了出来,让她念拼音,老师说:“dong―东”,她便念:“fong―风。”老师再念:“dong-东!”她又念:“fong-风”……

二姐不再上学了。那天夜里,二姐哭着说:“奶,我听不见……”姥姥伤心地摸着她的头说:“妮,命苦哇。”二妞又说:“奶,我听不见可咋办呢?”姥姥流着泪说:“妮,这学咱不上了。我养着你……”

可是,七天之后,二姐却做出了一件让全村人吃惊的事。

那是黄昏时分,回村的人们全都怔怔地站在村口的路上,注视着西边那块染遍霞辉的谷地。在金红色的谷地里,只见一个毛茸茸金灿灿的草垛随风滚动,那草垛有一人多高,一会儿亮了,一会儿又暗了,一会儿摇摇地晃来,一会儿又坠坠地沉去……村人越聚越多,全都慌了神,老人说:,“精气!那是精气,草成精了!”

然而,那成了“精气”的草垛却缓缓地朝村子滚来。近了,又近了,当那草垛临近村口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下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头,一张乏极了的小脸,那便是二姐,正是二姐的细麻秆儿腿支撑着那个大草垛!

老天哪,她是怎么背回来的呢?她才九岁呀!一个小小的妮子,怎么会呢?

村人都说,这妮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