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死了。
二姐是猝死的。
二姐死在猪圈里。
春上,二姐家的母猪快生息了,二姐怕人偷(村里的猪、牛常常被偷),就睡在猪圈里看着。有很久了,她夜夜睡在猪圈里。那天夜里,老母猪哼哼了一夜。天亮的时候,老母猪一窝生下了十二个猪娃儿。二姐却死在了猪圈里。大概二姐是给母猪熬过一锅米汤后死去的,盛米汤的盆子就放在老母猪跟前。二姐还给生下的小猪仔擦洗了身子,一个一个都擦干净了,二姐就猝然倒下了,手里还抓着一块破布……
等我和母亲匆匆赶来的时候,二姐已经躺在灵**了。二姐静静地躺在灵**,头前放着一盏长明灯。看上去她像是刚刚睡熟,身子很自然地伸展着,两只手很松地撒开去,仿佛该做的都已做完,也就一无遗憾地睡去了。
二姐死时没有痛苦,她是在宁静中带着微笑死去的。那一丝淡淡的笑意从嘴角处牵出去,因此嘴角处有一点点歪。那微曲的笑纹一丝丝牵动着二姐脸上的皱纹之花,那皱纹之花就很舒展很灿烂地开放了。于是那睡去的脸庞看上去很亮,很幸福。母亲给她洗脸的时候,试图抹去那有一点点歪的牵在嘴角处的微笑,可是没能抹去,那微笑依然挂在二姐的嘴角上,带着一点点乏意,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光亮……
二姐死后,母亲翻拣了她所有的衣裳,企望着能找一套新的给她换上,可母亲没有找到,她的衣裳全是打了补丁的。母亲叹口气,赶忙打发人去做。母亲说,二姐辛劳一生,要里外全换新的,让她干干净净上路。
那天夜里,我坐在二姐的遗体前为她守灵。半夜的时候,我企望着油灯再忽闪两下,企望着二姐能下来,在她走人阴世前再“下来”一次,给我讲一讲先人的过去,可二姐没有“下来”……
二姐是三天后安葬的。她的棺材是桐木做的。姐夫在村人的帮助下伐了三棵桐树,那桐树是二姐嫁过来那年栽的,每棵都有一抱多粗,现在又要随二姐一块到地下去了。
钉棺的时候,姐夫哭得死去活来,他后悔不该去煤窑上,后悔不该……然而,却没有人喊“躲钉”。按照乡间的习俗,“躲钉”的话应该由下辈人来喊的。可二姐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也不知忙什么去了。于是就没有人给二姐喊“躲钉”!
村人们说,这是多大的失误啊!没有人喊“躲钉”,二姐就被钉进棺材里去了,连肉体带灵魂一同钉进去了。二姐就不能够升天了……真的不能么?
二姐的葬礼十分隆重。起灵的时候,哭声震天!全村的老辈人都来给她送葬了。人们流着泪说,没有见过这么能干的女人,她不该去呀!她才四十七岁,怎么就去了呢?
那天刚下过雨,送葬的队伍在黄黄的土路上缓缓行进。引魂蟠像雪片一样哗啦啦在空中飘着,两班响器吹奏着凄婉的哀乐。可二姐的魂灵在哪里呢?二姐的魂灵……
当送葬队伍来到村口的时候,空中忽然出现了一群一群的蜻蜓。“蜻蜓在二姐的棺材上空密匝匝地盘旋着,一会儿飞上,一会儿飞下,竞眷恋着送葬的队伍,久久不去……
我看见了蓝蓝的天,我看见了黄黄的路,我看见精灵似的蜻蜓在蓝天与黄路之间飞翔,起舞。难道二姐的魂灵化成了蜻蜓么?不会的,不会。我知道二姐被钉住了,她被钉进棺材里去了。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没有哭,我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哭不出来。在我的一片空白的意识中,仿佛仍是二姐牵着我的手在走,一踏一踏地走。我似乎又听见二姐在我的耳畔说:
“兄弟,别怕。”
进了墓地后,我才有了死亡的恐俱。我看到了一座一座的坟丘,漫向久远的坟丘。那坟丘排列着长长的大队,没有姓名标记的大队,那是走向死亡的大队。我看见十六条大汉把棺材放进那个早已挖好的土坑里,而后是一锨一锨的黄土抛撒在上边,发出“噢哄”的声响。一会儿工夫,那棺木就不见了,只剩下了一杯黄土,一杯新湿的黄土。
周围全是哭声,哭声在袅袅上升的焚化纸灰中飘**。我在哭声中追寻二姐的生命,我又一次听见二姐说:别怕。
埋葬了二姐后,我独自一人在田野里游**。春风凉凉的,鸟儿在枝头叫,可我却无法排遣心中的孤寂。我看了二姐承包的十亩地,土地上种着小麦和早玉米。小麦一片油绿,早玉米刚出齐苗儿。在每一条田埂上,我追寻着二姐的足迹。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田垄,田垄上留着二姐的脚窝;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菜畦,菜畦里留着二姐的锄痕;我闻到了二姐长久呼吸过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湿湿甜甜的芳馨……
可二姐你在哪儿呢?我的二姐!
我知道这是个充满怨言的时代,世界上到处都是怨言,人人都有怨言。可我不明白,二姐为什么就没有怨言呢?二姐总是在劳作,一日日地劳作,无休无止地劳作。那么,二姐的欢乐在哪里呢?欢乐?!
二姐面对的几乎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她割草的时候听不见铲响,锄地的时候听不见锄声,在树下听不见鸟叫,在家里听不见锅碗瓢盆的碰撞……可她什么都看见了,那声音在她心里。她是最应该大骂大叫的,最应该发一发怨言的,可她没有。她总是默默地劳作,默默地……她不问活着是为了什么,从来不问。天下雨了,她承受着雨;天刮风了,她承受着风;那老日头更是一日一日地背着……她为什么不问一问呢,为什么?
回到村里,我又看了二姐新盖的三所瓦房。第一所在村头,那院里已经栽上了树,瓦房却是空的,里边堆放着一些粮食和柴草。我看出那瓦房的墙是“里生外熟”的(里边是坯,外面是砖)。大约盖这所瓦房的时候二姐还没有能力全用砖,只能用一半坯一半砖来盖。房子的屋宇很大,空气却是生的,没有人味。我又看了二姐盖的第二所瓦房。二姐盖的第二所瓦房在村尾,是排在最后边的一所。一位放羊的老人告诉我,这地方原来是个大坑,这坑是二姐用一车一车的黄土垫起来的。二姐整整拉了一年土,才把坑垫起来了。如今那里五立着一所房子,也是瓦房,浑砖盖成的瓦房。那院里也已栽上了树,瓦房仍是空的……我贴在墙上谛听,想听到一点什么,可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又看了二姐盖的第三所瓦房,那瓦房盖在老地方,是刚刚翻盖的,墙还是湿的,家里人还没来得及搬进去。三所瓦房是一样的门,一样的窗,一样的屋脊,一样的兽头……这瓦房是二姐为儿子们留下的。二姐有三个儿子,一个献给了共和国,余下的两个儿子已经长大。这是中国最普通的一个乡下女人的收获。那么,二姐一生的欢乐就在这里么?不,不是的。我感觉不是的。
我又重新查看房子,在每一座瓦房前徘徊,久久地徘徊。我发现乡村里的房子几乎是大同小异,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于是我走进新房,贴着墙壁一处处看。倏尔,我看见了二姐留在砖上的指纹!有“斗”有“簸箕”的指纹,那指纹是二姐打坯时留下的标记。那标记一下子使我激动起来,我仿佛看到了温馨的活鲜鲜的人生,诗一样的人生。那人生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难道,难道这就是二姐的生存之谜么?我不知道。
临离开村子的时候,二姐的两个儿子悄悄地跟到了村口。这时我才发现,已经长大成人的这两个小伙都穿着西装,很皱的西装。铁蛋和平安脸上虽然还带着淡淡的哀伤,但目光却是坚定的,两人一同说:“舅,俺不想在家了,在城里给俺找个事儿做吧。”
我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断了,一下子就断了。我看到了背叛,可怕的背叛。我知道他们终将会离开土地的,即使我不帮他们,他们也会的。我无言以对,只默默地望着他们。
我想问苍茫大地,这是为什么?
大地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