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上场了。

汉子们在场边吸过最后一袋烟,仰脸望天儿,眼刺得芒疼。队长舅一声:“起晌。”纷纷站起,各自扛了扁担回家。隙见带儿一般的炊烟飘来,始觉饿了,步也就更快。连山舅赤着一张红脸,烈子舅墨着一张黑脸,屁股亲亲地对着,只是不动。队长舅眯着眼儿,看看天儿,又瞅了两人的恨劲,在土里把烟拧了,说:“后晌起垛,二十分。”

烈子舅斜一眼过来:“要垛垛圆。”

连山舅也不看脸儿,对着天说:“要垛垛方。”

“一一垛圆。”

“―垛方。”

“你那圆垛算个尿!”烈子舅身子一拧,满嘴喷沫。

“你那方垛算个尿!”连山舅扭身过来,头顶着头,一脸不屑。

“狗日的!百十亩谷草值起俩尿哩垛?反了我,老子不记分!”队长舅火了,一声吃喝,背手走去了。烟布袋在胯上一甩一甩。

“不记就不记吧。”连山舅嘟峨一句,依旧蹲着不动。

“尿!你那工分老子不稀罕!”烈子舅说着,刷地脱去小褂儿,露一身黑肉。两肩弓起,腰带又细细一勒,越显得膀宽,两行排骨,扇儿一般透出来,紧绷绷。就那么甩甩地到谷堆前去了,大脚一挑,一把光溜溜的桑权顺在水里。于是两腿八字叉开,一个大字挺出去,浑然于天地之间。肩上、肋上、胯上,渐有力显出来了,阳光下,似有钢蓝在韧跳,细听听肉弦儿“蹦蹦”带音儿。接着便是“喇喇喇……”一阵风旋起,谷个子扬得飞花一般!一袋烟工夫,只见那案板似的大脊梁腻腻地亮了,一“豆”一,,豆”地泛出七色光彩,酷似锻打的红铁。一时叫你觉得,纵然天塌地陷,这汉子也是不会倒的。

连山舅仍蹲在场边,悠悠地吸着早烟。那眼似睁似闭,一任日光冉冉。一直待到烈子舅那圆垛的垛根盘起,这才慢慢站起,晃着往谷堆的西头去。走着,不经意地弯腰一捏,那桑权便枯在手上,又抓一把熟土,轻轻在把儿上一持,涩涩。就势下巴儿一贴,桑权又像是粘脖子上一般。一时两手背了,那桑权便在脖里转,初时慢,紧时呼呼生风。只见那水蛇腰软软,屁股拧拧,脑袋打花儿转,身上似无一处硬。活脱脱似那扳不倒摧不折拧不断的柳!待那屁股不拧,水蛇腰不颤,脖儿挺了,便有桑权箭一般飞出去,准准地扎在谷捆上。人近了,软软一挑,谷个子飞走,声儿带哨儿,“唆唆唆……”分东西南北向,四角四方,一个长方形的垛根定了,不用量,长长宽宽各有讲究,是一分也不会错的。看呆了你,便有生的滋滋味味从心底流出来,也想昂昂地活。 日月尽管漫长,不也很有趣么?

天上飘着一片白净的云。云下有雀儿飞,一圈一圈地在场周围打旋儿,近了,又远了,扇儿一般群旋在地里,再斜斜地飞起,馋馋,却又不敢靠场……

烈子舅在东头看了,也不搭话,只重重地甩口臭唾沫,更撑死那“大”的架式,脖儿翠出两条青筋,扬起长权,手腕子极快地翻。浑身像洗过的黑缎子一般,汗水泡软了两只大脚窝。那谷个子飞飞扬扬,一个压一个,一个探一个。只见那圆垛一层层高,一层层高,头朝里,根朝外,茬口齐整整的,像泥抹子抹出来一般光滑。远远地看,似通天立起一根圆柱……

西边,连山舅的水蛇腰像弯弓一样弹着。把一根软软的桑权,轻轻巧巧地挑着谷个儿,一颠一倒,垒花墙一般利落。步法也是有讲究的,前前后后,那脚印竟也一环环套;方垛也就层层相叠,角是角,棱是棱,四面墙立。

日错午了。太阳斜斜地照着,场地上晃着两条动的影儿,一时大了,一时又小,映现着力的角逐。不时有呼味呼味的喘声出来,那影儿却还是麻花般地拧……天静静,地也静静,寂寥的旷野只有这两个汉子。

终于,烈子舅喘一口粗气出来,挑上最后一个谷个子,给那圆垛盖齐了“垛帽儿”。累乏了,却仍然神叉着腰,扬头要唱,却又哑了。西头,连山舅那方方的垛上竞也盖起了“垛帽儿”。桑权已扬起,只差这一弯腰一直腰……

烈子舅晃晃地站直了,两眼暴起,张开冒烟的喉咙泼口就骂:

“日你那方周周―!”

连山舅举着桑权,勉强撑起水蛇腰,也骂将过来:

“日你那圆溜溜―!”

两人先是各自站在垛上‘旧”,整整贴上一袋烟的工夫,待气喘稍匀了些,恨极,又一窜一窜地“旧”过来。“日”一个昏天黑地!人已累翻,气实实难咽。又甩去桑权,各自杀紧湿津津的腰带,双手背了,来个二牛起架,头对头顶起来!……

一只花狗叫着跑来,围着两人转了三圈,晃晃头,去了。

两人杠直脖子,一来一往,一进一退,在光溜溜的场_L展开了车轮战。眼看迫近方垛的时候,连山舅死命顶回,牙咬得碎响;逼近圆垛的时候,烈子舅脖子里青筋暴紫,命一般护着。地上踏出一片湿湿的脚印,只听喉咙响……

忽然,村东村西有女人恶煞煞地喊过来:

“烈子,你死到场里啦?!……”

“连山,饿你八百年不出魂叫你下辈子托生成驴啃谷草属驴粪,你回来不回来?!……”

似一声令下,两人这才各自退后。死翻着白眼,瞪瞪。慢慢有一口气噎上来,手抖抖地指了,半日才有话出来:

“来年看。”

“来年看。”

一时慌慌掂起小褂儿,迎那恶煞煞的女人去了。咕噜噜噜……女人骂,肚子也骂。

场上静了,剩下一方一圆两座谷垛,兀自立着……

村歌五:

高高地挑哟,

―我哩垛呛;

轻轻地探哟,―我哩垛池;

一环扣一环哟,―我哩垛池;

环环紧相连哟,―我哩垛吃。